------------ 正文卷 ------------ 楔子 把手中准备好的汇报材料和自己的简历以及相关资料又仔细看了一遍,冯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东西他早已经印在脑海里倒背如流了,这么些天都在为这事儿准备,就等着今天了。 不容易啊,奋斗二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岗位上,为此他付出多了多少心血努力和代价?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下午部里边领导就要找自己谈话了,如无意外,下一周可能就要上常委会研究了。 走到窗边,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冯铿仍然难以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紧张、激动,还有一些兴奋。 这种情形好多年没有了,上一次提拔自己担任市委常委因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自己虽然也很高兴,但是却谈不上多兴奋,而这一次几乎要算是破格提拔了,自己刚担任副书记没多久,就要接任市长了。 或许只有十一年前自己担任县长时才有这份感觉,嗯,的确如此,这么些年,自己从县长到县委I书记,再到副市长、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然后援藏锻炼,再回来接任市委副书记,突然就有这样一个机会了。 “冯铿,曾用名,冯紫英,男,45岁,1974年7月出生,籍贯山东临清,学历全日制大学本科,1996年参加工作,1998年加入……,现任汉溪市委副书记,……” 不过并非没有变数,冯铿也知道和自己竞争的人选不少,自己并非唯一选择,而且每个人都很有实力,所以一切都还未定,大家都屏住声息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不过他并不惧怕竞争,几十年仕途历练,从最基层的乡镇长到现在的位置,哪样工作他没摸过,什么世面他没见过? 起早贪黑,摸爬滚打,奋斗拼搏,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觉得有些晕眩,摇了摇头,可能是昨晚加班的缘故,凌晨快一点才睡下,没睡好。 一只手撑着办公桌上,冯铿缓缓的坐下。 面前一本《菜根谭》,一本脂本《红楼梦》,冯铿下意识的翻了翻《菜根谭》,目光落在上面,“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需要怀廊庙的经纶。”。 他皱了皱眉,怎么这话好像不是一个好兆头? 随手合手,又翻开脂本《红楼梦》,这段时间没事儿他就在回味《红楼梦》,已经看到79回了。 书签夹在其中,冯铿随手打开,却看见水墨山水的书签上寥寥几句话,“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心中一阵烦闷,怎么这书签上也都是些不中听的话语? 随手合上,却落了几页,正好翻到第一回,“事上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今天这是怎么了?都是这些寓意不祥的东西? 心烦意乱之余,冯铿又有些不忿,谁最终不是一堆荒冢?既然如此,那凭什么不去努力拼搏一番,求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贾宝玉那等无用之人,也都还有追求,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琢磨着宝黛兼收,一床几好呢。 一会儿觉得妙玉多么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会儿觉得那邢岫烟如野鹤闲云,葳蕤自守,最好还能把那啥史湘云、薛宝琴都留在身边,还觉得香菱归了薛蟠太可惜了,甚至那二嫂子和可卿可不也是风流妖娆让人迷?他还不是恨不能所有水都只能泡他这一摊泥? 只不过他没有能力做到那一步,不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而是能力限制了他的掌控欲,做不到或者根本没法做到罢了。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决定了人的层次高低,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追求层次,你越过了某个层次,自然就会追求更高的阶段,所谓淡泊名利看穿世情,那只是失意者无奈之下的逃避借口,谁不想醒掌杀人权,醉卧美人膝?曹雪芹真要当到纳兰明珠那一角,嗯,当然是前期,你觉得他会看淡生死荣华写这本《红楼梦》么? 冷笑着合上书页,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他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冯铿立即恭声道:“张部长您好,我是,好,好,我明白了,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冯铿竭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狂喜兴奋的情绪,让自己淡定一些,但是却未能如愿。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又是一阵晕眩,眼前发黑,本能觉察到不对,本来自己就有三高,尤其是血脂高,这是他最大的隐忧,没想到这个关键时候,一定要稳住,千万这个时候出不得差错,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软软往下滑。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只抓住那本《红楼梦》,哗啦一声,那本书被他抓住了封面撕落,攥住书皮,书皮上几个宫装仕女图案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人却慢慢倒在了地板上。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一节 我来了 急促的马蹄声让斜靠在马车座上的少年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有些恍惚的环顾四周,依然如故,没有任何所希望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真正自己回去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血脂血压都高得吓人,真要一躺下去,估计就醒不来了,即便是醒来,那也太难熬了,而如果要让自己在那个病床上呆上一二十年,他宁肯在这个未知世界里跌跌撞撞的前行。 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薄裳,系在腰间的玉带略显宽松,让他很有些不适应,三尺五的腰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等模样? 虽然减肥一直是他所渴望的,但是现在这等情形却委实让人难以高兴起来。 没错,穿越,俗不可耐的穿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如此。 冯铿,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字紫英,冯紫英,这特么是啥玩意儿? 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昏迷前正在看的脂批汇校本的《红楼梦》中那个冯紫英,只不过那书里的冯紫英不是英俊奋发,号称红楼四侠,早已弱冠了么? 看看自己这双手,怎么看都像是十一二岁左右孩童的,无外乎就是多了几分力气和渐渐消退的厚茧罢了。 还有这大周朝,大周王朝,天知道这个大周王朝是怎么钻出来的,居然还真的存在,不是东西周是两千年的事情么?就这几天里,冯紫英已经看过了官史,此大周非彼大周,而是张氏大周。 明正德五年,北直隶马户刘宠刘晨起义,席卷北直隶和山东、河南,正德六年,被判入狱的苏州机工首领葛贤越狱,率领苏州机户织工起义,席卷江南。 而同年五月,宁王朱宸濠在南昌举起叛乱大旗,而此时也没有了一代军神王阳明的神威笼罩了,江西沦陷。 八月,元末群雄之一,建立了大周王朝的张士诚之七代孙张定奎从苏州起兵,重新举起大周大旗,整个大明王朝终于在正德皇帝的荒淫游戏下,进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死局中去了。 正德七年十二月,张定奎攻占金陵,宣布正式定都金陵,国号大周,迅即北伐,席卷中原,最终完成王朝更替,建立大周王朝。 于是历史就这么毫无缘由的变了,于是,他冯紫英也就这么毫无来由的来到了这个大周王朝永隆二年的山东大地上。 冯紫英记不清楚明代正德年间换算成西元是啥时代了,但是他大概记得应该是十六世纪初期,而大周王朝建立大概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换了三四个皇帝了,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是十七世纪初了,而应该是1600至1610年之间,具体年代还得要找到来自西方的人才能知晓。 只是不知道大明朝覆灭了,而新崛起的大周朝有没有改变历史,利玛窦和罗明坚有没有来到中国,而澳门有没有被葡萄牙人所占? 这一切因为他来到这个时空时间太短,而消息的闭塞使得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冯紫英不是工科狗,而是一个文科男,不是学历史的,但和历史有些瓜葛,师范政教专业,对历史有些了解,所以他对十六世纪末和十七世纪初的这段历史有个大概的印象。 还好得益于《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六年》以及《大明1566》掀起的明史热,他这个半吊子为了避免在和同僚们酒局饭局时找话题落伍,也假模假样的去看了看《明史》。 问题是那也纯粹就是走马观花般的蜻蜓点水,根本就是囫囵吞枣的凑合,好在记忆力还不错。 问题是现在大明王朝已经结束,万历王朝没有了,九千岁和木匠皇帝大概也不会出现了,那号称千古一相的张居正失去了大明王朝这个舞台,估计也应该没戏了,就算是有戏,也应该不是大戏,从时间来说也早就落幕了。 壬辰之战呢?丰臣秀吉和德川那个老乌龟呢?冯紫英思路似乎在纷飞,李成梁呢?建州女真的七大恨呢?这些历史还有没有? 冯紫英真的很好奇这个已经发生了偏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根据他这战战兢兢一个月来的观察,恐怕大周王朝的情势还真的有些不太妙,起码从乡间城镇的点点滴滴就能窥斑知豹。 “铿哥儿,要到码头了。”车前传来冯佑的声音,“庆哥儿、保哥儿他们都在等候着了。” “佑叔,候着我干啥?还指望着我走之前抖落点儿?”冯紫英坐直身体,伸手拨开布帘,嗓子有些嘶哑,“我用不着他们,世道再不好,从这里上京也就是几天工夫,还能有啥?” 冯佑是父亲的亲随,此次是护送自己回老家。 “铿哥儿,带着他们也好,听说京里来的人就在码头边设立了衙门紧邻钞关,交了一道商税,还得要交一遍杂税,厉害着呢,到处都在闹腾,没准儿要出乱子。” 冯佑黝黑的面膛上左颊有一处狰狞的伤疤,冯紫英知道这是箭伤,是在大同镇与鞑靼骑兵的交锋中所伤,也幸亏偏了几分,但即便这样,冯佑的左半边脸估计也是伤了神经,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看起来有些凶戾之气。 “哦?来了多久了?宫里安排来了人?”冯紫英这几天一直在老宅里呆着,从下船开始就法开始发烧,烧得人迷迷糊糊,把护送他来老家的冯佑和一起来的僮仆吓得够呛,好容易总算是熬过了这几天才恢复过来,只不过冯紫英依然是二世为人,混合了前世灵魂的冯紫英了。 这冯家在京里这一支到冯紫英这一代就只有冯紫英一个了,大老爷和二老爷早些年都在北边打仗殁了,只剩下三老爷这一个独苗,如果不是族里的重要长辈过世,他受父亲的安排回老家来代表父亲吊唁,冯家是断断不肯让这根独苗回老家的。 “听说来了半年了,是宫里的一位伴伴。”冯佑脸色不动,“这几日里我出门都觉得街面上有些燥性,感觉恐怕要出事儿,所以咱们早走是好事儿。” 从冯家所在的永清街出来,要绕过两条横街才能走到去码头的大路上,这等用泥灰和条石铺筑的大路也只能在去码头的道路上才有,平顺稳当。 路上不时能看到阴沉着脸的小贩和低声诅咒的商人,还有几堆人站在那一片柳林下顶着烈日指手画脚的争吵着什么。 冯紫英抬起手遮在额前,打望着前方。 阳光刺眼,让人竟然有点儿睁不开眼,就这么一小会儿,冯紫英都觉得脸上有些刺痛。 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冯紫英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说实话,他内心甚至还有小侥幸,起码不用在病床上呆一辈子了,在这个世界里,好歹起码人生自由没问题,而且看似家境还不错,呃,一个官二代,虽然好像这个时代的武官不那么吃香。 所以他从身体恢复能够活动时起,就主动的开始融入这个世界。 融入这个世界,第一步就要了解熟悉这个世界,因为根据他从官史中了解到的一鳞半爪内容,这个世界发生了偏转,这不是自己这个蝴蝶带来的,估摸着本身就是再来历史运转的无数相似位面中的一个吧。 这是他的理解,但毕竟发生偏转的时间节点也就是几十年前,所以还是有很多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前世史书中的很多东西在这里基本上也都保留下来了,比如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等等,也就是说世界大致还是这个世界。 临清城从前明景泰年间始建砖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均在砖城中。 前明弘治年间,随着漕运日盛,商贾流民蜂拥而至,砖城内那点儿地面越发拥挤不堪,很快南来北往的商旅们便在砖城与运河之间的中洲地界,依托着砖城四周开始滋蔓衍生开来,迅速形成了数倍于砖城的临清街市。 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马乱,为保卫临清日益繁盛的街市,方才在砖城外开建土城,与砖城连为一体。 大周立朝之后,周高宗广元帝即位之后随即亦效仿前明成祖迁都北京,将金陵定为南都。 于是乎临清城便成为南粮北运水次仓的要害所在,与济宁、德州成为山东地界三大转运所在,而三座一等一的水次仓——广积仓、临清仓、常盈仓更是连绵数里,加上钞关的设立,使得临清城更成为山东地界第一等的大城。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二节 红楼大周的时代我不懂 临清冯氏老宅大院便在紧邻老砖城外的永清街横巷里,占去半条街。 先前奔驰而出的健马便是向北而去,不知道是往哪里报信。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临清设卫所,但随着大周立朝已近百载,军备废弛,临清卫军名义上五千余人,但加上早已搬迁到砖城外和民户几无差别的军户,也不过两三千人,而且吃空额也成为卫所军将门养活一家老小的最大经济来源。 “佑叔,要出事儿?呃,不至于要动刀兵的份儿上吧?”冯紫英立即就怵了。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不过几天时间,说句丢脸的话,才几天,他真的还没把这个时空的很多具体东西弄清楚,除了大略知晓这大周王朝是沿袭了前明的大致经历外,其他他都是满脑子浆糊,搞不明白。 就算是真正穿越到明代,自己又懂多少?真以为翻了一下《明史》,看了几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五年》就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明人了?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无论是在官制还是军制上基本没有太大变化,按照冯紫英的感觉,这大周和大明之间的差别,更像是南宋和北宋的区别,有些变化,但基本照搬沿袭。 大周基本上承袭了前明的疆域和体系,除了周太祖始创本朝打天下那几年外,其他似乎和前明并没有太多差别,甚至从文官武官体系干脆就是整体接手过来。 但毫无疑问,这三个月的观察还是带给冯紫英很多东西,尤其是从京城到临清来替自己父亲吊唁这一趟,更是见识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这大周王朝立国不到百年,但却已经有些末世征兆,文恬武嬉,而且据说北面蒙古鞑子和女真人都屡屡骚扰九边,虽然尚未成大患,但按照冯紫英对晚明那点儿不太多的记忆,如果历史大走向不改变,好像也就二三十年就要出大乱子了吧? 呃,好像出大乱子的还不仅仅是九边,更应该是陕西那边吧? 想到这里冯紫英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自己才十二岁不到啊,这就要赶上这种事情?甚至毫无反抗之力? 自己还想当一当纨绔,真正体会一下封建时代的人上人生活,呃,理直气壮的三妻四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咋就不能让自己如意一回呢? “哼,那可难说,听说这常伴伴手伸得长,连漕粮都敢碰,更别说他是奉旨收税,谁敢招惹他?” 冯佑显然是走南闯北见的多了,清楚这些宫中税监们的德行嘴脸。 “在京城里他们收敛一些,这一出京,山高皇帝远,谁能拦得住他们?就算是龙禁尉也得让他们几分。” 这龙禁尉其实就是前朝的锦衣卫。 大周立朝,周太祖废锦衣卫、东厂、西厂,合设为龙禁尉,但民间仍然多有沿袭前朝称谓为锦衣卫。 加之龙禁尉官服仍然沿用前朝飞鱼服绣春刀,只不过添了鱼鳞剑作为锦衣卫总旗以上官员随身配备的武器,变化不大,久而久之,连龙禁尉自身也将锦衣作为龙禁尉民间代称了。 冯紫英自身胆怯,但还要强自镇定,虽然这副身子骨自小习武,但是毕竟也只有十一岁的架子,真要遇上兵乱,估摸着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佑叔,咱们老宅那边……” “不至于此,无外乎就是那些贩夫走卒和商贾吆喝闹事儿,寻摸着要鼓捣点儿事情出来,逼那常伴伴让步罢了。”冯佑对这些事情也是看得清楚。 寻常地方也就罢了,但这临清城可是山东地界一等一的紧要所在,户部在这里有钞关,有漕粮水次仓,若是出了乱子,只怕又有嘴皮官司要打。 这大周王朝的士大夫文官们可不是好惹的,御史和给事中们那一旦发起飙来,管你是谁都得要脱层皮。 那常伴当虽然贪婪可恶,但是也非蠢人,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应该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这些商贾和贩夫走卒们也有些古怪,照理说不敢如此的,不过事不关己,冯佑也懒得理会,好歹砖城里还有数百卫军精锐,出不了大乱子。 冯紫英也知道父亲专门安排护送自己回老家的这位佑叔不简单。 他和其他几个人跟随父亲多年,甚至连姓都改姓冯,实际上是父亲在大同镇戍边时的亲卫角色,和蒙古人在边寨上打生打死多年,后来父亲因事免官,他们几个多年跟随父亲的老弟兄就跟着父亲回了京城。 好歹在宛平外家里也还有几个庄子,顺带就把家人都安顿在了那里,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也能求个温饱。 冯佑平素和另外几个一起回来的轮番在京城神武将军府中住着,现在也充当起长随角色,对京城里朝中事儿多少也有些了解。 只不过有些事情又不是常人所能预测得到的。 “那依佑叔之意是不碍事的?”冯紫英心里有些担心,但是也知道自己才来这个时空没多长时间,虽然脑中已经接受了这个躯体原来的记忆和意识,但是要说对外边这些事情的分析判断,还是无法和冯佑这种走南闯北多年的角色相比。 不过冯佑原来在大同镇也主要是担负护卫父亲的职责,父亲免官回京之后才又学着当长随,对外边事情了解一些,但也未必有多深。 “呃,铿哥儿,这我也说不好。”冯佑僵硬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由于左颊受过伤,所以能有表情变化的也只能是右边脸,抽动了一下。 “左右我们今日便可上船,下午间就可以解缆北上,就算是有啥事儿也不怕,至于说老宅子,就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再不济也得要顾点儿颜面吧,也没谁去虎口捋须。” “但愿如此。”冯紫英心里不太踏实,他总觉得自己这么莫名奇妙的穿越到了这个历史没有的红楼大周时空中来,没那么轻轻松松让自己当个纨绔子弟那么幸福。 老爹虽然被免官,但好歹神武将军的爵位还在,虽说无法和四王八公和一类显贵们比,但好歹也属于跟着周太祖打过天下的勋贵后代。 若是论道理,像自己这样冯家的独苗嫡子,三妻四妾,混吃等死的生活才是该自己这一辈子该过的,这不也是前世中自己因为工作身心疲惫时最渴望的生活么? 可问题是这种生活能持续么?冯紫英觉得有点儿悬。 京城里边还不觉得,但从这回山东老家这一趟,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上上下下的种种躁动。 从通州乘船南下,一路上冯紫英就感受到了运河两岸生计的种种艰辛,运河两岸这十来年里非旱即涝,民不聊生,每年秋收之后便会有大规模的流民北上南下,到冬日里冻饿倒毙在河两岸者比比皆是,这也是冯紫英一行南下是所乘船夫言谈间所获。 每年京城大户们的管事都会到沧州、德州买奴,不少穷苦人家索性不要钱,只求能给自己儿女寻条生路。 沧州一带的私盐贩子甚至和本地流民勾结起来,直接哄抢官盐,去年年末甚至直接动了刀兵,还是出动了卫所大军才勉强镇压下去。 是役,杀得人头滚滚,光是沧州城头挂着的人头就有数十个,一直到蛆虫将头颅上的皮肉啃**光仍然在墙头木笼里晃晃悠悠。 冯紫英一行前些日子从通州乘船南下时路过沧州,还能看着悬挂在城墙垛口下木笼的森森头颅,那黑洞洞的眼窟窿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冯佑抽动了一下脸颊,嘴角上挑,青森森的下颌小幅度的扭动了一下,瞅了一眼还在四处打望的这位铿哥儿,总觉得这位原来还有些粗豪之气的少爷变得精细计较起来。 像往日里这等事情,哪里须得多问,只顾着闷着头走便是了,要问也不过是这临清街面上的有趣玩意儿,狮猫,画眉,这才是往日铿哥儿喜好的,哪管这等正经活计? 莫不是这几个月的国子监学读下来倒真的有些上进了? “瑞祥。” “大爷?”车外坐在车前的青头小子转过头来,“可是渴了?这里还有一葫芦酸梅汁儿,可得解渴镇暑,不过得要深井水镇一镇,方能爽口。” 冯紫英打望了几下,委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摆摆手,缩回到车厢里。 冯家在这边虽然是大姓,但和外城的商贾之家并无太多往来,加之这段时间里那位其实关系并不太密切的长辈去世,大家都忙于办理丧事,所以也没太多人关心这外城之事,而且这常伴伴也来了大半年了,哪个月不弄出点儿幺蛾子来? 城里冯家人也多有知晓,哪怕是冯紫英在这呆了几日,也听闻这几个月里怕不是有七八家商贾和过往船只货主被弄得倾家荡产,甚至还有一家和龙禁尉有些瓜葛,也只能折了一半走人。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三节 千载难逢的纨绔生活必须要保住 马车辚辚驶过。 外城商铺鳞次栉比,人烟稠密,赶上时候,便是堵上半个时辰都未必能走出一里地来,所以一行人索性从外城东门威武门绕出,走城外去码头。 “铿哥儿,你怕是第一次回来吧?”冯佑见车厢里冯紫英似乎有些不安,也觉得有趣,往日的铿哥儿可不是这样的。 这位爷现在是冯家一脉三家单传,上一代三兄弟也就只有只有三老爷留得命来,大老爷和二老爷,一个在和蒙古鞑子的交锋中坠马连囫囵尸身都没能抢回来,而二老爷则是命不好眼见得要以军功授官,却患了时疫,在床笫上挣扎了几个月最终还是殁了。 “三四岁时不记事儿,随母亲回来过一回,这一次也是第二次。”冯紫英老老实实的道:“只是听母亲说过,全无印象了。” “这临清城是个好地方,若是老爷日后想要寻个清闲,倒是个好地方。”冯佑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前方,前边就是外城的西门了。 贴着城门边儿上是一大溜子布幡,用竹竿撑起,更多的还是用苇草和竹木支棱起架子。 消渴的茶水摊子,乌枣堆子,素荤的小食摊子,几辆驮车歪斜着靠在两株有些年成的柞树边儿上,一个驮夫正卖力的舞着手里发暗的汗巾吆喝着什么,估摸着隔着几丈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汗酸臭味儿。 一大堆子力夫在柳树下,似乎是在吵吵嚷嚷着什么,偶尔蹦出几句声调高几拍的叱骂声,俄而又是一阵哄闹。 码头上似乎有些乱,不过往日里也不清静,只是今天情况倒有些不太一样。 虽然觉得这码头上的情况不大对劲儿,但冯佑对这边情况也不熟悉,往日里他也没来过临清这边几回,只是在边塞上呆的久了,那股子有些不安分的躁动气息让他格外敏感罢了。 他紧了紧胯下的健马,手扶了扶腰间用布质刀囊裹住的窄锋腰刀,不动声色的回头道:“铿哥儿,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 “啊?”手嗖地一下从雪白的猫身上收回来,冯紫英身体猛然向前探出来,“佑叔,咋了?” “嗯,现在不好说,看样子这码头上要出事儿。”冯佑也有些紧张,老爷只有这么一个独苗嫡子,这就是回一趟老家而已,本以为一路安泰,即便如此都还是把自己安排来照顾,就是担心有啥意外,没想到真还被自己赶上了。 “来得及登船么?” 冯紫英很清楚自个儿的情形,十一岁的少年,甭打算能有啥翻天覆地的本事,这年头到处都不安泰,得场病弄不好都就得要把命要了,更不用说遭遇什么战乱。 自己两位伯父也有三个儿女,但没一个能长成人,就算是自己也有一个兄长未足岁就夭折了,也就是自己命大才算是熬过了一场风寒活过来,成了临清冯家在北京城里的一个独苗儿了。 这等情况下,自己来一趟山东老家,原本母亲是坚决不答应的,也是父亲因为开复的事情走不开身,才不得已让自己跑这一趟,也是想着这从京城到临清,一路走运河水道倒也无虞暑热辛劳,所以才勉强答应,可未曾想到会在这老家门上也能遇上事儿。 冯佑没有作声,只是摇摇头。 码头上已经围着很多人了,三五成群的簇拥着几个似乎是其中带头者,其中一个正在挥舞着胳膊叫嚷着什么,还有几个人分别在几个人堆中嘀嘀咕咕的串联着。 靠着路这边码头上被乱七八糟的扔着几堆用草袋装着的杂物把路给堵上了,两个褐衣短衫的汉子一边抹着汗咒骂着,顺带着把衣襟拉开,露出一撮黑毛的胸脯,一边坐在草袋上四处打量。 路头上已经有两拨人被挡了下来,一拨是用两头驴子驮着的几捆三梭布,看样子是一个小布商,还有一拨人估摸着是两兄弟,粗胳膊壮腿的,赶着两辆骡子拉的货车,看样子是拉了一车乌枣,这是临清州特产,看样子是要去码头交货。 “马二兄弟,可怪不了我们,牙行的管事说了,今儿个码头上一律不能动,甭管装船卸船还是入仓出仓,都不行,至于这一位,也别想过,那边儿一样都堵上了。” “鲁三哥,究竟出了什么事儿,闹得这么大?”送乌枣的两兄弟显然是熟人熟路了,一边陪着笑脸,一边随手从漏了一个窟窿的草袋里探进去抓出一把乌枣来,递给对方,“不值几个钱,尝尝。” “二兄弟,不好说,这码头上的人都闹腾起来了,咱也不知道,只知道把这路口给封住了,当家的,管事的都在那边,成没头苍蝇了,……”接过乌枣顺带丢了两枚进嘴里,口水顺着嘴角溢出来,声音却压低了几分:“若是不着急,就先回去吧,怕是要出事儿。” “咱们可是和货主约好了时间……”另外一个年轻的汉子显然有些急了,正待说话,却被自家兄长一把拉住,扭过头便低声道:“谢了,走,回去!” “大哥!”年轻汉子急了,这两趟乌枣出货拿回货款才能说得上自己娶媳妇的聘礼钱,都到码头边儿上了。 “赶紧走,看那边!”年龄长的汉子脸色已经有些微微变白,目光却追逐着远处,一缕黑烟已经从西南角冒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惧怕的。 冯紫英的目光随着早已经站在车辕上以手遮额向西南方向眺望的冯佑而动。 冯佑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嘴角细微的抽动和转动的眼珠似乎在做着艰难的抉择,尚未等他做出决定,地面上已经有了一些轻微的震动,拉乌枣的两兄弟显然也是经常在外边儿跑动的,迅即把目光转向西面。 透过低矮的土墙,能够大略观察到东面的半天上隐约滚起一片浮动的黄尘。 大上午的烈阳高照,河边上都没有半缕风,看看河道边上被晒得蔫下去的柳枝,这等土尘除了大规模的牲口或者人流移动,便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野地里滚动其这么的烟尘。 冯佑早已经一个疾窜踩在车辕上纵身上了车棚顶,车棚顶直接跃上了土城墙,站在墙垛口上,踮起脚尖打量着远方。 冯紫英和他身旁的僮仆瑞祥都有些失色,哪怕冯紫英心理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但是在这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异时空里,你就是胸藏万里锦绣又如何?谁信你的,谁听你的? 一刀掠过,大好头颅便要落地,自己渴望的纨绔生活尚未开始就要结束,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佑叔,出啥事儿了?”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四节 乱起 一个鹞子翻身,冯佑已经轻盈的从土墙跃上车棚顶,再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下来。 虽然面色依然如先前冷峻,但冯紫英还是能从对方的眼眸中觉察到一些先前没有的森冷决绝。 “走,铿哥儿!再不走来不及了,怕是起匪了!” 冯佑久在边境之地厮杀,站在墙垛口只是简单的一望,就能窥测出一个大概。 山东素来就是响马丛生之地,当年刘六刘七起家于北直隶,但实际上真正壮大还是得到了山东响马的支持之后才真正起势起来的。 黑压压的一片人虽然混乱不堪,也没有骑乘,但是人数至少在一两千人以上,再加上他也发现到了东南角升空而起的黑烟,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有接应的里应外合之举。 问题是让冯佑感到不可思议而又难以抉择的是怎么会在临清州这样的运河腹地起匪? 要知道临清卫再是不济,卫所的游击将军也能拉得出几百精锐来的,像这等未经战阵的乱匪要想和卫所精锐交锋,那几乎就是白送死差不多。 但是这城里举火,却又让冯佑感到不可思议了。 城里举火可不是一帮乱匪能做到的。 这临清城内豪商大贾云集,几乎大一点儿店面商家都少都要几个护卫,要想在城内举火接应,若是没有城内人的掺和,冯佑是不信的。 这里的牙行和里正结保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这也是他最难以想通的。 先前其实他也就觉察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但在临清州呆了几天,加上来临清之前他就听说了宫中派出的税监在临清州折腾得天怒人怨,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他不信谁还敢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寻死。 但这世道还真的让他没预料到。 “走!”从车上下来的冯佑,一只手提起还站在车辕旁发愣的小厮抛上车,然后马鞭疾扬,健马吃痛,猛然扬蹄奔行。 站在那两堆货旁的浑人也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城里边烟火大作,码头外则是人潮汹涌而来。 “还不滚开,各寻出路,真要等到这里找死不成?” 冯佑怒喝一声,这才把一干人喊醒,两名浑汉这才忙不迭跌跌撞撞的向码头上跑去,估摸着是去寻管事的人去了。 而冯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手中连连扬鞭,健马吃痛狂奔,驱车直入。 “佑叔,现在怎么办?能上船么?”冯紫英顾不上跌在车辕上痛得眼圈都红了的小厮瑞祥,吸了一口气问道。 “来不及了。”冯佑虽然不知道这临清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但是久在边关和鞑靼骑兵斗智斗勇让他能够嗅出这里边隐藏着的浓浓阴谋味道。 敢于在临清卫所眼皮子下造反,如果这背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不相信。 “那我们先进城?”冯紫英看了一眼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码头上,此时头脑已经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我们进内城?” “怕是进不去了。”冯佑摇摇头。 换了是他是守将,此时只怕也早就把内城城门封死,在没有摸清楚外边底细之前,没人敢轻易开内城门。 那里边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到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七古八杂的一大帮子人,还有林林总总一大堆家眷,还有内城的粮仓,这种情形下,哪里敢轻易开门? 若是被乱匪趁机抢了进去,那真的就是成了丢失城池祸及全族的祸事了。 码头上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了。 一帮子四处奔走的力夫挑夫,还有那惊慌失措的货郎小贩,各家商铺货行的管事人等,都如同炸了营的麻雀,四处奔散。 有的想要上船,而之前早就封了航,不准片板离岸,一干水手也都被赶到岸上,急切间哪里还来得及? 先前过来的时候还觉得这市面上比起以往清静了许多,但此时一见,陡然间又是一片熙熙攘攘,只不过这个却变成了狼奔豕突,乱成一锅粥了。 临清州城和其他地方还有些不一样,原本沿袭前明,洪武年间以砖城为城,但是随着会通河的开通,漕运和商贸日盛,迅即在砖城西南面的中洲地界上,也就是被会通河环抱的那一处所在形成了繁盛的集市。 但在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起兵,波及繁盛一时的临清,山东响马冠绝天下,将原本仅有土墙围城的临清城围攻而下,得到了大量粮棉丝布茶和军资补充,声势复振。 按照某位野史作者所言,若非刘六刘七攻下了临清城重振了声势,只怕前明大军便不能被刘六刘七牵制在山东河北,而大周也不能游好整以暇的拿下江南湖广,最终才奠定了大周王朝的根基。 碎皮街那边涌出一股人流,开始沿着大宁寺和竹竿巷一线点燃了几家店铺,乌黑的浓烟伴随着闪动的火苗开始肆虐。 这里是中洲最繁华的街市,很多都是木质结构的店面,一旦烧起来,恐怕就会连绵成片。 “走,先走东面,看能不能喊开永清门进城!”冯佑也有些着急了。 他已经意识到今日这临清城里怕是不能善了,这等声势,那巡检司衙门一帮酒囊饭袋怕是早就缩了,只是他不知道砖城中的卫军为何不出来。 冯家老宅就在永清大街旁的横巷里,紧邻蝎子坑,从横巷里出来可以直接上永清大街向北就是永清门,但是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道此时此刻能不能喊开永清城门了。 冯家在临清城也算是望族,但是这等危险时候临清卫军却未必会买冯家的面子。 冯唐三年前被解职归家,一直在家赋闲,当下正在谋求复起,所以冯唐才未能来这一趟,让冯紫英代替。 “走永清门那边要绕开进德会那边,我看从大宁寺那里出来的乱匪就是从大宁寺那边过来的。”冯佑其实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也不太熟悉,但是起码比冯紫英和小厮瑞祥清楚一些,大略知道路线方向,“可能只能走弘济桥那边了。” 街面上越发混乱,一些机工织工装束的人也从南面街市冲了出来,四散奔逃,加上宾阳门棉花市集里也有人在纵火,整个中洲四处起火,浓烟四起,喊杀声阵阵。 “走!”冯佑催马疾奔。 马车绕过前面一堆正在燃烧的门板倒塌下来形成的路障,然后再往前行已经能看到一堆人正在抬起巨木撞击一处商铺的铺门。 而另外两个泼皮正纠扯着一个乐伎打扮的年轻女子怀里的包袱,恶狠狠的将其打倒在地,抢走对方的包袱。 看见冯佑一行过来,两个泼皮眼睛发亮,打了一声呼哨,正在撞门的那群人中顿时分出来七八个人便往这边涌来。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五节 如坠冰窖(呐喊求票!) 换了寻常时候,这几个人哪怕是一拥而上,冯佑也不在话下。 在边塞上风里来雨里去,这般交锋都算不上的搏杀,对付这些破皮无赖,易如反掌。 但问题是现在局势越来越乱,很显然之前以为的只是民乱逼税监让步的想法有些偏差了。 城外已经有乱匪围城,城内的情形更混乱,更为关键的是卫军居然看不见,这就太蹊跷了。 若是被人拖在这里,一旦被乱匪围住,冯佑自己倒好说,这铿哥儿就麻烦了。 没等冯佑多想,两名扑在最前面的泼皮一人持着一条一人高的哨棒,一人在拿着一根手臂粗一丈长的竹竿猛冲而来。 冯佑知道此时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从车辕上跃下,径直向前一侧身,已然让过气势汹汹的哨棒劈头一击,腰间窄锋腰刀凌厉的向上一撩。 刀锋过处,颈项上的血顿时溅起一尺多高,喷了旁边的白墙一墙,触目惊心。 没等那竹竿横扫而来,冯佑欺身而进,左臂一圈便将那汉子的头颅勒住,趁势便是一丢。 嘎嘣一声,大好头颅便撞在了白墙上,半句声音都没有便委顿在地。 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四五人大惊失色,顿时刹住脚步,叫嚷着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竹竿,当先一人居然还有一支装了铁矛头的木枪,色厉内荏的叫喊着:“兀那汉子,还不赶紧放下刀,留你一个全尸!” “哼,不怕死的就上来,爷在大同府杀鞑子的时候,你这厮怕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吧?” 冯佑不在意的挥刀直入,寒森森的刀锋透露出来的杀意让对手身体几乎要发僵,下意识的丢下竹枪扭头就跑。 一帮人一哄而散,冯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帮破皮无赖虽然不值一提,但是从城外涌来的乱匪可不简单。 就那么大略一瞅,冯佑也知道千余人虽然也是乌合之众,但是人多为王,狗多占强,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那帮人气势正凶,当头几个怕也是有些来头的,若是进了城,只怕是要出大乱子的。 但至今未见卫军出动,城内乱成一团,而各家商帮照理说也该有些护卫力量,但是让人惊讶的是也未见到几个,顶多就是铺门前有那么几人持刀弄枪的守护。 问题是在面对城外那帮明显是有组织的乱匪时,这种零敲碎打的护卫力量济得了什么事儿? “快走,走横街柴市那边绕过去,穿过棉花市,往宾阳门那边走。”冯佑来不及多想,一旦城外贼匪进城,再要想找到脱身的机会就难了。 “走不得!” 冯紫英和冯佑二人都是一怔,不知道何时已经从旁边夹墙中钻出来一个黑瘦少年,一声油腻混合着泥灰的无臂短褂,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半条腿已经被撕裂得稀烂的裤腿,似乎是才从哪里跑出来。 黑瘦少年一边狠狠的踹了那早已经被冯佑摔在墙上撞个半死昏迷不醒的泼皮一脚,然后从其怀中摸索一阵,找到一锭银子,然后才顺手搬起旁边一块墙砖,狠狠砸在对方头上,脑浆顿出,眼见得不能活了。 冯佑倒是不在意,在边寨上这等你死我活的厮杀多了,比这残酷狠辣十倍的事情他也司空见惯,只是略微惊讶这小乞丐居然如此凶悍狠毒,但冯紫英何时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 先前冯佑那一刀已经让他全身冰冷,此时就在自己面前一个比自己似乎还要小一两岁的小乞丐居然敢下毒手杀人,不能不让他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所见到的这一切可能才是这个世界中最真实的一面,而前几天自己呆在冯宅中养病的时日里那份优哉游哉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假象。 “小叫花子,为何走不得?”冯佑越发急躁。 越来越重的危机感让他急于离开这个危险地方。 那帮泼皮虽然退了过去,但是却距离不远,或许稍微得到接应支持,就又要围过来,到时候自己脱身倒是不难,铿哥儿和那瑞祥就难了。 “我不是叫花子!棉花市那边已经被那帮子心狠手黑的窑工给占了,你们这几个过去就是寻死。” 黑瘦少年一边将银子塞入自己怀中,一边却将那泼皮从那乐伎怀中抢来的包袱拿在手上,似乎有些犹豫,这让冯佑和冯紫英也是大为奇怪。 一锭银子视若拱璧,而这包袱里也有些绫罗绸缎和值钱物事远胜于那区区二两银子,为何这厮却爱要不要的模样? 只是二人现在也无心询问,只是关心这厮所说的不能走横街柴市去棉花市的话,该如何绕道永清大街上去,唯有上永清大街才能到永清门寻找到一丝进内城的机会。 “那你知道如何走去永清门?”冯佑一边紧张的四下打量,一边问道。 此时城中依然四处火起,街面上店铺尽皆关门闭户,三五成群的泼皮无赖和成群结队的乞丐、流民都开始搅合在一起,吆喝着打砸商铺门店,一个个红着眼珠子,如同疯魔一般开始放纵起来。 “从这边沿着河边跑,走鼓楼街,那边是粮帮各家的所在,城里这些个人没有谁敢去惹山陕粮帮的人,他们厉害得紧,也许那里还能求个安全。” 山陕粮帮便是临清州城中势力最大的晋商中经营粮食中的人,即便是对临清这边情况很陌生的冯佑和冯紫英,也知道临清州城里两大商帮,势力庞大。 本朝太祖出身商贾,所以立朝之后对商贾态度与前明有所不同。 虽然士绅对商贾歧视态度依然如故,但是从朝廷法令上来说,已然放松了许多,而很多地方士绅以借此机会参与经营商业,谋取巨利。 以晋南商人为主和山陕会馆为根据地的晋商,以南直隶徽州商人为主和徽州会馆为根据地的徽商。 这两大商帮基本上控制了临清州城中主要商业贸易,哪怕是临清本地商帮和来自南直隶商人中的洞庭商帮和浙江绍兴商帮也难以和这两大商帮抗衡。 晋商主要以盐、粮食、丝绸、木材、药材、煤炭、铁器、钱庄为主,而徽商则主要以棉布、茶叶、水果、盐、南货、典当、药材为主,尤其是棉布行业和茶叶贩售更是徽商居于垄断地位。 “你是说这些乱匪不敢去招惹山陕粮帮的人?” 冯佑虽然来过临清几次,但因为都是替老爷送信送人,倏来倏往,没有多少时间在临清呆,顶多也就是在城里歇一晚,有时候和伴当一块儿出去放松一下,对临清城里情况并不熟悉。 但他也听说过临清粮食贩运主要是被山陕商人控制着,山陕粮帮的势力很大。 “不好说,但粮帮那帮人几乎家家都有护卫,人人都有刀枪,有些老爷还有火铳!”黑瘦少年显然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我是他们,何必去和那些人过不去,这中洲街面上能抢的地方多了去。” “好,那我们就走鼓楼街,你带路!”冯佑脸色见黑瘦少年似乎还有点儿不情愿,厉声道:“若是能把我们带到永清大街,少不了你银子!” “我才不稀罕你的银子,你帮我杀了仇人,我愿意帮你!”黑瘦少年迟疑了一下才道。 “但你们是想从永清门进内城么?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卫军前两日就出城去了,内城里没剩下几个兵,他们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开门,谁去都不行!先前我看到席家老爷想要从广积门进城,若是往日城里军爷早就迎了进去,今日却是死活不肯开门,……” 黑瘦少年的话让冯佑和冯紫英都是如坠冰窖。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六节 小荷才露尖尖角 卫军出城去了,这个城肯定是外城。 前两日刚走,今日就出现匪乱,其中隐藏阴谋气息太浓了,而且这内外同时发动,若是里边没有猫腻,傻子都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卫军出城去了?”冯佑还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若城中卫军主力真的出城了,那就真的大祸临头了,问题是他这几日也在城中,却从未听闻卫军出城的消息。 “哼,信不信由你,卫军是夜里连夜出城,从东门码头分批乘船走的。”黑瘦少年见冯佑意似不信,又补充道:“这几日里,城内卫军将爷的相好都好几日未见着人了,若是往日……” “那托庇粮帮的人行否?”一颗心直往下沉的冯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怕是不行。粮帮的人素来护短,但只顾自家人,旁人是断然不肯帮的。”黑瘦少年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不管了,佑叔,先走那边再说!”冯紫英此时沉声道:“实在不行,再回老宅里做计较。” 冯佑也没想到此时冯紫英却突然变得如此果决,也没多想,一挥手,冯紫英和瑞祥早已经下车跟着冯佑,在黑瘦少年的带领下先退出这条横街,向东跑去。 此时的城内早已经是烟火升腾,不时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帮人在街面上相碰。 不过在冯佑手中仍然在滴血的窄锋腰刀威迫下,一般人倒也不敢来招惹这一行人。 “走,赶紧,从那边穿过去就是观音嘴,再过去就是上湾街,背后就是蝎子坑,过了蝎子坑就是永清门了。” 黑瘦少年对临清城里道路情况异常熟悉,连续从几个横巷里穿过,躲开了沿着大街横扫的一帮子窑工打扮四处打砸破门的乱匪。 “糟了,玉带桥被他们占住了!”刚一露头,黑瘦小子立即就缩了回来,转过头来惶急的道:“过不去了。” 冯佑微微侧身靠墙,示意跑得如同拉动的风箱一般剧烈喘息的冯紫英赶紧贴紧墙根,那瑞祥更是直接就匍匐在地上起不来了。 距离玉带桥还有十丈,但一丈多宽的桥面上早已经被十来个敞胸露怀扎着白布头巾的乱匪所占领,而且其中其中两名乱匪明显不同于其他十来个人的打扮,一身青色袍衫,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只是二人面部却被枯黄色脂粉涂抹,看不出真实面目。 探头一瞥之下,冯佑也是吃了一惊:“白莲教?” 他在大同镇可是见识过这帮白莲教匪的厉害的。 大同边镇城墙外的白莲教众多达数万人,这帮人这么多年来依托俺答汗和三娘子控制下的土默特人而不被大周军所追剿,获得相当自在,已然成了鞑子突入边墙的最大帮手。 现在俺答汗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其孙扯力克和三娘子依然控制着蒙古右翼与大周关系时战时和,并且也把赵全那帮白莲教徒作为和大周讨价还价的砝码。 他印象中塞外白莲教中有些身份地位的角色便是这般打扮,或青袍或白衫,很有些侠意仙气。 “罗教?!”那猫着甚至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的黑瘦少年却低吼了起来。 冯佑脸色大坏。 若是这白莲教起事,那便真的要天下大乱了,不过再仔细一观察又有些不像,那两人和其他十来人显然不是一伙的,而且相互之间似乎还有些隔阂,他心里略略放下一些。 若真是白莲教起事了,哪有这般轻松,只怕早就一呼百应,蜂拥而起了。 听得黑瘦少年喊了一声“罗教”,冯佑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过来,瞅了对方一眼,但现在却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怎么办,过不去了,能绕道么?” “那就只有往上走江坝桥,从药王庙那边绕过去,但是不知道药王庙那边会不会也被堵上了。”黑瘦少年脸上也是一脸懊恼,“我们再来早一步就好了,之前桥上都没人,……” “行了,赶紧走,多说无益!”冯紫英打断对方,一挥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左,叫……”没等黑瘦小子说完,冯紫英又道:“佑叔,你带着他,我和瑞祥跟在你们后边。” 冯佑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冯紫英,惊讶于这位小少爷怎么有些不一样了,但也没多想,点点头:“好!” 有些不忿于冯紫英连名字都不愿意听自己说完,黑瘦少年瞪了冯紫英一眼,却也没有反对,点点头跟着冯佑身后。 四个人倒回去,绕出小巷,冯佑按住小黑子,四下观察之后,这才带着身后的几人快速通过横街。 江坝桥尚未封堵,但是来往混乱的人流已经证明这一片开始失控,一些原本还在观望形势的市民在发现街面乱成这种状况下,砖城里的卫军却一直未曾出现,而州中的巡检衙役也一人都未见,都开始加入到了趁火打劫中来,尤其是那些窑工,本身很多就是来自外地的流民,其中不少甚至还是隐姓埋名的匪人。 一行人刚跑过江坝桥,从南面便涌来一队人马,向着这边来,显然是要控制这江坝桥,众人心中暗自侥幸,忙不迭从江坝桥冲入江坝街,这里连带着附近的药王庙街,这一带住家大多为卫军军户浆洗缝补为业,亦有一些私窑子做那卫军的生意,此时也早已经关门闭户。 从药王庙中间的一处僻巷便可查到冯家老宅背后的蝎子坑附近,蝎子坑其实就是一个大池塘,原本几十年前汶水涨水是漫灌形成的一个湖沼,面积足足有一两百亩,冯家老宅后围墙便是沿着蝎子坑湖边而建。 沿着蝎子坑绕一圈,便可直接到冯家老宅所在的横街上,距离永清大街也不过区区百十步距离。 蝎子坑是一个长条形的湖沼,从南北两边都可以绕过。 “走南边还是北边?”一到蝎子坑边上,冯佑心里已经踏实许多。 这一带苇草遍布,这七八月间正是草木葱茏,便是一二十人钻进去也怕是难以寻觅,若真是遭遇乱匪,便可潜入苇草中暂时藏身,想那乱匪又不是专门来自家晦气,何必非要在自己几人身上花偌大力气,有那工夫还不如在街面上随意寻两家铺子砸开,也能有些收益。 “走北边!南边火神庙挨着鼓楼西街,若是贼匪要去寻粮帮晦气,定然吃瘪,我们走南边却容易被撞上。”黑瘦少年急忙道。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七节 粉墨登场 冯佑和冯紫英都是瞥了对方一眼,心里都在嘀咕。 这家伙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没准儿比冯紫英还小些,居然脑瓜子却如此灵性,加上先前表现出来的凶悍,还真有些不同寻常。 “走北面关帝庙,钻出去就是南门街了,那永清城门正对南门街,面挨着面,纵然进不去城,但那城楼上也有些官军把守,若是不知死活的贼匪要去撩拨,怕是也要挨一顿箭矢。” 黑瘦少年的一番话也是说得有理有据,让冯佑和冯紫英二人都是刮目相看。 便是冯紫英自认为若非有穿越来的灵魂,哪怕是自幼家世熏陶,怕也难以有这般逻辑分析能力和见识。 “那也未必,万一那贼匪就守在那南门街口以防官军出来,我等不是枉自寻死?” 说话的却是那瑞祥,脸有不忿之意,约莫是对这一个不知何处来的野小子有些不服气。 年龄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居然能在人面前这般显摆?倒显得平素机灵活泛的自己不如了。 冯佑冯紫英二人都不搭话,却要看这黑瘦小子如何回答。 对方倒是不在意,自顾自的道:“关帝庙和南门街对面就是石牌坊,那一片敞露无遮,要设伏唯有在那魏家胡同口上。只是那魏家胡同忒短,与那卧牛巷并排,而卧牛巷几乎就在那永清门上了,若是官军出来,只消沿着卧牛巷向西出来再拐过来,就能把贼匪赌个正着。这帮贼匪多不过是些城里的无赖泼皮,熟悉地况,却无甚胆量,如何敢这般行事?” 这一番话说得连久经战阵的冯佑都是大为称奇,瑞祥更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番说辞虽说是仗着地理情况熟悉,但是能分析得如此透彻,而且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小丐,无论如何都不同寻常了。 冯紫英还自诩穿越而来,依仗着自己头脑智慧能混出个纨绔样,没想到居然被眼前这乞丐般的小子给打击了。 莫非自己真的和瑞祥一般,也是个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角色? “那边走吧。”冯佑也不废话,一挥手,黑瘦小子前头带路,沿着这湖沼边的苇草丛里,便快速向北游走而去。 这蝎子坑水面甚大,略呈琵琶形,北小南大,中间那长颈处,不过区区十余丈,抬眼望去,便能透过苇草缝隙看得到冯家的院墙,白色的粉墙上桶瓦泥鳅脊,偶有一两处隆起的所在,也是地势略有起伏,倒显得冯家老宅地势不凡。 一行人只图逃命,却也能听得城里城外喧闹一时,浓烟蔽日,显然是整个外城都乱了起来。 也不清楚这冯氏老宅里情况如何,冯佑心里越发焦躁。 好容易绕过湖沼北面,沿着那苇草丛里,贴到院墙北段,冯佑探手便按住那黑瘦小子的肩头,由不得黑瘦小子挣扎,扭过头来:“铿哥儿,你和瑞祥在这里伏着,切莫出声,我和这小子先去看看。” 冯紫英也知道过去也是无用,白白让冯佑担心,只得应道:“佑叔小心。” “哼,放心吧,你佑叔还死不到这里。”扶了扶腰间的窄锋腰刀,冯佑傲然俯身,一只手推着那黑瘦小子便沿着院墙悄悄过去了。 冯紫英和瑞祥二人便缩在在院墙边上的草丛后,先前紧张之下,倒也不觉得,这个时候一放松下来,顿时觉得全身酸软。 冯紫英胳膊和手背上都被那草叶锯齿割伤不少,血丝遍布,此时方才感觉到疼痛。 “大爷,可要包裹一下?”瑞祥这方面倒是机灵,见到冯紫英靠在院墙边上闭目养神,涎着脸过来问道。 “哪有那么娇贵?此时拿甚包裹?”冯紫英没好气的道。 这瑞祥也是父亲替自己选的小厮,小聪明不少,从京里一路上行来,倒也是鞍前马后甚是殷勤,这几日里冯紫英也是慢慢回忆起自家事情, 这冯家好像也不像《红楼梦》里说的那么光鲜,虽说与贾家是世交,但很显然是落了几个面儿的。 那贾家人家是一门两国公,冯家先祖却不过是一子爵。 按照大周袭降规制,到冯紫英父亲这一代便之落得个勋贵之家的名头再无爵位,父亲一门三兄弟拼死在边塞苦熬二十年,大伯二伯为此捐躯也不过为父亲挣得个不入流的杂号神武将军的虚衔。 而贾家虽然也是日趋没落,但却已然觉察到了这般变化。 那贾敬、贾珠都是读书人出身,两人都中了一班进士,这贾家显然都是要从勋贵往那文官路径走了,一门心思要转换门庭博个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 而这冯家显然就还不太清醒,仗着这勋贵头衔,一门心思还在这军功武勋上挣扎。 自己这个便宜父亲好像现在也还在谋划复起,希冀重返大同镇,却没见到这大周朝沿袭前明之势不变,对武人百般猜忌制约。 随着文官越发势大,武官地位越发卑下,便是勋贵出身也一样难以与文官抗衡。 眼下每每出征都是那文官担任主官,再是高几个品秩也一样只能为副,打了胜仗,头功归他,打了败仗,背锅归你。 “爷,佑叔怕是不会出啥事儿吧?咋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有些抖抖索索的探头向去向打望了一番,瑞祥吞了一口唾沫道。 “你就老实呆着,佑叔水里火里去过无数了,这对他来都是寻常事儿。”冯紫英一边给对方打气,一边也是自我鼓气。 这等兵荒马乱,真要遭遇上那乱匪,只怕容不得自己卖弄嘴皮子就得要命,原本在前世倒是不觉得,到了这边冯紫英才是越发感觉到这个世道的危险。 冯佑他们回来的很快,招呼冯紫英二人立即起身,压着院墙便从侧面绕了过去。 “佑叔,永清门……?”冯紫英望向冯佑的目光在冯佑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迅即暗淡下来。 “铿哥儿,永清门早就关闭了,上边的卫军根本不理,谁要靠近瓮城,他们就要放箭。” 冯佑语气里没有多少感情色彩,换了是他,这等情况下,也只能先求自保,怎么敢开门放人进去?“我们恐怕只能先回老宅了。” 好在老宅这一带距离永清门瓮城较近,虽然早已经是关门闭户,街面上空无一人,可见这混乱局面尚未波及到这边来,但人人都已经觉察到了危险,躲藏了起来。 贾雨村几乎要绝望了。 本身就手无缚鸡之力,却还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怎么就赶巧遇上了民乱? 若非是见机得快,只怕先前就要被那帮暴民给掳掠走了。 只是这躲得了初一,如何躲得过十五?眼前这临清州城里乱成一片,几拨暴民险险撞上,且不说那码头上的包船是否还等着,就算是还在,这却如何能过得去? 想到这里贾雨村也有些气恼的看了一眼这一老一小。 婆子早已经脸色煞白,瑟瑟发抖,且还好,把女孩子紧紧搂住,一身淡素脂粉色裙装的女孩也是满脸惊骇,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做声。 若非这丫头听说这临清狮猫有名,想要选个上等狮猫,自己也不能陪着上岸来走这一遭,若是还在船上,见势不妙便能解缆走人,可现在…… 新书打榜求推荐票,兄弟们支持一下!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八节 还有抢先的 “贾先生,我们现在如何是好?”那婆子虽然惊惧,但好歹也还有些担待,把小丫头死死抱住。 “怕是难得回去了。”贾雨村缩着身子藏在这夹巷中,小心翼翼的将两堆秸秆遮掩在三人身前,先前已然有两个无赖奔过,全赖这两堆秸秆作遮掩,方才躲过对方视线。 秸秆碎末粘在身上,加上这一路逃命奔行下来,汗水几乎浸润透了整个衣衫,那滋味是真不好受,但要想逃得性命,却是半点都不敢妄为,只能死死的藏匿在这秸秆堆中一动不动。 贾雨村目光落在前方那一处两尊石狮的乌黑大门上。 青条石的门槛倒是打扫得干净,这一家看似大户人家,只是大门紧闭,先前却敲门也无人应答。 再想要去寻别处,这一段几乎都是院墙,再无舍门,若是要再往前去,又怕遭遇不测,只能蜷缩在这夹巷里暂时存身。 “先生,您是想要到这家大宅里去藏什么?”躲在婆子怀中的小丫头突然怯怯的开口问道。 贾雨村略感诧异,给这丫头当了一年多的先生,也知道这丫头虽然话语不多,但是却很有主见,不愧是世家出身,只是再怎么的也只有七岁,遇上这等泼天的祸事,连自己都没有了抓拿,遑论一个小丫头? “嗯,这民乱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停下来的,咱们这一路逃来,可曾看见半个兵丁?” 把身体微微向内里挤了挤,紧贴在夹墙上,贾雨村捋了捋颔下一缕黑须,沉吟着道。 “不知道为何这本该有几千兵丁的临清卫竟然这等情形下也不出兵,坐视这民乱蔓延,纵然钞关和官署都在砖城内,但这临清城里的坐商只怕也都是有些来头的,便是皇商也有几家才对,为何这卫军却不肯出城?若是这卫军始终不肯出城的话,这城里边哪里都不得安稳,……” “先生是说这等大户人家难道就能安稳?”小丫头巴掌大的粉嫩面颊上目若点漆,眼瞳如墨,眨了眨,显然不太认可先生的看法。 “怕是先前那些乱匪迟早要找上这等大户人家才是,我们若是寻上门去,只怕才是自投罗网吧?” 贾雨村知道这丫头脾气素来执拗,倒是很有些体着他那个有些孤傲不群的父亲,却没想到如此情势下居然也能有这样一番思量。 贾雨村惊讶之余也没多想,也只是苦笑着解释:“莫小看这等大户人家,临清城乃是北地有数的水陆码头,豪商巨贾云集纵然比不得苏扬,也不比寻常州府了,这等大宅,要么就是豪商居所,要么就是本地大家望族家宅,狡兔三窟,估摸着多少还有些许藏身之道,匿身之所,但求能拉上几分关系,予我等一条生路。” “若是如此,我等和他们素不相识,这等人家岂肯轻易予我等方便?”忽闪着明眸,小丫头牙尖舌利,倒是挺多疑的性子。 “总得要试试才行,莫不是就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你小小年纪,事关身家性命,还真以为这是过家家?” 贾雨村心中也是有些懊恼,脸色一肃,平时授书时也是觉得这丫头灵动机敏,所以便有些放纵,却养成了这般性子。 见老师脸色不好看,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言了。 冯佑转过身子来,手中窄锋腰刀悄然出鞘贴在背后。 冯宅正对着街面大门,骄阳似火,晒得地面滚烫,虽然现下看起来这一片还算冷清,但是没准儿就有那等窥探之徒藏匿在这街面上某一处,就等着你露出破绽,只是现下他也没有多耽误的时间,只能硬着头皮博这一把了。 健步而出,几个起落冯佑便已经贴紧大门,猛地晃动兽头铜环,“老福,老福,快开门!” 冯家祖籍扬州,但这一大支前明正统年间便已经搬迁到临清,于是扬州冯氏便分为南北两支。 后大周立国,临清冯氏的一支,也就是冯紫英曾祖父这一辈因为太祖北伐时主动投效,立下战功后被封爵,便自此留在了京城。 只是这一支却在冯紫英父辈这一代中在边塞战事里折损惨重,一门三兄弟冯秦、冯汉、冯唐三人,仅存冯紫英之父冯唐一人,而冯唐膝下更是只有冯紫英这嫡子一人, 现今这冯唐一支在临清的老宅早已经无人居住,便是京城冯家人也经年难得回来一趟,只留下老福这一对老儿守门,寻常倒也无甚事。 朱漆大门迅速打开,苍头老儿忙不迭应道:“冯佑,少爷呢?” “在后边。”冯佑也懒得多说,一个箭步蹿下台阶,手中按刀游目四顾,保持警戒姿态,另一只手早已经挥手招呼躲藏在夹墙小巷中的冯紫英一行人赶紧过来。 冯紫英三人立即疾步跑来,刚来得及上台阶,却见从对面的小巷内也窜出了两人奔行过来。 冯佑大吃一惊,窄锋腰刀陡然扬起,便要收买人命,却听得对面二人中当先一人忙不迭的抱拳哀求:“英雄且慢,我等不是匪人,因街面匪乱无法返回,只求一藏身之处,定当厚报。” 冯佑没想到居然还能遇上这种事情,很显然冯家大宅也是招人耳目的所在,想到这里冯佑就更是心烦意乱,这意味着恐怕冯家大宅是难以躲过乱匪的光临,迟早要有一劫。 见冯佑阴沉得吓人,手中的窄锋腰刀更是微微扬起,稍不留意只怕就要横刀相向,那中年男子越发谦卑哀求,几乎要跪下来了。 “求行个方便,我等本是金陵客商,久闻临清盛景,专程来看一看,没想到一来却遭遇此等祸端,……” 冯紫英等人已经踏入门槛,福伯忙不迭的准备关门,却没曾想到遇上这个情况,冯佑也不好做主,毕竟这冯宅主人还是铿哥儿,这要放人进去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好交差。 正迟疑间,冯紫英已经沉声发话:“佑叔,先让他们进去再说,堵在门上反为不美。” 冯紫英见那冯佑眼露凶光,估摸着是担心对方泄露了机密,但这等时候,你在这门上大开杀戒,只怕更是麻烦,真要断绝祸根也该把人引入院中再说。 冯佑一想也是,让这二人哭哭啼啼的在门口纠缠不休,被外人窥探了虚实,那才是祸事。 听得小主人发了话,福伯也心里虽是不愿,也只能让开大门,让二人进门。 新书打榜,求推荐票支持!兄弟们能否给点书评章评,加入你们的书单?老瑞致谢了。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九节 第一次偶然相逢 贾雨村在看见那从对面小巷里冲出来的二人上门哀求时,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等大户人家,等闲不会让外人进门,纵使去敲开门,也未必能获得庇护,未曾想到这却先有二人打头阵,居然还获得了应允入内。 有些后悔的同时贾雨村却是半点都不犹豫,健步如飞奔上台阶,一边示意婆子牵着小丫头赶紧跟上。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一开口子,居然就来了两拨人,这特么敢情都把自己家宅当成了庇护所不成? 冯佑和福伯脸色都不好看,只是这个时候却不是犹豫踌躇的时候,冯紫英也懒得多说,甚至没等后来者开口,便一挥手:“让他们都进来,赶紧关门!” 谅这后来三人也做不了什么,一个青年男子带着一老一少两名妇孺,若是那乱匪真的有如此周全的准备要来卧底,他也认了。 伴随着大门嘎吱一声关闭,一行人才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冯佑把腰刀入鞘,目光凌厉的在外来的几人身上逡巡。 先前哀求的一人此时又是抱拳一个鞠躬作揖,这才言辞恳切的道:“多谢贵家出手相救,薛峻无以为报,若是……” 贾雨村也没有多言,只是上前微微躬身,拱手作揖一礼。 冯佑看了一眼皱着眉头一时间没有说话的铿哥儿,这才沉声道:“你们是何等人,为何来此地?” “在下乃是金陵人薛峻,世代经商,久闻临清盛名,本欲来临清打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合适的营生,未曾想到却遇上这等事情,……” 冯紫英站在游廊处观察着这个中年男子,一身灰绸长袍,说起话来虽非咬文嚼字,但是也算斯文有礼,看得出来不是寻常商贾之流。 本朝太祖便是商贾出身,对商贾歧视态度远好于前明,但毕竟商贾之流上不得大堂这一观念根深蒂固,所以士绅阶层对商贾依然有先天的轻蔑鄙视。 江南乃是商贾云集之地,徽州、苏州、龙游等地商贾势力颇大,徽商和晋商也是大周势力最大的两大商帮。 “尊驾呢?”冯佑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也算是久见世面之人,在京城里厮混几年,也多少见识过些大场面,一看此人剑眉星目,直鼻方腮,气度儒雅不凡,冯佑的观感便好了几分。 “在下湖州贾化,此趟本是送东翁女公子上京,久闻南有苏杭,北有临张,欲登岸一观,顺带购些物件,未曾料到光天化日之下……”贾雨村并未暴露林家小姐的身份,只谈自己。 东翁林海乃是扬州巡盐御史,官尊位显,且执握盐引大权,虽说这北地盐多来自山陕,但这运河一线水运极便,亦有不少胆大盐贩私下运盐到这临清州。 虽说这家人不类商贾,但也说不得有亲朋故眷干些商贾营生,若是知晓这林家关系,免不了又要替林家无端招些纷扰。 自己此次上京本来就是要借助林贾两家关系再谋起复,自然不能再添麻烦。 冯紫英还在观察着贾姓男子,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还琢磨着此人怕是读书人出身,更有几分官宦气息。 却听得他说送东翁女公子上京,这等人居然还有东翁,难道是某个官宦幕友? 大周沿袭明制,尤其是周太祖一族商贾出身,所以对读书人更看重,从立朝开始便新开科举。 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基本上是和前明一脉相承,县试府试为资格试,过了府试基本上就是秀才,确定了读书人身份,但却仍然和做官无缘。 乡试最为激烈,过了乡试便是举人,确立做官资格,一般说来只要稍微磨一磨资历,基本上都能做官了。 一旦过了会试,那就真的是鱼跃龙门截然不同了,哪怕是最落魄的,都能弄个七品知县一当,至于说能不能留京进翰林或者搏一把庶吉士,那就要看机缘和人脉了。 大周惯例,非翰林不能入阁,也就是说未曾在翰林院打磨过的,便是无缘进入大周朝最核心的内阁任职,哪怕能任六部或者督抚,但要跨入内阁学士,却是不能。 冯紫英凭借着这具身体遗留下来的在国子监浸淫下来的感觉,觉察到这位贾雨村恐怕不是一般的童生秀才那么简单,最起码都应该过了乡试的举人,这从对方流露出来那种不卑不亢气势就能感觉得出来,哪怕是这等危难光景,居然也能保持着一番风范,不简单。 “看来贾先生还是读书人哪。”冯紫英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贾雨村也是一愣,虽然知道这少年当时此宅主人,但毕竟是不过十一二岁的稚气少年,这等情形下,显然当是这一位气势生猛的壮年男子做主才对,没想到却是这少年先行接话了。 “不敢,的确读过几年书,不过半生颠沛流离,不提也罢。”贾雨村不愿意提及自己以前过往,实在是有些羞于提起,进士出身居然为官一年便被罢免,也破了该科同年中的记录。 “那如何证明你们不是乱匪一党?”冯紫英却没有轻易放过对方,起码也要摸摸对方的底。 贾雨村也没有想到对方小小年纪却是若此咄咄逼人,楞了一下,才缓缓道:“今日城中匪乱小哥也应该有所知晓才对,我若是乱匪内应,岂会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而且小哥怕是也能听得出来在下口音,吾观今日城内贼匪皆为鲁地口音,贼匪再是愚笨,亦不可能选在下这等江南口音且带着一老一少者来充当内应吧?” 其实冯紫英也从未想过这三人是乱匪内应,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多了解一下对方的底细。 只是这厮倒也是巧舌如簧,把自己瓜葛洗得干干净净,却又让自己不好深问其来历。 “那你们二位呢?”冯紫英转头向另外二人。 “我等二人系金陵人士,临清为北地商贸口岸,本欲考察一番,但刚来几天就遇上这等事情,我们暂居碧霞宫胡同的汇福楼,今日本打算到果子巷和马市街了解一下行情,没想到……” 那名自称叫薛峻的中年男子气度也很雍容淡定,只是缺少一些书卷气,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久历商场的人物。 这二人一看就是一主一仆的搭配,自称是金陵商人,但在临清的南直隶商人中金陵商人还排不上,徽商和洞庭商帮才是其中翘楚。 徽商不用说,自然是来自徽州府的,而洞庭商帮可不是来自湖广洞庭湖,而是来自太湖洞庭山,尤其是洞庭东山人稠地窄,东山人南北转毂,四处设肆,有“钻天洞庭”的美誉。 一时间吃不准对方所言是否属实,虽然也基本能确定对方应该不应该和贼匪有瓜葛,但不了解对方底细,始终难以释怀。 他总感觉这个薛姓商人气概还是不同于等闲商贾,虽说可能和乱匪无关,但应该是有些来历的角色。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十节 “成熟” “薛先生到临清来是准备做些哪方面的生意啊?”冯紫英不为所动,继续问道。 院中大槐树下,倒也阴凉,冯紫英站在游廊上,而这几人则站在槐树下。 冯佑则靠在大门和院墙边的台阶上,一直没做声,只是手压在腰间窄锋刀柄上,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说实话,铿哥儿的表现让他很惊讶,印象中这位小少爷完全不是这样的。 虽说在老爷的强压下跟随着自己几人自小习武,但说实话毕竟就这个年龄,而且也吃不了多少苦,花架子居多,倒是那位和三老爷关系密切的张太医很是喜欢铿哥儿,平常倒是传授了一些医术给铿哥儿。 这练武么,顶多也就是强身健体勉强打了一个基础罢了。 给冯佑的感觉冯紫英今日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冯紫英去了国子监几个月了,但是几个月国子监就能让冯紫英脱胎换骨? 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谈吐应对,都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似的,似乎前几日路上也不像是如此,难道大病一场就让铿哥儿醒悟了? 这一问一答间,铿哥儿还真的有些有条不紊有理有据,所以冯佑也就由得对方去。 反正这几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有啥变故,自己可以随时以一招制敌。 薛姓商人对于一个小孩子的质问倒是不太在意,好歹人家给你提供了一个庇护之地,尤其是这等情形下,有些要求也很正常。 “嗯,哥儿这么一问,我还不好回答,不瞒哥儿,我们薛家在金陵也算是小有名气,只不过近年来生意不好做,我们薛家也希望另外开拓一些门路,北地这边我们接触一些,这临清素来是北地水旱码头之最,以前我们也曾经来路过,但未曾多接触,这一次家里也希望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看看有那些生意可做。”薛姓男子回答也中规中矩。 “虽说是来打前站,但起码也应当有一个大概范围吧?粮食,布匹,盐,铁器,骨董,丝绸,药材,……?”冯紫英随口问道:“总不成你们薛家样样都做吧?” “哥儿说得也是,金陵家里那边银钱和绸缎营生素有薄名,另外在药材营生上也和湖广巴蜀那边有些门路,所以……” 薛姓男子一拱手,坦然回答道。 冯紫英略作思索,却看见那黑瘦少年站在一旁,便一招手。 那少年愣怔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冯紫英的态度不容拒绝,想到这偌大冯宅主人,便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过来了。 “那果子巷和马市街是做些什么营生的?”冯紫英的问话声音不低,周围人都能听见。 少年略加思索,便道:“果子巷都是卖绸缎的,马市街就卖得杂了,皮货,果子,还有那海味,当然马市街街头那一段也是当铺最多。” 冯紫英微微点头。 银钱生意无外乎就是钱庄和当铺,若是新来临清,便说要开钱庄那是不现实的,没有几年的生意交往和名声积累,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倒是当铺相对简单,这临清城典当一行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七八十家,一年开门关门的起码也有十家八家。 果子巷是临清城最负盛名的绸缎一条街,来自金陵和苏杭两地的丝绸买卖都云集在这条街上。 冯紫英初来时也曾经买了五匹织金妆花缎,足足花去四十金,也是为了回京孝敬父母。 这问话不能说明什么,但起码能证明对方没撒谎。 如果说这些小细节上都撒谎,那只能说明此人肯定有问题。 没撒谎不能说对方没问题,但撒谎则肯定有问题。 “佑叔,我这没事儿了。”冯紫英不再多问,径直道。 “那铿哥儿,这几人如何安顿?”若是往日,冯佑便直接安排了,但今日,他觉得时候应该征求一下铿哥儿的意见。 “佑叔打算如何做?”冯紫英略作思索,“这城中匪乱,何时能休?” 冯佑摇头,“铿哥儿,这却不知,但我以为不易,卫军不在,光是巡检司那帮人怕是城门都不敢出的,况且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折腾出这么大一场乱子来?” 冯紫英观察到薛姓商人欲言又止,便目视对方:“薛先生可是知晓?” “呃,略知一二。”薛姓男子倒也没有遮掩,“这几日里我本来就在城中走动,听闻宫中税监意欲再加一成杂税,为年底太后贺寿,原本自常公公来临清这几年里,榷税日增,来往生意萧条,城中机工和城外砖工生计难以为继,便是怨气甚大,未曾想到现在又要再加杂税,不少机房和窑场便只有关门,直接影响到无数人生计,所以……” 临清并非单纯的水旱码头,本地亦是特产著称,临清北花(棉花)和临清贡砖便是最大的两大货物。 自前明以来,冀鲁豫交汇之地的棉花种植便是日益兴盛,棉纺业也有所发展,但却不及江南松江,所以棉布北运,北花南输便成惯例。 而临清贡砖自前明便是京城宫城首选,但随着大周立朝,临清贡砖日益出名,与苏州烧制的金砖齐名,规模越发庞大。 沿运河一线,从自南边的戴家湾到北面的王家浅一路窑场不计其数,窑户(窑主)极盛时期多达两三百户,而以烧制贡砖为生者不下数万人。 “苏州金砖”和“临清青砖”成为皇室贡品,金砖墁地和青砖砌墙更成为皇家宫殿和陵寝用砖的惯例。 临清青砖固然是京城宫廷御用大户,但是一样也为京城和其他地区的豪门望族们烧制青砖,每年输往运河沿线各地的青砖也为临清钞关带来丰厚的收入。 可以说一旦棉花和贡砖生意受到影响,不仅仅是商人们怒火中烧,包括棉田田主和农户,窑场场主和窑工,码头上的力夫,沿线的船主,都受到了极大影响。 听得薛姓商人这么一说,冯紫英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只是商人们因为生意受到影响,那也罢了,好歹他们也能忍受,但像是农户和窑工、力夫这些一家人全靠力气养活一家人的,那就真的是把他们往死里逼了。 真要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有一些别有用心者从中煽动,只怕就真的难以控制了。 “若是这样,这场祸乱怕是难得收尾啊。”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佑叔,要不就让他们现在外院屋里歇着,不得喧哗出声,只是……” 冯佑也不多言,指挥福伯安排这些人找房间安顿,这才和冯紫英道:“铿哥儿,只怕这场祸乱一时半刻还真收拾不了,而且我担心一旦城外乱民进来,只怕还要更乱,到时候被这些乱民窥破了虚实,只怕咱们这里也难以幸免,我打算出去看一看虚实,顺带找一找能否出城的门路。” ------------ 甲字卷 第十一节 路人甲·真小弟——临清左良玉 冯紫英一时间没有作声。 现在冯宅中这么多人,福伯两口子是年老体弱了,自己和瑞祥却都是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人,而这几个人,薛姓商人和他的伴当一看就是久在外闯荡的,而那叫贾化的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也应该是有个来历的。 问题是这两拨人都不清楚底细,虽然大略估计应该和乱匪无关,但出于这等情形下,真的不好说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只是处于这等情势下,不让冯佑出去打探情况,难道自己亲自出去? 冯紫英瞅了一眼身旁那个不怎么说话的黑瘦少年。 若是这小子能出去帮忙打探一些情况就好了,但问题是这家伙所处的角度不一样,未必清楚现在需要掌握哪些情况,虽说人熟地熟,却只能是打个下手。 “佑叔,也只有如此了,只恨我难以帮上忙,让佑叔受累了。”冯紫英拱手一礼。 冯佑诧异之余,也赶紧拱手回礼:“铿哥儿太客气了,这本来就该是我做的事情,只是这院里的事情,我观察过,这几人虽然都来历不明,但应该和乱匪无关,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有,也需要小心为上,我争取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来。” 又看了一眼黑瘦少年,冯佑斟酌了一下:“本想让这小子跟我一道去,他熟悉情况,但我担心……” “这临清城里没人有我熟悉,我也不怕那些人,大不了钻小巷,或者下河,他们没弓箭,逮不到我,……”黑瘦小子显然有些不服气。 “哟,不服气啊,你叫什么名字?”冯佑也乐了,上下打量对方。 “临清左良玉!”少年一挺胸。 一直到冯佑带着黑瘦少年出门,福伯重新关上门,冯紫英都还有些恍惚。 左良玉?!临清左良玉? 冯紫英虽然不是学历史的,但是对晚明那段历史也一度很感兴趣,《万历十五年》加《明朝那些事儿》一度风靡的时候,也曾经当做消遣书看过,前世中他籍贯虽然是临清,实际上从未在临清生活过,只是父亲是临清人,但父亲当兵出来之后就再没有回过临清。 不过他作为籍贯临清当然对临清的名人还是知晓一些的,这明末一度执掌南明大军的左良玉的确就是临清人,如果这永隆二年真的是1600年左右,似乎这年龄也就有点儿对得上了。 问题是大明早就没有了,现在是大周了,难道历史的车轮惯性依然会继续向前滚动碾压一切,该出现的,该来的,都会出现,都会来? 恐怕也未必。 起码冯紫英有印象的晚明临清民乱就是由一个姓马的税监给折腾出来的,但那是万历皇帝的税监,和当今大周的皇帝毫无瓜葛啊,或者是历史车轮一样行进,无论是哪个皇帝也都一样要碾出这样的历史车辙? “夫子,都怪我,若不是我想要一只狮猫,也不会如此,……”就在冯紫英还在琢磨着这完全颠覆自己形象的左良玉与现在究竟处于哪个时代的时候,站在厢房内的女童小声的道着歉。 “好了,别自责了,遇上这种事儿,谁也预料不到,谁会想到这临清卫眼皮子下边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贾雨村也是摇头叹息不止。 丫头才丧母不久,一路行来虽有婆子照顾,但是心境一直抑郁不堪,他也是想要替这丫头开解一番,才说这天生一双琥珀眼的临清狮猫乃皇家贡物,甚是招人喜爱,逗起了小丫头的性子,所以才上岸求购。 他也是当过一任知州的,作为进士出身的文人,又一直谋求起复,对当下政局并不陌生。 印象中山东一直较为安泰,既无三边宣大蒙古人寇边之危,,也没有江南沿海倭寇袭扰之患,亦无辽东声势日大的建州女真威迫之忧,堪称北地最为富庶安稳之地,这从临清城的繁华壮观就能略窥一斑。 未曾想到这刚上岸不到一个时辰就突如其来的民变一下子就戳破了这虚幻的假象,这让贾雨村内心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忧惧。 难道说这大周立国还不到百年,就已经有倾覆之危?但这种念头贾雨村也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毕竟大周现在仍然是海内共主,无论塞外的蒙古人还是辽东的女真,亦或是朝鲜和日本,南边的安南(交趾),仍然对大周保持着恭敬,没有人敢说他可以凌驾于大周帝国之上。 此次进京谋划起复也是酝酿多久,终于找到了机会让林如海为其主动写信联系其郎舅贾家。 如冷子兴所言虽然贾家已不复有三代前宁荣二公时的那种盛况,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底蕴还在,而且贾家的姻亲王家现在更是盛极一时。 王家家主王子腾现在更是高居京营节度使之位。 这个职务可不得了。 京营节度使正式名称是总督京营戎政,掌管整个京师地区的防务,京师的三大营——神枢营、神机营、五军营皆受其节制,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京营节度使,例由皇帝信任的勋臣充任,位居大周武将中最显赫之中的几位之一。 虽说这年头武将受制于文官,但是像京营节度使已是武臣中的顶端人物,事实上除了兵部尚书和左右侍郎之外,已经无人能居其上了。 甚至很多时候这个职位甚至还要加挂兵部主事甚至兵部右侍郎职衔,便是阁臣亦要尊重几分,若是圣上崇信,更是能在许多武将升迁中有足够的建议权。 “夫子,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小丫头还是有些畏怯,头一次出门,就遇上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是因自己而起。 “且看那位侠士出去打探消息之后再做道理吧。”贾雨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临清城现在乱成一团,自己三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出去之后被乱匪遇上那就真的是只有任凭宰割了,但呆在这里也很难说会不会被乱匪看中,又成了坐以待毙了。 “夫子,这等大宅,怕是迟早要被匪人盯上吧?到时候我们退无可退,……”小丫头蹙着眉,嘟着嘴,明知道这不是办法,但是又该如何? 贾雨村也曾经想过出门奔行到永清门去,打出扬州巡盐御史女公子的招牌来叩门,但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风险太大。 他亲眼看到了城中某大户去叩门被拒,而扬州巡盐御史的招牌在临清卫这个地方的守军眼中有多大分量不好说,而且人家也未必相信你的一面说辞。 “现在唯一的出路恐怕还是在这冯家人身上。”贾雨村已经搞清楚这家人的来历。 这等本地豪门大户多半是有些逃生路径的,暗道、地窟或者密室,像这样占地极广的大宅,怎么可能没有?只不过人家愿意不愿意让外人来知晓就不好说了。 所以届时恐怕最终还得要把林如海的招牌打出来,求个机会。 ------------ 甲字卷 第十二节 走投无路(为盟主昵称懒得取名加更!) 与此同时薛姓男子和仆人也在另外一间房内叹息不止。 “二爷,谁曾想到这临清城里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怕是被倭寇作践糟蹋的松江、宁波都没有这样凶险吧?听说现在倭寇不及前几年那么厉害了,但还是经常有船在外海被掳掠,说来说去还是咱们金陵好,若是大爷还在,……” 仆人显然是一个有些喜欢绕嘴弄舌的,先前在冯佑的刀锋下吓得不敢作声,现在觉得危险消失,顿时就开始止不住嘴了。 薛姓男子脸色也有些黯然,若是兄长还在,薛家又如何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江南那边生意也陷入了困境,原本合作多年的伙伴在兄长过世之后便有了二心,这几年里吞没了不少本该属于薛家的生意,只是对方在江南势大,薛家还只能忍气吞声。 若非如此,自己又何须这般不辞辛劳的来北地另外寻找营生? 想到薛氏一族,薛峻心里就有些发苦。 兄长嫡子不成器,自小顽劣不堪,若非父亲和兄长在时根基厚实,只怕这几年里也就败光了,即便这样,长房一支现在也不好过,听说自己那位嫂嫂也要准备带着一家人上京找自家娘家和姻亲贾家攀援些关系,看是否能维系长房一支的生计。 自己一对儿女倒是聪慧机敏,只是这几年,想到这里薛峻摇摇头。 原本以为这山东素来是北地富庶之地,临清、德州、济宁素来为运河要冲,人烟辐辏相连,这几日里看临清城中的确颇有些营生可做。 像那钱庄和当铺也是薛家在江南就做得老的,还有绸缎铺这里数量虽多,但是薛峻觉得亦是有机会。 只是没想到这税监如此势大,不管不顾的苛索竟然会引发这么大的风波。 ******* 冯紫英有些着急。 冯佑二人已经出去了一个时辰了,仍然没有回来。 他站在中庭侧面的假山石上向外眺望,除了西南角烟火大起外,东南角东水门方向也是喊杀声阵阵,让人心里发慌。 这等混乱的局面,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难以作为,三寸不烂之舌在面对刀剑的时候,只怕人家根本不给你机会就让你见血封喉了。 早知道早走一日就好了,再不会遇上这种破事儿,回到京城继续龟缩在国子监里去装样,看看能不能混出一个名堂来,无论如何小命无忧。 大门终于被急促的擂响,冯紫英咬着牙藏在门后,一挥手。 薛姓主仆也都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握着两根硬木门闸在一边,而贾雨村则也是寒着脸举着一条锦凳,全身却是筛糠似的颤抖不止。 这也是冯紫英强迫三人如此这般的,若真是遇上贼匪撞门,人多,也就作罢,人少,那就要想办法博个你死我活。 薛姓主仆和贾雨村先前都不愿意,只是在冯紫英冷冷的几句分析之后,便只能接受了这般安排。 还好,福伯哑着嗓子问了之后,是冯佑的声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冯佑急速侧身进门,而跟随而进的黑瘦小子却是满脸桀骜不驯。 冯紫英瞥了一眼就知道只怕他们这一趟出去也不清净,看看冯佑的右腿膝裤一道明显破缝,应该刀剑类利刃所致,估计又是遭遇了一场恶战。 “佑叔,如何?”冯紫英急声问道,其他几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似乎还有些气息不定的冯佑身上。 冯佑倒是显得很淡然,掸了掸右臂上的泥灰,挑了挑眉:“出不去了。” “啊?!”几个人异口同声,倒是冯紫英早有心理准备:“乱匪进城了?” “嗯,我在鼓楼东街那边遇上了粮帮的人,他们被围在了东水门,如果不是靠着几条船接应,只怕粮帮那几十号人都得要撂下。”冯佑双眼微微眯缝了一下,眼角更是抽搐不止,这是他紧张情况下的表现,摇摇头:“粮帮护卫能打,但人太少了,经不住乱匪用人命填,他们不敢拼。” “那别处也不行么?”冯紫英明知道这句话是多余的,但是还是有些不甘的问了一句。 若是出不了城,那呆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这条命就只能是看人家脸色了。 “玉带桥倒是没人了,但是过桥的南面和东面都是乱匪,根本过不去,都被堵死了。” 黑瘦少年插话,但却没有多少惧怕之意,也不知道是烂命一条无所谓,还是觉得自己排不上号。 一堆人都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薛峻主仆倒是就在外边闯荡,见识不少,但是顶多也就是遇上税吏或者官府敲诈折些钱财罢了,偶尔遭遇土匪强梁,只要奉上钱财,也能保一条命,但像今日这样如此规模的民乱,就真的没有抓拿了。 至于贾雨村三人更是脑瓜子一片空白,那婆子更是早就搂着小丫头抹起泪来,只是见冯佑满脸寒霜,不敢哭出声来。 如果冯佑所言是真,也就是说这些乱民中混杂有白莲教匪,那这场民乱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民乱了。 任何民乱只要混入了这类教匪,都绝不会轻易平息,而宗教狂热裹挟的乱民其战斗力也不能简单的用寻常暴民来判断了。 想那么多毫无意义,现在该怎么办? 冯紫英十二岁不到的小脑袋瓜子也开始急速转动起来。 在场的这几位显然都是些靠不住的主儿,估计是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儿,事实上冯紫英也一样从未遇到过。 冯佑倒是在边寨上厮杀惯了,并不惧怕这类刀兵之事,问题是他若是一个人想要脱身倒是有些机会,要拉上冯紫英就不好说了,还不说有个瑞祥在边儿上。 冯佑擅长厮杀,但是他单枪匹马,面对这数以千计的乱匪,一样束手无策。 冯紫英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现在也无人可倚。 暴民也好,乱匪也好,数以千计,已经进城,这就不可能像刚才那样还可以在街面上脱逃了。 估计很快这大街小巷都要被乱匪折腾一番,如无意外,这冯氏大宅肯定会遭遇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洗劫。 届时这一帮子人怕是无人能逃脱。 “铿哥儿,得早做决断,我们遇上的乱匪距离这里不过两三里地,最迟半个时辰之内,我估计那些乱匪就会蔓延到我们这边来,……”冯佑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言外之意其他几人都听明白了。 薛姓商人和贾雨村都是面色煞白,他们当然知晓冯佑的意思,这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就是要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意思了,问题是这怎么飞?只怕走出去遇上乱匪就是死路一条,留在这里或许还能多苟活一会儿。 冯紫英也明白冯佑的意思,他要保着自己冲出一条血路出去,觉得留在这大宅里只有死路一条了。 “冯公子,我家女公子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公独女,此次在下也是奉林公之命送其女去其舅舅家中,其舅乃是当朝荣国公宁国公二公之后,一为当朝一品神威将军,另一位任工部员外郎,……” “冯公子,我乃是金陵薛家薛峻,家嫂乃当今京营节度使王公之妹,……” 贾雨村和薛峻都绷不住了,若真是这冯佑要带人一走了之,把他们给扔在这里,那他们就只有抓瞎束手待毙了。 兄弟们多给点书评章评一下啊,别光看不说啊,也请加入你们书单,嗯,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进QQ群581470234来探讨。 ------------ 甲字卷 第十三节 幼萝莉·林,真名士·冯 冯佑面无表情,但目光微动,但是内心却也有些犹豫。 他没想到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临清都能遇见府上老爷的世交之家。 荣宁二公所在贾家和冯家却是世交,虽说家主在京中时间不多,但是冯佑也知道家主和贾家兄弟都素有往来。 大家都属于武勋后代,当然冯家比起贾家来还是要逊色许多,这两年因为家主不在京中,所以来往渐少,不过这层关系却不是随便能割断的。 至于说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倒是一个厉害人物,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坐得住的。 家主正在谋划起复的大同镇总兵一职,虽然王子腾只是加挂了一个兵部右侍郎职衔,但是却也算是武勋中的顶级人物了,在兵部中也算是能说上话的人。 冯紫英却是被大大的震动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穿越而来的是一个事实而非的世界。 大周朝,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冯紫英,貌似有些和《红楼梦》里的世界相似,好像京中也的确荣宁二府,甚至也知道有贾赦贾政和贾珍等人。 但因为这具身体的记忆中这几年冯紫英因为一直在大同跟随父母在一起,今年才返京就读国子监,基本上和这些同为勋贵的世家们没什么往来,并无太多印象。 所以对这些书中的东西还是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没想到这么快居然就能碰上一个能够印证这个世界的人物了。 真不过这个时机真的是不凑巧,赶上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一时心软会不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什么,但此时此刻要真的让冯佑痛下杀手,无论是从感情还是理智来说,他都觉得不可行。 冯紫英虽然还不太清楚这大周官制中的上下尊卑究竟有多少制约权力,但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红楼梦》所说的那样,无论是贾家还是王家,还都是一个不太好得罪的。 除非这几个人都在匪乱中彻底闭嘴,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出生天,只怕都要给想要单独脱身的自家留下莫大后患。 若是说为了断绝后患就要痛下杀手把这几人一并灭杀于此,这才来这个世界几天的冯紫英还真的做不出这样绝情灭性的行径来,更别说,这丫头,好像还真的是阆苑仙葩绛珠仙草林黛玉啊。 沙正阳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那个躲在贾化,嗯,应该就是那个葫芦案里边的主角贾雨村背后的小丫头。 这个时候可半点看不出这丫头有什么绛珠仙草的气象,顶多也就是一个模样生得娇俏一点的小萝莉罢了。 而且这福伯两口子和瑞祥如何来处置也是一大难处,而冯佑也绝无可能护得住几个人逃命,能保得住自家一命,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冯紫英知道冯佑为难,他也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丢下这几人肯定不可行,哪怕是自己再渴望逃出生天,但是后续风险实在太大,而且从感情角度来说,他也难以做到一下子就舍弃掉福伯两口子和打小跟着自己的瑞祥。 至于说贾雨村,也就是应该是《红楼梦》中的一大主角贾雨村了,还有就是那位未来的林黛玉小萝莉,以及这个应该是薛蝌薛宝琴的父亲的主仆二人。 之前他倒还真的没太在意,连自己的性命都旦夕难保的时候,他哪里还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其他? 但现在这几人只要有一人活下来,那对自己对冯家都可能是巨大的威胁,所以这条路不可行。 既然不可行,那就只能另寻他途了。 “佑叔,你估计贼匪什么时候会袭扰到我们这边?”冯紫英沉吟了一下问道。 没有什么悬念,像冯家这等大宅,必定是贼匪首选之地,在确定卫军不在或者不敢出城之后,这是必然的,所以冯紫英没有再问这个多余的问题。 冯佑目光流动,欲言又止,但是想到两边的难处,委实难以决断,这铿哥儿似乎却有了一些主见,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一听,“大概就是一个时辰以内吧,弄不好半个时辰也有可能,要看这帮贼匪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唔,福伯,咱们宅中可有藏身之地?”冯紫英直截了当的问道,这个时候没有必要还藏着掖着,始终都要知道,而且这大户人家哪家没有一两处藏身之地? “这,……”福伯脸色一僵,显然没想到自家少爷会直接当着外人面问这个问题,目光下意识的就要往一边儿瞟。 “福伯,这等时候了,你就直说了,我回去会和我爹交代的。”冯紫英不耐烦的道,时间宝贵,容不得再拖下去了。 “福伯,铿哥儿问,你就说吧。”冯佑在一旁插话道,他意识到冯紫英似乎已经有了主意,这位铿哥儿真的是给他越来越多的惊奇。 “呃,有两处,一处在二进院内夹墙中,一处在后院的花园地窖里。”福伯能被留在老宅守屋,自然是被冯家信得过之人。 “唔,我知道了。”冯紫英心中一定,有两处就好,若是只有一处还真的麻烦。 “佑叔,依你之见,若是贼匪闯入我家,要找密室,会首先在哪里动手?”冯紫英沉声问道。 冯佑没想到冯紫英会突兀的问这样一个问题,歪着头迟疑了一阵之后才道:“怕是要在后花园找寻吧?若是我是贼匪,便要如此,一般说来都会认为大户人家藏匿金银当是在后院才对。” 这是常理,冯氏一族虽然在临清立足百年,开枝散叶甚多,但也是良莠不齐,真正冯家主支发达了的也就是冯紫英祖父这一支,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随军搬迁到了京里,而现在的冯宅不过是冯紫英祖父衣锦还乡时置地重修的宅院,但实际上并无几时居住。 宅院虽大,但家什却也不多,更谈不上什么藏金存银了,只是这却不被外人知,在外人眼中,这冯宅如此广大,没准儿就是冯家从京里往老家藏银所在。 “那能否藏下我们这些人?”冯紫英手指向外指了一圈,显然是把所有人都包括进去了。 “铿哥儿,那倒是藏得下,只是……”福伯有些犹豫,冯紫英却不等对方多说,径直道:“藏得下就好,这等时候,不须计较其他,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冯家素以忠义持家,便是寻常妇孺,但有余力,亦当扶助,更何况冯家和宁荣二府亦是世交,岂有危难时刻却要分内外之理?” 冯佑内心暗自称奇,这铿哥儿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这等话语说出来,虽然不确定会带来什么,但起码场面上是很有排面的。 贾雨村和薛峻二人都是微微动容。 他们二人一个在科场官场浸淫数年,对世情早已堪破,一个在外经商多年,更是见惯了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故事,这冯佑和老福头明显都是想要保着这少年脱身为己任,对自己几人是毫无记挂,这也是应有之意,谁也不能说二人半点不对,但没想到这少年却是一番铿锵言辞掷地有声。 站在贾雨村旁的小丫头更是目放奇光,一双妙目幽瞳落在少年身上,一动不动。 ------------ 甲字卷 第十四节 进入状态,刮目相看 见冯紫英已经打定主意,冯佑也不再纠结,沉声问道:“铿哥儿,藏人简单,但是只怕这贼匪入宅找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会轻易罢休,就算是我们把后花园地窖放引让其发现,若无收获,他们怕也会起疑,若是仔细查勘,未必不会发现端倪,……” “福伯,地窖中有多少银子?”冯紫英知道宅中虽然藏银不多,但是肯定也有些。 福伯嗫嚅半晌,方才道:“怕是有五六百两。” 冯佑皱眉摇头:“铿哥儿,不是这个,这帮贼匪不能以道里计,他们和寻常强盗马贼不一样,不担心时间,便是寻得金银钱物,只怕更会疯魔,没准儿便要把整个大宅弄个底朝天。” 冯佑这话不假。 若是寻常马贼盗匪,入宅掳掠,要担心巡检司和卫军,肯定是得手便要谋求脱身,但这些贼匪不一样。 他们是乱匪,已经控制了临清外城,不须担心卫军和巡检司,时间宽裕,当然要穷尽可能,所以真要入宅,便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冯紫英皱眉不语,一双手却如同小大人一般背负身后。 “若要让贼匪舍弃,便要让贼匪相信这宅中已无价值。”冯紫英沉吟半晌方才抬起目光,“只是这冯宅怕是遭些劫难了。” ******** “来了,他们来了。”伏在那桶瓦泥鳅脊上的左良玉扭头低吼道:“他们已经到了鼓楼下,正在点火。” 冯紫英站在墙下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行伍如何?” “乱糟糟的,各行其是,但是人很多,有些已经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左良玉呼吸急促,一张瘦脸略微有些潮红,手指紧紧扣在墙上,过度用力之下指甲盖都有些发白。 “不用紧张,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扛着。”冯紫英安慰了对方一句,“真要被他们攻进来了逮住,你也可以说你是这附近进来躲难的,把其他一切推到我们头上,没准儿人家就放你一条生路。” 左良玉是也为自己的紧张感到有些羞愧,强撑着道:“我不怕他们,不就是一条命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么些年来,小爷我风里来雨里去,见得多了,也没谁把我怎么地了。” “看见佑叔没有?”冯紫英更关心已经独自出门去的冯佑。 “看不见,先前看他贴着往鼓楼西街过去了,但现在看不到了。” 左良玉咬着牙尽量让自己壮起胆子,虽说长期在外厮混,但是这一次还是不一样,稍不注意只怕就真的要命了。 冯紫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赌。 冯紫英判断现在乱匪如此势大,其中背后若是无人操纵,说不过去,而且也绝非一帮白莲教或者罗教教徒就能掀起这么大声势,特别是能准确的调动城内卫军离城,这显然有黑手。 冯紫英没有心思来关心这临清城内外的种种,那和自己,和冯家没有丝毫关系。 冯家也就是在这里有一个院子而已,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只要自己能逃出临清回京城,那就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于冯氏一族其他人,和自己家关系谈不上多么密切,大难来时各自飞也很正常。 问题是现在自己出不了城去。 贼匪已经控制了外城,如果按照这个架势下去,内城卫军毫无反应,弄不好贼匪起了势就要动手攻打内城了,内城有粮囤,除非被调虎离山离开的卫军能及时赶回来。 把命运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不是冯紫英的习惯,他已经开始逐渐以前世为官时很多思维来考虑问题。 正因为如此,他的表现才会让冯佑越来越吃惊,但是却在下意识的服从他的安排。 乱匪中肯定是有了解城内内情的人,那么冯宅就注定难逃这一劫,既然摆脱不了,那么就只能以保人为主了。 冯紫英疾步跑进后院。 整个内院都已经按照他的安排动了起来,家什家具都被四处推到乱扔,花盆花瓶也被打烂了几个,零散扔在游廊和房间里。 后花园里的假山被推倒,露出了地窖的洞口,一两锭散碎银子洒落在洞口和石板道上,既不显突兀,但是又能让闯入后院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福伯,瑞祥,准备好了么?” “少爷,都按照你说的,准备得差不多了。”瑞祥脸色潮红,全身却如同筛糠般的哆嗦个不停。 “瞧你那德行,连那小子都不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还有爷陪着你呢。”冯紫英撇撇嘴。 “那边呢?”冯紫英走进厢房,“福伯?” “少爷,真要泼油点火?那一点燃怕是就救不了哇。”福伯脸上露出痛苦犹豫的表情。 这等自家辛辛苦苦守了这么多年的宅子,却要自己点火烧掉,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福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不能看着我们都死在这里吧?房子烧了以后还可以重建,我还琢磨着回去和我爹说,把背后蝎子坑这一片买下来,淘一淘,弄成咱们家宅的内湖,把这里建成一座咱们冯家日后回来避暑的庄园呢。”冯紫英宽慰对方。 “而且福伯你看,这不也是避开了荣华堂这边么?就是把两边厢房烧了也不打紧,这边隔着内墙,所以大部分还是能保留下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贼匪已经席卷而来,很快就会波及到这边了,再不下决断,贼匪一旦闯入,就来不及了。 果断举火点燃整个冯宅两边的厢房,损失不会太小,但是这却是值得的,起码对冯紫英来说,只求保得一条性命即可。 大门被猛地撞开,吓了院子里尚未准备好的一群人一大跳,林黛玉那小丫头甚至尖叫起来,全无先前的矜持傲娇。 是冯佑,两边胳膊下一边夹着一具尸体,皮肤黝黑,手脚粗大,褐衣短衫,看那打扮应该是城外的窑工,当然也就是贼匪了。 这一场骚乱据说就是因窑主承受不起税监定下的杂税而不得不停工,而失去了生活来源的窑工们在苦熬了几个月之后终于熬不住了,加上有人教唆煽动,迅速就演变成了今日的大乱。 ------------ 甲字卷 第十五节 套路高手(为月未央QD盟主加更) “赶紧!老福,把你们衣物拿出来给这二人穿上!”冯佑也有些着急,哑着嗓子吼道。 时间太紧了,他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没办法,贼匪太多太乱了,他要不动声色的解决掉两名贼匪,还要把他们带回来,不容易。 老福显然是没有干过这等凶险事情的,颤颤巍巍的拿着几件半旧衣衫站在一旁,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冯紫英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三五两下就把两名窑工的外衫剥落下来。 夏日里这些窑工大多是短衫麻衣,倒也简单,然后将老福拿来的家里青衫直裰替二人套上。 只是这二人一个是胸前吃了一刀,血水早已经把褐衫浸润透了,另一个则是被冯佑硬生生扭断了脖颈,整个面部表情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痛苦之色。 来帮忙的薛贾二人都是骇得不敢近身,面色青白的瑞祥也是被冯紫英蹬了一脚才险些干呕起来的帮冯紫英打下手。 倒是那自称左良玉的黑瘦小子半点不惧,径直将那全身是血的家伙给剥了个干净,然后替他套上老福拿来的衣衫。 冯紫英也几乎是咬着牙关,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外强中干的情形被人看出来。 前世从未经历过这一切,也让他之前一直对这个世界有些疏离感,但现在,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一点一点在融入这个世界,开始有了几分真正的这个时代中人的感觉。 这给死人穿衣还真不是一件简单事儿。 这二人都刚死不久,身体尚未凉透,还算软和,心急火燎的冯紫英发现自己居然连那黑小子都不如,这还有瑞祥在一旁打下手。 自己刚来得及把外衫替那家伙裹上,那黑瘦小子居然都已经把那血糊糊一身的家伙给打理完了,甚至还把那家伙在地上摆了一个造型姿势,似乎是要让这家伙死得很惨烈的样子。 “铿哥儿,快点儿,贼匪看样子要往这边过来了。”早已经上了墙的冯佑在院墙墙脊上打望着南边儿,一边道:“老福,去点火,差不多了!” 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被调动了起来。 冯紫英带着瑞祥和黑瘦小子与贾雨村、薛峻以及他的仆人一道把两具尸体分别拉到门内门槛处和内里堂屋往后花园走处,然后顺便将那家伙身上尚未凝结的血在院子里和往花园处走的游廊里抹了一阵,有意留下印迹。 老福两口子则开始在左右厢房点火,由于有桐油浇泼在廊柱和窗门上,很快厢房便燃烧起来,黑烟瞬间就冲上了天际。 安排完这一切,冯紫英才站在门口台阶上,细细打量观察,看看还有什么破绽。 那具被扭断脖颈的尸体就放在台阶下,摆出的姿势就像是想要逃走却被人一把抓住然后用胳膊勒住最终用错骨手法扭断脖颈倒地的模样。 一抹被拖地拽曳而走的痕迹混合着血迹,可以清楚的发现沿着游廊向右厢房而去,然后堂屋里一片狼藉,一直到后院,都有血迹分布,完全是遭遇了一番洗劫之后的景象。 “铿哥儿,如何?”冯佑从墙脊上跳下来。 此时他真的有些看不懂这一位原来怎么看都还是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爷怎么在这等情况下却变得处变不惊起来了,莫非有的人真的是要在这等危急时刻才能显出不一般来? “差不多了,好了,福伯,要委屈你和福婶了。”冯紫英示意冯佑用麻绳将福伯两口子榜上,然后一呶嘴巴,示意黑瘦小子去帮忙,“你帮佑叔打结,注意要用临清本地码头上惯用的打结手法,这难不倒你吧?” 冯紫英和这黑瘦小子左良玉已经说过一会儿话了,大略知道了这后来前世历史中被很多明史中誉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家伙是啥来历。 父母早亡,跟着叔叔在一铁匠铺里混日子,这家伙也不太安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叔叔也不怎么管他,惯在城里和码头上厮混,胆大手黑,倒也自在。 “哼,小瞧人么?”左良玉早已经一个箭步窜到福伯两口子身旁,那一堆麻绳在他手里甚至比冯佑更为活泛,三五两下,便已经将福伯两口子捆得结结实实。 冯紫英抚摸着下颌思考了一下,然后突然想到什么道:“福伯,你身上还有钱物么?” 福伯一愣,点点头,“还有些散碎银子和些许铜钱。” 冯佑也反应过来,立即把福伯身上搜罗了一遍,把一二两散碎银子和一百多文铜钱连带着一个钱袋都收罗起来,然后又让那带着林黛玉的婆子过来,赶紧替福婶身上搜了一圈,不过是二三十文铜钱。 “好了,让他们先进夹墙暗室。”冯紫英又在内外院细细走了一圈,确保没有什么遗漏,这才松了一口气。 “福伯,很快贼匪就要来了,他们必定会进来,拿住你二人后,记住不要多说,只管磕头,若是实在不得已,也尽量抖抖索索的少说话。按照我和你们交代的,他们要问先前的情况,你们就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的说,但就那几句话,若是问起我们冯家的情况,那倒无所谓,随便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一下子起的贼乱中,必定有熟悉这临清城中情况的熟贼,对冯宅的情况肯定大体知晓。 老福两口子在冯宅守了这么多年,人却突然不见了,肯定会让人起疑,但若是没有点儿动静,又说不过去。 好在这贼匪从观察到的情形来看,应该不是一拨,而是几档子人纠合在一起,所以这也就给了己方可趁之机。 冯佑一直在观察着这位铿哥儿。 给他的感觉,从回临清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原来还有些意气用事的铿哥儿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这几日里也话不多,偶尔也问一些问题,要不就是寻些书来看,似乎是在国子监里打磨了几月之后再经历了这一场病就脱胎换骨了,而今日的表现就更是让冯佑刮目相看。 跟随老爷这么久,冯佑也知道这冯家独子对于冯家来说的重要性,以他先前的考虑,只要能保着铿哥儿安全脱身,其他人的死活他便顾不得了。 但铿哥儿的表现却让他不得不多掂量一番,先前还有些担心对方囿于道义而不惜身,但现在看来却并非那么简单。 “老福,你就按铿哥儿说得去作。”见老福仍然有些惧怕,冯佑沉声道:“你也知道这帮贼匪就是图财,若是看到家里这副情形,肯定以为这里遭了洗劫了,你们俩一对老儿,也没人会为难你们,你只管多磕头少说话,不会有什么问题。” 老福也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事到临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一遭。 好在以前年轻的时候也在冯家里边跑外闯荡过,所以不算是那种完全没见过世面的,也知道这本地起匪,都是求财,只要不作反抗之事,估摸着还是能保得一条命的。 ------------ 甲字卷 第十六节 乌合之众 “嘣!”的一声传来,半掩着的大门被一下子撞了开来。 泼喇喇的一群人挥舞着竹枪和柴刀冲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躺在门槛下血肉模糊的那名青衣男子,脸上被砍了两刀,狰狞的刀伤让人不敢直视。 “怎么回事?” “银子!” 散落在石台阶下的一锭五两元宝一下子被率先抢入的那一人给发现,一个饿虎扑食抢在了疾步而入的另一伙伴之前按在怀里。 “我先发现的,胡二,赶紧拿出来!” “谁看到就是谁的?那永清门上的东西你都能看见,都是你的?你咋不去抱着呢?”扑倒在地的男子起身,珍惜的把银子攥在手上,侧身用牙咬了咬,这才小心放入怀中,“想要也行,把你背上那几匹绸缎分我两匹,这锭银子便归你!” “胡二,你在做清秋大梦!”那名男子眼珠子都要红了,他知道对方一直在打自己背上这几匹绸缎的主意,这可是自己拼着挨了一刀才从那名绸缎行护卫手中夺下的,一匹便能值上十两银子以上,怎么可能分于旁人? “哼,赵苍松,也不知道谁在做梦?有本事自个儿去找去,少在我面前发癫!” 一把推开对方,那胡二领着背后几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兄弟便大大咧咧的闯了进去,看见早已火势升腾的厢房,忍不住摇摇头:“直娘贼,是谁先下了手?冯家这大宅怕是花了不下五千两银子吧,真是可惜了,便是拆了也能卖不少钱吧?” 压了压手中的薄铁腰刀,赵苍松略微有些苍白的面孔泛起一抹红潮,眼眸中掠过一丝阴狠。 背后几个跟随他的汉子早已经按捺不住,就要上前,但是却被他拦住了,“不急,祖师爷和师傅他们都在后边,刚进城,看这样子冯宅也是早就被人洗劫一空了,这锭银子怕就是人家走得匆忙落下的。” “会头,那咱们也得要占个先,把气势拿起来,否则传头他们到了,怕是会觉得咱们连一帮窑工都不如,岂不是坠了我们弥陀的威风?”跟随在罗苍松身后的一名魁梧男子兀自不忿。 罗苍松便是那名被叫做“会头”的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暂时还是不要撕破脸,传头的意思还是要借助他们,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到传头和掌经他们到了,自有计较,不过咱们也不能示弱,若是真要欺上门来,也不须退让。对了,有人在的时候,不得叫我教中职务!” 很快两拨人便在后花园地窟门口刀兵相向,险些就要火并起来。 只可惜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明显有主事者,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看得在东侧暗房透过飞檐下一处隐蔽的瞭望孔向外观察的冯佑和冯紫英都是扼腕不已。 被捆绑在一起的福伯两口子也很快在角落里被发现了,带了出来,几个头目首领般的人一番粗略审问之后,也没有多大价值。 冯紫英都不得不承认福伯绝对称得上是影帝级别的,那份涕泗横流呼天抢地的表现真的是把一个年迈体弱的门房老者在遭遇贼匪之后的惧怕、惊吓和不甘表现得淋漓尽致。 冯宅夹墙背后的暗房建造得相当隐蔽精致,不得不说这等豪门大宅在设计建造这类密室暗房上是下了大功夫的。 从最不起眼的石磨坊内的一处石柜旁边有一个完全看不出的活动门推开,便可进入一处夹道,而夹道可供一人通行,需经过两个曲折方能抵达密室,而密室还可向上沿着一处楼梯通道直抵半掩着的一个暗房内。 暗房用飞檐挑瓦遮掩得十分隐秘,从外部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即便是走到面前也顶多是觉得这大宅围墙和间隔略微厚实宽敞了一些,完全想不到这其实是一处夹墙所在。 飞檐下一连串用木雕绘出的彩色暗质图案,因为久经风雨,已经斑驳不堪,甚至也还有许多苔藓长在上边,黑黝黝的孔洞在木雕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来,这却是冯宅这暗房的观察孔。 这一处L型的飞檐不太起眼,但是略微高于周围厢房的高度可以走好沿着游廊看到内院所有动静,而另外一面则可以看到从内院到前院的整个情形。 这也是当初冯宅在设计时专门有针对性的布设安排。 福伯两口子被这一大帮子贼匪围住威吓半晌,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倒是问起这冯宅之事,福伯倒是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个大概明白,只是究竟是谁抢先一步来把这冯宅洗劫一空,却说不清楚了。 眼见得这入院的人越来越多,冯佑和冯紫英也都有些紧张起来,这前面进来的数十人里慢慢都被赶了出去,随后又有几番交涉,才慢慢安静下来。 大门上加了双重门禁,而甚至在院墙四角上也都加派了岗哨,而且各个都是满面精悍,孔武有力,一看就和先前遭遇的那些窑工、力夫和泼皮一类的角色不类。 后面进来的人一看身份都不一般,相互之间都是拱手行礼,“会头”、“传头”、“掌经”之类的称呼不绝于耳。 半弓着身子的冯佑脸色难看得吓人。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匪乱,白莲教匪! 根本就不是什么窑工或者力夫为了讨生活的寻常闹事儿! 或许之前引火索的确是宫里来的税监恣意勒索,但是到现在肯定不是单单的为了生计而闹事儿那么简单了。 在大同镇和边墙外的蒙古鞑子打生打死十多年,自己脸上这一箭就是拜蒙古鞑子所赐,而助纣为虐最为厉害的就是板升地区的白莲教徒! 当年那些从内地逃亡板升地区的白莲教徒在俺答汗和三娘子的庇护下已经成为蒙古鞑子最凶恶的爪牙,其武装起来的精锐“白莲圣军”对边塞的危害性甚至已经超过了鞑子骑兵。 毕竟鞑子骑兵来去如风,占着也就是机动能力,而白莲军中的精锐在板升地区胡化数十年,不但善骑射,对于自家老本行的攻城拔寨本事一样精熟。 正因为如此,冯佑才是对这些教匪如此忌惮。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怎么白莲教在山东大地,尤其是在这运河两岸堪称大周精华腹地也是如此猖獗? 临清卫所究竟在干什么? 刑部山东清吏司和兵部职方司又在干什么? 龙禁尉又在干什么? ------------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十七节 困境 虽然暗房内光线不好,但是凭借着屋檐下的缝隙,冯紫英还是能清楚的看到冯佑面色的变化,“佑叔,是不是很麻烦?” “铿哥儿,你是不知道,这些教匪和寻常盗匪响马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临清州也能起如此势大的教匪!”冯佑是真的不明白。 他也算是在大周军中厮混了二十年的老角色了,兵部职方司即便是在板升地区都有眼线细作,对那边的白莲教匪的动静也都能掌握,为何却对这山东大地上的教匪一无所知? 还有刑部山东清吏司,号称仅次于南北直隶清吏司,与浙江清吏司并列第三大清吏司,据说手下线人数百,岂能对这等规模的匪乱一无所知? 纵然这匪乱不是刑部主业,但是这里边肯定多有江洋大盗,刑部岂能不闻不问? 更不用说还有专以刺探官吏隐私和民间匪情为首任的龙禁尉。 虽说太上皇登基之后就开始整饬龙禁尉,龙禁尉日渐势衰,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发生这等大事,龙禁尉焉能脱责? “那又如何?”冯紫英还是不太明白。 “铿哥儿,这白莲教匪和寻常响马不一样,内里显要人物极善勾连,素来与各色人等交好,怕是隐匿有不少本地豪绅富户于其中,没准儿还和这城中贵人们有些牵连,否则岂能如此轻易就攻入城内?” 冯佑连连摇头,“这等大事本来和我等也无关,只是咱们如何脱身回京却成了难事儿了,我看他们这一时半刻似乎都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佑叔,你是说这些白莲教人真的要扯旗造反?”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自己怎么就能卷入一场造反大乱中去了,而且还成了可怜的弃子,随波逐流,弄不好就要命丧黄泉。 冯佑迟疑了一阵,才缓缓摇头:“看他们这副情形又不太像,若是真的要扯旗造反,岂会如此愚蠢?既不攻打砖城拿下整个临清州城,又不迅速整顿队伍,收集粮草财物,却在这里不紧不慢的磨蹭,不是在等死么?” “或者是这些教匪自己内部也不统一,七拱八翘,所以拿不定主意?”冯紫英又浮起一抹希望。 “也有可能,但是这帮教匪看起来和板升那边的教匪委实相差甚远,我也搞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不是属于一伙子了,想要干什么,难道就是打算在这城里边捞一把就跑路走人?那他们该去鼓楼街和中洲才对,那边才是好去处,为何却来这永清门外?却又不去攻打内城?” 冯佑疑惑的以手按在墙壁上,注视着瞭望孔外,不解的道。 暗房密室是分成了两段,低处是一处半潜式的密室,所谓半潜,就是一半修在地下,一半在地面,长一丈半,宽六尺,往上走就是几级木梯,进入夹墙紧邻石磨坊所在。 这一处设计较为繁复,从里外都难以看出端倪来,只有站在飞檐之上才能看得出来这一段夹墙格外厚实,比起一般的院墙夹房要宽厚许多,但在内外却因为曲折蜿蜒,难以观察出不同来。 冯紫英和冯佑便是站在这密室斜上方的暗房中,这里可以从两面观察到前院和内院的动静,只是不能看到堂内的情形。 “我看那窑工、力夫还有那棉花巷的织工好像并不是和这些教匪一伙儿的,这些窑工、力夫大多都是咱们临清本地人,这些教匪更像是来自夏津和武城那边,像先前那个更像是郓城、巨野那边的口音。” 黑瘦小子左良玉不知道啥时候钻了上来,也佝偻着身子向外看。 “哦?你能听得出来他们口音?”冯佑也是对这小子刮目相看。 “我在这临清码头上混了这么多年,这山东地界上哪个地方的人我没见过?”黑瘦小子傲然道。 “先前那个姓赵的铁定是巨野、郓城那边的口音,他们和我们这边的口音差别不小,跟着他的那些人都是,但是最早的那个胡二就应该是这夏津、武城这边儿上的,那胡二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我也听码头上那帮力夫提起过,应该是渡口驿那边上的力夫头儿,据说号称恨地无环,力大如牛,很有些勇武。” 渡口驿属于夏津,正好处于临清州和武城县之间,沿着运河,向西南距离临清州城北面的王家浅也只有五十里地,向东北距离武城只有二十里地,而距离夏津县城也只有四十里地。 这里地理位置优越,隔着运河与北直隶的清河县隔河相望,清河县诸多粮食布匹和水果均通过渡口驿转运,而夏津县里的特产乌枣也通过这里登船南运。 不得不说这运河两岸真的是山东最精华所在,沿岸地区人烟稠密,集镇众多,各路特产物产都是通过这条堪称关乎生存的水道来运出运入,也养活了无数人。 临清州除了州城码头最大外,沿着运河,北有王家浅,南有戴家湾和魏家湾,尤其是魏家湾更是临清州和东昌府之间最繁盛的市镇。 清平、高唐、茌平等地的粮食、棉花和生猪均在这里进行交易和外运,极盛一时,即便是渡口驿、王家浅和戴家湾也一样不差。 这些镇甸码头上少则百余人力夫,多则数百人,像魏家湾的力夫便分成了三拨,每拨都有百余人,担粮的担粮,背棉花的背棉花,扛盐的扛盐,然后其他几类大宗货物有分别被这三拨人给各自瓜分把持。 甭管你哪来的商户,都得要按照他们的规矩来,这里边自然也就有领头的人物,要么就是本地有些背景的无赖头儿,要么就是一些仗着有几把武力和本地豪绅做后盾的泼皮。 “这胡二既然是大小是个人物,渡口驿距离这临清城多远一点儿?只怕这城里不少人都认识他吧?胡二就不怕日后被官府拿住,开刀问斩?”冯佑更不明白了。 这个问题的确有点儿大,也把自诩无所不知的左良玉给问住了,嗫嚅半晌,也难以自圆其说。 冯紫英也有些不明白。 若真是头脑简单因为一时激愤受人利用的力夫,那也罢了,但像胡二这种早已经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角色,岂有不明白其中利害的? 可今日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的扯起了白莲教的幌子,真的是打算要造反不成? 这不合常理,但是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些什么内幕的冯佑和冯紫英自然也难以知晓。 ------------ 甲字卷 第十八节 总要面对(为火娃盟主加更)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冯佑摇摇头,目光仍然通过瞭望孔向外观察着。 院子里仍然很热闹,但这边隔着一个石磨坊,所以在一开始来人搜查检视了一两遍之后,便再无人往这边来,倒也不虞被发现。 “不知道卫军出城究竟是干什么去了?照说,卫军出城,砖城内顶多也就是能剩下百十人吧?”冯佑也在分析。 “现在入城的贼匪起码在数千人,哪怕再是乌合之众,那要拿下砖城,靠人堆都能把那百十人卫军给堆死,为何这帮家伙却止步不前了?是怕打不下来,白白折损了人马舍不得?” 在大同和鞑靼人打了这么多年,冯佑对军务这一块他还是很熟悉的,内地卫所驻军情况他也是了解的。 除了江浙沿海卫所因为需要御倭,尚有几分战斗力,其他内陆地区的卫所真的就是外强中干徒有虚名了,一个卫所指挥使手下能有三五百能拉得出来一用的士卒已经很难得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冯紫英思索了一阵,“既然要造反,岂会惧怕折损人马?这白莲教惯能蛊惑人心,煽动无知愚夫愚妇为其效命,这砖城虽然高峻,但若是从西南两面同时发起进攻,估计要不了一两个时辰就能拿下来,能折损多少人?” “那铿哥儿你觉得这里边有什么古怪?”冯佑搓揉着下颌,他对这位铿哥儿的变化是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惊讶。 “佑叔,你注意到没有?这里边有几个问题,一是这帮教匪和城内那些起事的泼皮无赖以及那些个寻常力夫、窑工都还有些不一样,要有纪律得多,而且也有他们自家的规律,那啥掌经、会头和传头,分明就代表他们内部的尊卑高下,也算是他们内部分工吧。” 冯紫英话语也放慢了不少,这个时候贾雨村和薛峻二人也都悄悄的来到了楼梯边上,听着冯紫英和冯佑二人的对话。 “有这样的气象,怕也就成了气候,要打下这砖城,不是难事,更何况他们能准确的了解卫军出城时间,甚至可能卫军就是被他们调动出去的,如果真想要攻城,怎么可能拿不下一座只有百十人守的砖城?” 冯紫英的语速也越发缓慢。 这段时间他也从左良玉那里知晓了一些临清卫的情况,对这临清左近的情况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他也开始恢复了原来前世中的逻辑思维,开始用这个时代人的观念思维来考虑问题。 “铿哥儿,你的意思是……”冯佑搓揉着脸颊的手动作也越发慢了。 “只能说明两种可能性,要么他们内部还有分歧,对打不打砖城还有分歧,要么就是他们还在等什么。”冯紫英字斟句酌的道。 “有分歧?等什么?”冯佑不解,“这都扯旗造反了,还有啥分歧?要等谁?” “佑叔,我们现在就了解到这点儿东西,只能凭借着这点儿东西来推断,至于分歧是啥,等谁,这就不知道了。”冯紫英语气低沉,“我看到他们先前在内院堂屋里声音忽高忽低,显然是在争吵什么,但是听不清楚具体说什么。” “那铿哥儿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冯佑也有些着急,“总不能就在这里一直窝着吧?天知道这帮该死的什么时候离开?” 冯紫英也有些犹豫。 他感觉这帮白莲教匪的行径也有些古怪。 就算是城内那些个力夫窑工和泼皮无赖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但是凭着他们从城外带进来的这些人,要拿下砖城应该不是问题。 那些个临清城边儿上的窑工、力夫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进了城就已经没多大用处,从刚才那个赵苍松的一些举动就能看得出来,这些白莲教匪还在忍耐,但为何忍耐,有什么图谋,就不好说了。 再有高超的智慧,再有敏锐的思维,问题是才懵懵懂懂的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哪怕是继承了这个冯紫英的记忆,但是一个十二岁不到的男孩,哪怕有家庭因素的影响,你要说对这个时空中的种种内情了解多少,也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而冯佑虽然也精悍可靠,但是他更多地还是跟随父亲在大同打仗,对朝中情况略有知晓,但是对山东这边的“社情民意”恐怕就知之不多了,甚至可能还比不上左良玉这小子。 问题是左良玉也因为年龄原因,只能是一些表面的感性的认知,再深层次的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低头垂眉苦苦思考,无意间看到了同样满脸焦急紧张的贾雨村和薛峻,冯紫英心中微微一动。 他印象中《红楼梦》里贾雨村送林黛玉进京时已经是他考中进士并被授官干了一段时间之后因为贪酷被免职的事情了。 这厮是个官迷,当过一段时间知府,哪怕是在给林黛玉当家教西席时都还随时了解朝中情况,不也就是通过和冷子兴的闲聊才知道了林如海的背景么? 也才那么卖力的替林如海教授女儿,无外乎也就是想通过林如海替他牵线搭桥,攀上贾、王二家的门路么? 这家伙在官场上浸淫过,要说估计还是有些本事的,敢贪酷,没点儿能耐不行,大概运气不好,遇到了某位铁面御史了。 这厮又在京中考过进士,在扬州林家府上也随时在了解京中朝里的情况,应该是一直存着要谋起复的事儿,对各地的社情政情恐怕也多少有些了解,没准儿还能对这山东这边情况知晓一些。 还有这薛峻,他也问过了,应该就是那薛蝌薛宝琴的父亲才对。 按照《红楼梦》所书,这家伙应该是一个短命鬼才对,没几年就要病死,比薛蟠薛宝钗的老爹也多活不到几年,怎么现在看起来这家伙似乎身体状况并不差啊。 按照《红楼梦》书中所写,这薛峻走南闯北做生意,连薛宝琴都跟随着他跑了不少地方,见识不浅,说不定也能对临清这边情况有什么了解。 “贾夫子,薛先生,你们二位觉得我们现在当如何是好?” 冯紫英把目光从瞭望孔中收回,落到二人身上,缓缓道。 此时已经贾薛二人都再没有敢把他当做小孩子了,冯紫英先前表现出来的种种,足以让人信服。 “现在我们需要同舟共济,群策群力,外边贼匪盘踞,我们却又不知其意图何在,既不攻打砖城,也不转战他方,不知二位可有什么见解?” ------------ 甲字卷 第十九节 漕兵 贾雨村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身旁的薛峻。 他是湖州人,读书做官当先生都在江南,嗯,扬州不算江南,但也紧挨着江南边儿上,对山东这边的情况委实不太了解。 这突发的匪乱让他也是心神大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拿不出多少应对方略来。 但见冯紫英问到他头上,若是连一个应答都没有,怕是要被人小觑不说,没准儿到真的走投无路时被人用来当替罪羊垫背也未可知。 “冯家哥儿,我等也是初来乍到,对这山东地界情况不熟,不过我也知道这运河一线乃是山东腹地,素有驻军,就算是这卫军被调动,不知道这沿运河一线可有营兵?” 大周沿袭明制,除南北二京外,以卫所军为主要军事力量,但大周承平八十载,除了北面九边和南面的闽浙海疆需要面对蒙古、女真游骑和海上倭寇外,内陆地区总体来说还算是平静。 即便是偶有匪乱,但也一扑即灭,所以卫军在近一二十年里因为军资不足便日渐裁汰和孱弱。 像临清卫按照大周编制该有五千六百人的卫军,但是大周沿袭明制,实际上三分之二以上皆沦为屯兵,也就是所谓军户,以屯田为主,早已不习军务,只是充作兵员额定来源罢了。 而真正保留编制的不过一千余人,而这一千余人中也是老弱并存,能有一半拉得出来上阵的士卒便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但在内陆各省除了各卫所的卫军外,都还在要害之地驻有营兵。 这营兵基本上是从各卫所的精锐抽调出来的,由带兵总兵、副将和参将、游击、守备这一类的坐营官来执掌带领。 换句话说,这些力量相当于各省驻军的应急力量,才是真正可以用来打硬仗的军队,既要接受兵部命令随时抽调戍边打仗,又要负责一地的安定,而像现在的卫军已经沦为一般的治安力量,很难撑得起大局了。 冯佑瞅了一眼贾雨村,这贾雨村倒也厉害,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 以现在临清城中的匪势,怕是那几百卫军回来也济不得事,若无镇守营兵来剿灭,只怕这匪乱还会越闹越大。 冯紫英当然不知道这山东一省驻有几处营兵,不过冯佑却知道。 “沿运河一线,只有济宁和德州有营兵驻扎,东面济南也有。” 冯佑没有提登莱等沿海之地,第一路途遥远,二来防守海疆的营兵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触及得到的。 “这营兵怕是不那么容易调动吧?” 薛峻也算是官宦出身,先祖是紫薇舍人嘛,只不过到他这一代没落了,全然变成了商贾人家。 当然,好歹也算是皇商一脉,对官府中的事儿多少也是知晓一些的。 大周定例,京中三大营和营兵调动均属于兵部直管,若是地方上寻常事务,营兵是不会介入的。 便是一般的响马盗匪,也不能调动营兵,那是地方上衙门和巡检司的事情,再不济也还有兵备道召集各地卫所士卒协助处置。 对于营兵来说,只有两桩事儿可以动,一是兵部下令调动戍边打仗,二是都司和行都司请调,而都司请调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有乱匪造反或者倭寇入侵内陆。 山东地界几十年都没有倭寇寇边了,只有前明时代才有过,所以可以忽略不计,至于造反,这山东腹地就在京师眼皮子下边,偶有民乱那也是瞬间即灭,根本用不着驻镇营兵。 没有都司的行文,一般人就想去跑到驻军营兵那里去学着衙门那样擂鼓敲门说动营兵出动,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冯佑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驻镇营兵和九边驻军一样,一般说来根本不会听地方上的,即便是都司和行都司的行文他们也要斟酌一二,视情况而定。 更别说民间求援求救,那一句话就可以推到地方卫所那里去了。 要动营兵也不是不行,那得要说动山东都司。 问题是要去济南报告,山东都司得知消息肯定还要派人打探,不是你说起匪了就起匪了。 就算是真正映证了的确起匪了,遇上一个没担待的,没准儿还要请示兵部,那时间就不知道是多久了。 有点儿担待的,也需要行文让德州或者济宁抑或是济南的营兵发兵临清,这一来二去怕是没有十天不行。 万一这帮贼匪真的盘踞在这冯家大宅中不走,这密室中所存干粮和水根本难以支应,就算一切顺利,将官兵逐走,这密室里的人怕是都活不了两个了。 “贾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营兵调动很难,时间肯定来不及。”冯佑断然摇头,“要等到营兵来,只怕都水过三秋了。” “可是临清卫军都被调走,也不知是何人下令,何时能归也不知晓,难倒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贾雨村也有些着急了,自己还有大好前程眼见得攀上了贾王两家这条线,就能大展宏图,怎么能在这临清城里命丧黄泉? “佑叔,除了营兵和卫军,这周边可还有能求救之兵?”冯紫英也是束手无策。 这等涉及到大周内部的军事调动事宜,他也知之不多,这还是因为他算是出身将门之家才算知晓一些,寻常人根本就不清楚这些。 “还有就是漕兵了。”冯佑叹息了一声。 漕兵倒是就在这左近就有驻扎,但是谁都知道漕兵是些啥货色,名义上是保护漕运的卫军,但实际上早已经沦为了一帮靠着水道为生的垃圾,甚至比那些卫所士卒尚有不如,根本不值一提。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漕兵的情况,但是也能从冯佑、贾雨村和薛峻等人的表情中能感觉得到这漕兵是根本不能作为依靠的所在。 漕兵的任务就是守卫水次仓,然后押送漕粮入京,头年12月漕粮入仓,漕运总督负责监押漕粮入仓,并启动漕粮运往京城,次年9月完成漕运,便算是大功告成。 五大全国性的水次仓所在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再加上一个海运的天津,就成了保障北京城百万人口粮食供应的最大倚仗。 所以对漕兵来说,天大地大不如漕粮大,只要不危及漕粮安全,他们都不会参与任何其他事务。 由于漕粮乃是大周京城百万人的生命线,所以这几十年来倒也无人敢打漕运安全的主意,这也使得运河沿线的漕兵日益沦为和民户无异的所在。 别说拉出去打仗,就算是真正遭到了匪盗袭击,只要事情不是太大,都更愿意把它压下去。 大不了以“漂没”这个由头来搪塞了事,这都成了惯例。 ------------ 甲字卷 第二十节 救命稻草,义不容辞 “漕兵怕是没啥用处,我不知道山东这边情况如何,但我知道这倭寇一度闯入嘉兴一带,把那水次仓洗劫一空,那一千多漕兵面对不到三百倭寇便仓皇逃跑,后来那名卫指挥使被军法处置,但也有人说进了大监之后便被换了人头,可见这漕兵的情形。”贾雨村连连摇头,“这临清砖城里也有漕兵吧,外城乱成这样,也没见他们有啥动静。没用。” 三年前他便是嘉兴知府,那漕军的表现让他简直难以忍受,甚至自己被弹劾免官固然有言官攻讦自己为官贪苛的缘故,但也未尝没有这件事情的影响。 当时自己也就是低估了漕兵的孱弱到了这种地步,才会没有来得及及时组织起巡检司和乡兵阻截,酿成大祸,最终被人拿住了把柄。 一帮子言官御史借势把自己给掀翻了,否则以自己作为三甲进士,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些许钱银常例上的事情就把自己免官了。 冯紫英见冯佑毫无表情,估摸着贾雨村所言属实,也有些失望,倒是那薛峻脸色有些异样,被冯紫英看在眼里,“薛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呃,若是寻常漕军倒也罢了,和贾先生所言无异,不过我从清江浦过来时,听闻漕运总督李督帅正好启程从淮安北返,我二人先李督帅一步北上,若是论时间,李督帅此时怕是也已经过了济宁才对。”薛峻见冯紫英似乎还有些不解,便进一步道:“那李督帅随身带有一营亲军,想必是和寻常漕军不一样的。” 冯紫英这才明白归来,原来薛峻的意思竟然是去向那漕运总督求救。 贾雨村也有些意动,若是能借此机会博得漕运总督青睐,那倒也是一个机遇。 且不说漕运总督这一职务炙手可热,按照大周惯例,漕运总督历来都是由都察院要员兼任。 都察院历来是阁臣磨砺之地,一般说来翰林出身的阁臣都会在六部中尤其是上三部和都察院以及六科中打磨一番,方能有资格入围内阁,而漕运总督所兼任的左右佥都御史便是其中最佳的锻炼岗位。 当然贾雨村这也只能是幻想一下罢了,这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是何等人物,其实自己这等被免官的角色能轻易攀附上的? 冯佑迟疑了一下,“且不说我们现在如何能出得城去,便是能出得城去,如何能见到,在哪里能见到那李督帅?就算是能见到那李督帅,李督帅又如何会相信我等言辞?” 三个问题,冯佑都问到了点子上。 出城是第一道难题,现在整个临清城已经被乱匪所占,要想出城,只怕就要冒着被乱匪捕杀的风险,以这群人中,只怕除了冯佑一人敢说可以在面对贼匪是可以侥幸脱身,其他人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第二就是要想见到那李督帅也不容易。 李督帅现在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过了济宁也只是薛峻的估计,万一那李督帅就在济宁城里逗留呢? 从临清到济宁,再从济宁引兵来临清,这一来一往,得多少时间?只怕不比向那都司求援来的快。 可以说只有李督帅过了济宁到了东昌府聊城这一线,这个设想才算是有价值。 而且李督帅是正四品大员,二甲进士出身,岂是寻常人可以见得的? 以在座这群人里,怕是没有人有资格能一见对方,贾雨村是个被免官的妄人,薛峻不过是一商人,而冯佑更不过是一介武夫,如何能让对方一见? 第三就是如何能说服对方了,哪怕是真的能见到那李督帅,如何能说服对方相信临清危局? 而且这漕运总督只负责漕运安全,并不承担地方治安,只要临清内城不失,三仓不丢,便与他无关,他又如何肯来冒险一搏? 贾雨村和薛峻都未曾想到这冯佑居然有如此清晰的分析判断,大为讶异。 之前他们虽然见识过冯佑的勇武,但是这年头偃武修文的风气在大周上下都是如此,文人对武夫素来看不上,所以先前虽然表面客气,但是内里贾雨村是看不上对方的。 而且对方不过是冯家亲随家仆类的人物,更是不放在眼里,但这当口的一席话,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贾雨村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李督帅此人我倒是听闻过其风评甚好,勇于任事,胆魄极高,若是能面见阐明原委,未尝不能博得对方信任,……” 贾雨村也说得很委婉,成功几率的确太小,但若是不这样一说,岂不是在这里坐以待毙? 薛峻见贾雨村这般一说,也捋须道:“我也听闻李督帅和那巡漕御史乔应甲同行,乔御史亦是一位嫉恶如仇之人,若是……” 冯紫英也一直考虑。 若是要独自逃生,难度不小,但是却未尝不行,问题是却多了这么些人的拖累,而且你还真的无法丢弃,所以这条路行不通,那么就只能死中求活了。 坐以待毙不行,就得要找援兵,临清卫的兵被调动出城,这边匪乱便起,按照冯紫英的猜测,这里边有猫腻,所以不敢再指望卫所兵能在两三天之内赶回来,而且纵然能赶回来,也未必能抵挡得住这帮乱匪。 驻镇营兵倒是够分量,但德州、济宁和济南都距离太远,且需要向都司报告,由都司作出决定之后行文,最后还要看驻镇营兵的参将游击们是否接受。 中间哪怕完全一路顺风,时间都非常紧,稍有差池,而且按照冯紫英对当下大周这种上下规制的理解,这个差池是肯定有,所以无论如何时间都会来不及。 漕兵,先前也说了,寻常漕兵连卫所兵都不如,所以算来算去希望竟然还只有放在这个看似有些碰巧北上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的李督帅及其率领的亲军身上了。 救命稻草。 见冯佑的表情,冯紫英就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他没有多少发言权,也无法拿主意,这是对方身份所限,倒非冯佑无能。 不过冯紫英倒是高看了贾雨村和薛峻几分,不愧是《红楼梦》书中的三四号男主角,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当然人品问题不提。 这薛峻么,能养出薛蝌薛宝琴这等聪慧机巧的人物,多少也还是有几分遗传基因问题,看样子各方面能耐也都不差。 确定了必须要去抓这根救命稻草,冯紫英的心思也慢慢就清晰起来了。 既然要去,那么现在首要问题是谁去? 冯佑无疑是最合适的,武技在身,真要碰上三五个匪类,也能对付脱身,但是他的最大问题就是就算他出了城,见到李督帅,如何说服对方,这是最大问题,甚至李督帅连见都不会见他,一个四品武将且是被解职的四品武将的长随要见一名正四品文官,这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除非这名两名官员有私交,但很不幸,冯唐和这位李督帅毫无瓜葛。 一个勋贵之后,一个是二甲进士出身的文臣,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而且冯紫英也不认为冯佑见到李督帅就能说服对方。 贾雨村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也是进士出身,当过一任知府,但他的问题也不少,一是因贪苛被免,李三才又是素重风评之人,怕是根本不会见对方,另外贾雨村如何出城更是一道难题。 薛峻也是一个人选,口才不错,但是商人历来被文臣所鄙视,要想见到李督帅更难。 算来算去,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似乎还只有自己才勉强合适一些,好歹自己也是国子监贡生。 “佑叔,贾夫子,薛先生,依我之见,再拖下去恐怕于事无补,我不清楚这帮教匪为何迟迟不攻打内城,但观其行迹,怕是会在这临清城逗留,所以若要寻援,今夜便得要出城。”冯紫英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终收回,沉声道。 “那便由我去,铿哥儿你们就在这里藏匿不出,我力争三日之内便回。”冯佑略加思索便道。 “不,佑叔,你不合适,即便是你冲出去,见到那李督帅,也未必能取信与他。”冯紫英摇头。 “那铿哥儿的意思是……”冯佑有些疑惑,目光落在贾雨村和薛峻身上,倒是把二人吓一大跳,倒不是怕去见李督帅,而是怕出不了城就被贼匪拿住,那就真的是自投罗网了。 富贵险中求,一瞬间贾雨村也还是有些动心的,若是因此能攀上李三才,那真的是比找王家更靠谱,毕竟王家也是勋贵,而李督帅则是文臣,天生就和进士出身的自己亲近,而且据他所知,李三才也不是那种古板拘泥之人,钱财上那点儿事情并不太在意,但是贾雨村很快就知道这不可行, “贾夫子和薛先生也不合适,他们这样出不了城,一旦被拿住,……”冯紫英可以断言这二人一旦被贼匪拿住,只怕只需要一番威胁,就得要把自己几人给供出来。 “那谁去?”冯佑意识到冯紫英的想法,连连摇头,“不行,铿哥儿,不行,你不能去,那太危险了,……” “佑叔,难道留在这里就不危险?我们都出不去,那才最危险。”冯紫英自顾自的道:“我打算混出城去,让左良玉跟我一块儿出去,他地头熟,人也机敏,我和他一起混出去,另外我是国子监贡生,想必我的言语李督帅或许能入耳一二。” 贾雨村和薛峻都微微点头,不得不承认冯紫英的话有道理。 ------------ 甲字卷 第二十一节 兄弟 冯紫英和左良玉从密道里钻出来时,已经是亥时了。 那帮贼匪仍然盘踞在大宅中,先是吵吵嚷嚷,后来慢慢归于平静。 冯紫英一直希冀听到一些什么内幕消息,但是却未能如愿,一来岗哨林立,二来他们都在内院正房中闭门商议。 密道是一条四尺高的暗道,两个曲折之后,通道了东面围墙外一处灌木从中,几块乱石和灌木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很好的出口,从外向内很难看出什么,但从内出外,只需要用力向上一推,一块石头脱落,便能留出一个出口。 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让还有些紧张的冯紫英稍微放松了一下,倒是左良玉这小子一出来便恢复了活力。 “冯大哥,现在我们怎么走?”在获知了冯紫英的身份之后,左良玉内心是充满了艳羡和喜悦的。 他自幼失怙,母亲也在五岁时逝去,一直依靠在铁匠铺里打铁的叔父为生,也受尽了白眼品足了人间辛酸。 因为自幼无人管教,也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悍野骁勇性子,但又善于隐忍,所以也才有之前在小巷中用砖块怒击那个抢过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两银子的泼皮。 左家是卫所军户出身,不过早在左父那一辈就已经被卫所裁汰,沦为了主要为军户服务的匠户,好在左良玉的叔父打铁倒也是一把好手,倒是也能对左良玉照拂一二。 在获知了冯紫英乃是神武将军嫡子、国子监贡生之后,左良玉的心思也热了几分,对他来说,大概是他长到十一岁以来能遇上的最大的贵人了。 论年龄他只比冯紫英小月份,论身份他只能称呼冯紫英为铿大爷,但冯紫英却不太在意这一点,或许是穿越而来的这份人生而平等的心境尚未完全消退,所以他也只让左良玉叫他冯大哥。 冯紫英根本没想到这一做法会让左良玉刻骨铭心感激涕零。 自幼尝尽人间冷暖的左良玉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殊遇,别看他年龄小,但也算是这临清城里的顽劣少年了,只不过内心的自卑敏感却一直深藏。 面对临清城中其他同类时或许还没什么,但是在面对冯紫英这种标准大周军三代加官二代,甚至还是“中央党校”在读生,左良玉是真的有些想要跪拜的冲动。 “该怎么走,该你来帮我策划才对。”瞥了一眼左良玉,冯紫英稳了稳心神。 冯紫英一离开大人们的视线,内心也还是轻松了许多。 毕竟在冯佑、贾雨村和薛峻的视线下,自己一个十二岁不到的男孩要真的表现得出太过妖孽,委实让人起疑。 尤其是冯佑,这几乎是伴随着自己长大的,也就是这半年自己到国子监混日子才算是稍微脱离了对方的视线,即便这样这半年国子监生涯就不可能让自己脱胎换骨。 先前冯佑就不断的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在观察自己,这让冯紫英也有些毛骨悚然。 倒不是担心冯佑看出自己的来历,毕竟魂穿这种事情,放谁身上都不可能相信,他只是担心冯佑突然觉得自己是大言不惭不靠谱,不肯接受自己的这个建议了。 “冯大哥,那薛先生说漕运李督帅估计应该已经过了济宁,我盘算过时间如果,李督帅日夜兼程,怕是应该已经到了咱们临清,但看现在的情形肯定不是,那李督帅恐怕就只是白日里行船,这么算下来,如果李督帅走得快,应该也已经到了聊城,就算是走得慢,也应该过了张秋,呃,大概在七级,周店或者李海务这一带。” 见冯紫英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左良玉也是振作精神,殚精竭虑的思考一番才说出自己的看法。 冯紫英却摇摇头,“呃,二郎,李督帅总管漕运,七级、周店和李海务这一线,虽然是河运码头要处,但是却非他必须要驻留之地,东昌府聊城和张秋均有水次仓,尤其是张秋水次仓,乃是储运北直隶和山东粟麦紧要所在,李督帅过济宁北上视察,要么在张秋驻留,要么在聊城停驻。” 这个观点他也和冯佑、贾雨村以及薛峻探讨过,冯佑不太清楚这漕运事宜,但是贾雨村和薛峻,尤其是和漕粮颇有瓜葛深知内情的薛峻却是大为赞同。 漕运总督只负责漕务,但这漕务所辖甚宽,只要是和漕粮储运相关的事宜,他都可以过问,所以这才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一职务的兼任,否则这总管漕运,何以服众?尤其是沿运河一线的地方官员岂肯低眉折首? “那冯大哥的意思是李督帅要么在聊城,要么在张秋?”左良玉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在码头边上长大,这运河上下他是经常爬船嬉玩,最远北边出省到过沧州,南边最远到过夏镇,上半年春荒的时候他还爬船去过德州,所以对这条水路他是相当的熟悉,只要能在码头上登船,其他就不是事儿。 “这是我估测,不过究竟是不是如此,还要待我们去了聊城才知道了。” 冯紫英估算了一下,如果晚上能趁着夜色出城,那么走水路到聊城一百里左右,估计步行走陆路,起码要一天一夜才能抵达,这还要在十分顺利的情况下。 如果是走水路倒是要快一些,一艘山梭来得快,一个时辰能跑出十多里地,三四个时辰就能到聊城。 问题是水路需要船,这个时候哪里去找船? 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如何出城才是最大的难题。 “冯大哥,如果我们要出城,最便捷的路径是沿着永清门的东梯街那一带走,但是我担心那帮狗贼肯定要也担心卫军出来,所以肯定在沿永清门一线埋伏有暗哨,我们去恐怕就会被逮个正着。” 左良玉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来他的优势了,从小到大这临清城大街小巷都被他钻了一个遍,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也意识到冯紫英是在有意考察他,所以也是格外尽心卖力。 “不能北边,就只有走南边,南边有两条路,一是沿着永清大街出去,走鼓楼钻过去,但是鼓楼肯定有贼匪把守,过不去,那就绕着走火神庙那边,可以到运河边儿上,那一线原来都是粮帮的码头,只不过之前我们看到粮帮的人都被贼匪给围着砍杀,死了不少人,退下河坐船跑了,估计码头都被贼匪占了。” 冯紫英有些焦躁起来,“那岂不是我们走投无路了?” “也不是,还有一条路,只不过就要冒些险了。”左良玉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可以走还没到鼓楼前时,不走火神庙那边,而是走另一边的板井街,那边后面都是寻常穷苦人家,我估摸着这帮贼匪若是有内应,肯定不会花心思在那一片,我们从板井街背后的胡同里钻过去,一直可以潜行到鼓楼东街的街口,也就是东水门边儿上,……” 冯紫英立即明白过来,“你是说,咱们从东水门潜出去?可是鼓楼东街和东水门贼匪会不守么?” “肯定有贼匪把守,但是贼匪没船,即便是他们从粮帮手里抢得几条船,但他们也绝对不敢出东水门去和粮帮搏命,粮帮养着那帮人水路旱路都能行,若不是贼匪太多,只怕他们还不肯退走,鼓楼街上的店铺粮食可是粮帮的身家所在,所以只要我们从东水门潜出去,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左良玉很有把握,“只是冯大哥,你水性怎么样?若是不行,便得要寻块木板。” 冯紫英本尊水性一般,但前世他读大学时却是游泳健将,这游泳就讲求一个习惯,换了一具身体也根本不是问题,更别说现在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身板儿,那就更没问题了。 “还行。”冯紫英点点头。 时间太紧,出门之前二人也没有多商议,现在也是一边走一边商议。 “坏了!怎么贼匪都跑到这边来了?”刚一出横街,左良玉一探头,就赶紧缩了回来,惊声道:“之前他们根本就没敢到这边来,我还以为他们怕城里卫军出来呢。” “哼,他们肯定知道城里卫军是不会出来,怎么可能不会沿线布防?”冯紫英也有些懊恼,再早一点儿出来就好了,可是出来太早,天还没黑尽,很容易被人觉察,所以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 “二郎,有没有其他办法绕过去?”冯紫英皱起眉头打量。 “那就只有试试石牌坊那边了,可我们得倒回去绕一大圈儿,走蝎子坑背后的关帝庙那边,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左良玉也没有把握,摇摇头。 冯紫英心里一沉,绕关帝庙那边一样可能被贼军控制了,走过去没准儿还得要退回来。 “还有其他办法么?”左良玉垂头丧气的摇摇头,“就只有这两条路。” ------------ 甲字卷 第二十二节 倭寇 冯紫英靠在墙壁后,望着黑魆魆的天际,急速思考着。 “二郎,那边的宅院是任家的吧?”任家也是临清有名的望族,任园更是临清左近闻名的园林。 任家上一任族长任正林曾经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其三弟任正山也曾经担任过安庆知府,另外一支也有一位中过二甲进士,并且现在还在南京礼部任侍郎,所以这任家算是真正的临清名门,不过任家在东昌府也有宅邸,大部分家族成员都居住在东昌府,这所宅院也和冯家相似,只有寥寥几人守屋。 “呃,是的。”冯紫英吞了一口唾沫,立即反应过来,“冯大哥,你是说我们从任家后园翻过去?” “嗯,我们冯宅都被贼匪占了,想必任家也已经差不多,但是这后园即便是贼匪占了,估计也不会有人关注,所以……” 左良玉立即兴奋起来,“任家后园围墙外有一株大槐树,我原来就从那里翻上去过,……” “那正好,我们就从任园翻过去,沿着任园的后围墙一直可以走到石牌坊对面,从他们的东耳房翻出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到板井街那边。” 之所以冯紫英对任园有印象,实在是冯任两家都算是临清的望族,但冯家除了冯紫英祖父这一脉算是遗留下来了外,其他几支都不太争气,不像任家在这临清枝繁叶茂,还在东昌府也开枝散叶,远胜于冯家。 冯紫英才来临清时就注意到了这和冯家比邻而居的任家,感觉这任家比老冯家更牛,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大名鼎鼎的任园就是这任家的,占地百亩,堪称豪奢。 转过拐弯处,冯紫英意见就看见了任家宅院外一株起码有三丈高的大槐树倚着院墙,他也有些好奇这样一株明显对宅院可能产生治安威胁的槐树为什么会没有被任家给砍伐掉,而是任其在这里保留。 那左良玉似乎也看出了冯紫英的疑惑,低声道:“据说这株槐树是任家的风水树,必须要保留在宅院外,让其能在院墙外为人家遮风挡雨,方才能使任家一族长盛不衰。” 左良玉指了指那株树,又特别画了一个弧形。 “您瞧见没有,这院墙原本是可以把槐树包揽进去的,就是听了风水先生所言,才有意把它放在墙外,但是又不能挨着太远,否则就不能替任家遮风挡雨了,好在任家在这边也没有怎么住人,寻常蟊贼也不敢去招惹任家。” 这年头无论是豪绅望族还是诗书大家,对这风水一说都是相当重视的,所以有这种情形也很正常。 “走,管他什么风水树,今日我们都要把它踩在脚下。”冯紫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难道这任家就对此没有半点防备?” 黑夜里看不见左良玉脸上有什么表情,但是冯紫英能感受到对方肯定很是得意:“冯大哥,怎么可能?任家后园的獒犬厉害可是尽人皆知的。” “啊?”冯紫英陡然止步,但迅即反应过来:“你有办法?” “嘿嘿,在外边闯荡岂能没有一点儿防备?”左良玉嘿然一笑,从腰间拔出一管竹管,小心翼翼的倒出几滴液体在自己身上涂抹一番,然后又替冯紫英涂抹上,这才道:“这是我去年从一家在咱们临清关帝庙摆码头的戏班子那里弄来的大虫尿,这皮囊袋里还有几撮虎毛,都是避犬的上佳物事,管他什么獒犬,闻之都要退避三舍。” 冯紫英不得不承认自己把这个家伙带上真的是最明智的抉择,只怕冯佑跟自己都没有这家伙这么方便。 伴随着爬树,悄然翻阅围墙,沿着围墙滑入任园,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后,几道黑影慢慢退后消失了,想必这就应该是任园留守在后园的獒犬了。 “走!”冯紫英示意左良玉跟上,两个人半弓着身子沿着围墙旁边的小径疾步前行。 任园很大,而且是呈现出一种月牙形的形状将整个宅院的后半部全部包揽起来,其间既有池塘回廊,也有假山庭院,只是晚间看不清楚这等美景,二人也没有那么多心思。 “二郎,你来过这里?” “来过几次,外边都说这里都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我就进来看了两回,但是连半个铜钱都没见着,啥镶金嵌银的东西都没有。”左良玉连连摇头,“反正我是看不出这里有啥好的。” 冯紫英倒也不在意,这等园林自然不是左良玉这等军户子弟所能欣赏得来的,换了自己,也一样。 “那边就是靠东墙耳房了,咦,有人过来了。”左良玉比冯紫英灵活得多,熟悉路况的他在这任园中轻车熟路,显然是来过多次“寻宝”未果,一直不甘心。 看见两个人影漫步过来,两人都未料到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从那边游廊里走过来,纵然是岗哨也不该在这后园了来巡逻才对,只是避无可避,好在一旁便有一处假山,二人便一闪身藏匿于假山后。 两个人步伐有力,但是却走得不快,走到假山附近时更是放满了速度。 有些急促的话语低沉而有力,但是却听得冯紫英和左良玉大吃一惊。 左良玉是因为听不懂,冯紫英则是听得懂零碎的只言片语,这是倭语。 他在京师国子监时曾经和四夷馆的通译有过接触,这倭语和现代日语一些词法语句还是有些很大差别的,但是总体来说已经一脉相承大体一致了,这二人的对话他只能零碎的听到一些词语,其中一个人提及到了“刚毅大将阁下”,这让他有些耳熟。 前世中他也比较喜欢读书,《红楼梦》早就读过了,只是后来需要调整情绪,才又把脂本《石头记》拿来重新好好温习了一番,山冈庄八写的《德川家康》他零碎看过几本,但都没看完,就看了一个大概,不过德川四天王他还是知道的,神原康政号称“刚毅大将”,这两个倭人居然能提及神原康政,不得不让他感到惊讶。 “健次郎,我等在中国之地不能再以故土之言交谈,秀次阁下再三叮嘱我等,以防露出行迹,……” “嗨!”另外一人立即应道:“利吉,我……” “我怎么和你说的,不能再用故土之言,也不能用故土的风俗语气!”声音严厉起来,“这帮白莲教徒虽然总的来说不值一提,但是中国之地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这数千人中大多碌碌,却其中只要百人中有一二杰出之士,汇聚起来都不可小觑!我等若是稍不小心,被他们窥出端倪来,我等身死事小,耽误了将军阁下大事才是百死莫赎!” 语言已将变成了字正腔圆的汉语,只不过带着一些南直隶那边的口音,却不知道这两个倭人究竟是何来历,居然如此小心,而且一口流利的汉语甚至还能带一些地方口音。 “我知道了。”另外一个语速更慢的声音应该对自己伙伴很尊重,语气也有些恭敬,“只是秀次阁下要我们混入这帮白莲教徒中有何意义,这帮家伙从鲁南过来,先前还以为他们要起事造反,但现在看起来又不像,那内城虽然坚固,但是城中卫军已出,不过区区几百人守城,纵然这帮人也不堪,也当轻易拿下才是,……” “我现在也不确定他们的意图,咱们是以南直隶松江府大传头代表来观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唤作利吉的男子似乎是在沉吟思考,“他们的高层我们尚未见着,按理说,那教主从北直隶而来,这边临清的传头和掌经一类的角色未必能见着,倒是那徐姓的总传头十分精明,在巨野、郓城那边传教居然把手伸到了这边来,倒是一个人物。” “你是说那半遮面的男子?”那名叫健次郎的男子沉声问道。 “嗯,那厮异常谨慎精明,周围随时有人遮护,我听闻此人便是那教主的嫡传弟子,只是不知道此人籍贯何处,真实名字,而且我估计就算是他身边人,除了一二心腹外,只怕都未必知晓其真实身份。” “利吉,我等要在这中国之地呆多久?这等漫无目的的漂泊,何时才能返乡……” “哼,才两年你就厌倦了?秀次阁下为何选我们来中国之地?文禄庆长之役犹如昨日,至今我也不能忘记碧蹄馆一役我身畔健二、俊生、京隆他们就在我身边呼号呻吟中死去,蔚山之战,若非清正大将一力苦守,若非秀元和长政将军及时赶到,我等早已成为冢中枯骨,蓄水池里堆满了我的同伴尸体,连求一块马肉都不得,活生生饿死者不可胜数,可我等回乡,又有谁还能想起我的袍泽们?败者不配有被记起的资格,所以……” 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厉而高亢,但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又低沉了下来。 ------------ 甲字卷 第二十三节 找路 这一番话听得冯紫英胆战心惊之余又是越发震撼。 文禄庆长之役?这就是壬辰倭乱了。 难道这段历史也没有改变,丰臣秀吉最终还是启动了他的大陆战役?碧蹄馆之战?蔚山之战? 碧蹄馆之战那不是李如柏和小早川隆景的一场胜败难论的恶战么?蔚山之战冯紫英也知道,杨镐、麻贵加上朝鲜的柳如龙恶战日本方面的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等悍将,也是打得尸山血海。 这么说壬辰倭乱已经结束了,在冯紫英印象中,壬辰倭乱之后,由于丰臣秀吉的死去,丰臣秀赖的无能,加上德川家康实力丝毫未损,所以德川迅速成为日本的新领袖。 虽然遭到石田三成的反对,但是这没有影响到德川家康迅速向日本第一人地位的攀登,而这个时候的德川家康现在差不多应该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意愿来过问中国之事吧? 中国之事也轮不到他德川家康来过问才对,但这只是建立在前世的历史前提下,今世历史大变,大明已经变成了大周,而壬辰倭乱虽然结束,但是情况还是不是像前世那样,其中有没有一些不一样的变化,就真的不好说了。 而一旦有变化,以倭人的野心,未尝不会再度把魔爪伸向大陆,嗯,当然更大可能性应该是伸向朝鲜半岛。 联想到现在关外正在迅速崛起的女真人和塞外仍然不断袭扰大周九边的蒙古人,冯紫英真的有些头皮发麻,这个世道真的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利吉,中国太大了,这几年我等四处游历刺探,虽说中国兵事虚弱不堪,但是太大了,一旦他们动员起来,我们没有希望的,……” “哼,你以为将军他们不清楚这一点?”被叫做“利吉”的男子轻哼了一声,似乎已经从先前的激动情绪中慢慢恢复过来了。 “可若无中国之支持,几年前我们就该在平壤城里耀武了,或许将军他们只希望让中国无暇他顾,我们才能重新进军朝鲜,……,好了这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我们只需要按照秀次课下的要求完成我们的任务就行了,比你这样在中国游荡,我宁肯回到军中,但秀次阁下也告诉我,我们在中国的任务比我们自身的生死更重要,……” “但秀次阁下的设想太遥远,呃,太宏大了,我觉得……”那个叫做“健次郎”的家伙被对方打断,“你不需要你觉得,你只需要服从命令,你以为你比秀次阁下更聪明?” “嘿!” 健次郎不再言语,而另外一人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冯紫英和左良玉都屏住呼吸,双方相距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隔着假山的一个斜弯处,由于天色太黑,这个斜弯正好如同一个拱形把冯紫英和左良玉二人遮掩住,两人都尽可能的把身体贴紧假山石,虽然硌得人难受,但此时却是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 “走吧,咱们是客人,还是要讲规矩的,也顺便在了解一下他们京畿那边来观摩的人,正好可以接触一下,……” 两个身影慢慢伴随着脚步声慢慢消失,冯紫英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如果被对方发现,他相信自己和左良玉二人立时就得要变成两具身体,也幸亏这二人应该不是什么文学小说中传说的伊贺或者甲贺忍者,否则只怕早就察觉自己二人藏身之所了。 一直看到两个身影消失在池塘对岸的灯影中,左良玉才松了一口大气道:“冯大哥,这两个人像是倭人啊。” “你也知道倭人?”冯紫英颇感吃惊,若是南直隶和闽浙那边知道倭人不足为奇,但是这临清地处山东内陆,左良玉居然也知道倭人,就让他大为惊讶了。 “冯大哥,这临清码头上啥人没见过,还有那红眉绿目的西夷,漆黑的昆仑奴,我都见过,何况这倭人也不新鲜,早些年我听我叔父说,咱们临清卫的卫兵也曾经在那朝鲜和倭人打过仗,也没见什么大不了,说他们就是关起门来逞威风,其实也就那样,……” 冯紫英再度吃了一惊,临清卫的兵都能去参加壬辰之战?这么牛? 见冯紫英意似不信,左良玉赶紧解释道:“咱们临清卫的兵也有被德州和济宁抽去轮值为营兵的,听说当年正好赶上了去朝鲜打仗,……” 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这驻镇营兵都是从各卫所精锐中抽调,这也是为啥卫所兵现在也发孱弱凋落的缘故。 隔上几年,各军都督府的调令就要来割一茬韭菜,要么到边镇上去戍边,要么就到各镇营兵,前者随时都可能上战场和蒙古人或者女真人交锋,后者则是一旦有大的战事,立马就要抽调上前线,不管天南海北,都得要去。 二人一边说一边沿着围墙继续前行,很快来到了任园的东墙耳房旁。 耳房旁边的门廊下一个抱着一支竹竿枪的贼匪正在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很显然一天的兴奋之后还是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农夫或者窑工们有些吃不消了,再加上这一日里无比顺利也让他们放松了许多。 二人不敢太靠近,但是东墙这边找不到合适的可以依托上墙的地方,好在旁边有一堆废置的石头,二人想要去搬过来却又怕弄出声响,只能悄悄的等待着那个一直在不停打着呵欠的家伙看看是否会入睡或者离开。 天从人愿,那家伙最终还是没能熬住困顿,找了个合适的门柱背后靠着睡觉去了,二人这才赶紧搬起几块石头小心叠好,悄悄爬出墙外。 一翻出门,沿着横巷悄悄溜出去,对着就是石牌坊斜对面,这个时候石牌坊那般已经开始有人影在走动了。 左良玉对这一片情况太熟悉了,从永清大街到板井街,只是两个躲闪,绕过了在石牌坊已经开始布防的贼匪,便钻进了板井街后面的破烂胡同堆子里。 从对方开始在石牌坊布防也能看得出来,贼匪中还是有些动军事的人才,如果自己二人再慢一步,只怕石牌坊那里就绕不过了,而且贼匪虽然也对板井街那一片的穷人街区不感兴趣,但是却也知道那里是一个不安全的所在。 城内情况并未完全肃清,尤其是内城还在卫军手中的情况下,一旦卫军潜处藏匿于板井街内,随时都可能给驻扎在石牌坊和永清街这一线的贼军以突袭,所以他们迅速在石牌坊到板井街这一线布设哨卡。 终于钻进了板井街背后的胡同里,二人才可以终于松一口气了。 到了这里,起码相对安全许多了,贼匪也不会轻易进入这一类道路复杂、情况不明的区域。 说句不客气的话,三五个人进来真要遇上什么事情,被人堵在里边被闷死了估计都未必能有人发现,而且这一片都知道是穷人居住区,没有油水,谁愿意来? “冯大哥,这边是魏家胡同,我一个朋友就在这里住着,要不……” 冯紫英摇摇头:“二郎,不用了,我们要急着出城,还是不要去拖累别人了,再说了,你现在找你那位朋友干什么?” “嘿嘿,冯大哥,那可有大用,从这一路到慈育庵他路况最熟悉,而且沿着慈育庵走外城墙内,我估摸着他肯定知道这一路哪些地方有贼匪,我们得想办法避过贼匪,走东水门溜出去。” 左良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多幺蛾子,但是自己人生地不熟,还真的不敢冒险,想了想道:“你这位兄弟可靠么?” “绝对可靠,王和尚他爹去年殁了,她娘慈育庵当了姑子,他就跟着他大伯生活,他大伯王朝佐可是咱们这边最有名的柳条筐编制匠,这边的编织户都奉他为尊,……” 左良玉话语里没有半点儿难受或者痛苦,或许是多年这样的生活,或者周围太多这样的情形让早熟的他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了。 冯紫英觉得王朝佐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但是却想不起来了,或许自己是真的有些敏感了,随便听到一个人名字都觉得是历史上的名人,没准儿其实就是自己前世中遇到的一个普通人名字。 “嗯,你觉得没问题那就去找一找,不过这个时候都子时了,你能喊得应?”冯紫英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别把他家大人给惊动了。” “这几天他那个大伯好像不在家,在外边儿忙乎着什么,我和他有暗号,……”左良玉兴冲冲的带着冯紫英在小巷里穿行着,很快就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矮围墙外。 一个轻盈的翻身就进了院子,把冯紫英就丢在了外边儿。 ------------ 甲字卷 第二十四节 出路 一炷香时间,两个黑影便从随着门咯吱一声响窜了出来。 “冯大哥,这就是,你叫他四郎或者安哥儿都行。”左良玉一边替自己伙伴引荐,一边道:“四郎,这是冯大哥,蝎子坑那边冯家知道不?在京里当将军,冯大哥就是他家嫡子!” 冯紫英也有些好笑,这家伙也学会狐假虎威了,先把架势撑起来,拉起虎皮当大旗。 “见过冯大哥。”论个头这比左良玉还要高出半个头,居然给冯紫英唱了一个肥喏。 “安哥儿不必客气,你我年龄相仿,就以兄弟相称吧。” 冯紫英可没这个世界里这些人那么多讲究,能多结交一些有用之人都是好的。 起码左良玉在前世历史中也是一个人物,哪怕是南明军阀,但人家能混到执掌几十万大军的份儿上,肯定也是有几分本事的,现在给自己当小弟,自己又凭什么仗着家世不能折节下交的? 这个时候一切以保住性命为主,只要能脱得了身,哪怕是真的遭遇了贼匪,下跪作揖都没问题,谁让自己现在这么脆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其他的一概不论。 “四郎,赶紧前头带路,咱们要出城去。”左良玉见冯紫英对甚是礼遇,心里欢喜,觉得是自己面子够大,所以更加卖力:“这城里不安全,冯大哥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必须要出去,你有啥法子?” “二郎,现在要出门恐怕只有走东水门出去了,傍晚粮帮的人和进来的那些人打了一仗,粮帮死了十几个人,这边也倒了一大片,我都没敢过去看,我看我我大伯好像也在那边,……” “你大伯也在那边?”冯紫英吃了一惊,站住脚步,他大伯怎么会在那边,难道也是白莲教匪?那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 左良玉也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双手握拳,差点儿就要上前揪住对方了,“四郎,你大伯怎么会在那里?莫非……” “二郎,你也知道我大伯他们这半年来过的是啥营生,稀粥都喝不上了,这税监天天守在码头上,过往的船要么深更半夜来偷摸着下货,但这还是经常被逮住,那就是得活剐一层皮,可要纳税要交杂税,就别想生活了,这没人来,编织匠户们咋过?” 虽然都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但是冯紫英觉得无论是这还是左良玉都表现出了超出他们这个年龄段的成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缺爹少妈的孩子要想生存下去,那就更得要学会适应这个世道了。 “那你大伯就敢去造反当贼匪?”左良玉脸色不善,语气更是狠厉。 “二郎,我大伯是肯定不会去当贼匪的,先前他大概只是想要帮着这魏家胡同背后的一大帮子人求个生活吧。”被左良玉有些凶戾的语气给逼得有些胆怯,嗫嚅着道:“我大伯不是那种人,你知道的,……” “我知道有个屁用,他和那帮贼匪搅在一起,卫所兵一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左良玉恶狠狠的道。 “我大伯听人说卫所兵南下去兖州了,听说兖州那边也起了匪乱,所以兵备道柳宪台才调动卫所兵一起南下了,东昌府千户所的兵也南下了。”显然是从他大伯那里听到一些消息,而他大伯的消息也肯定是从一些有心人那里获知的。 临清兵备道管东昌府和兖州府两府军务治安,一旦有匪乱,地方衙门和巡检司弹压不住,那边要向兵备道禀明情况,兵备道就需要做出对策。 这一次显然是兖州方面匪情严重,方才会动用了临清卫和东昌府千户所的卫军,只是没想到这究竟是该巧了临清还爆发了更大的匪乱,而且是教匪,还是中了白莲教的调虎离山之计,就不好说了。 “柳宪台也南下了?”冯紫英心里更是担心,柳宪台就是临清兵备道兵备副使,负责整个临清卫以及东昌府和兖州府两府的军务治安。 “我听我大伯说是南下了,已经走了好几日了。”王培安也有些惴惴不安。 他感觉眼前这一位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冯大哥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压气质,或许是神武将军之子的地位,又或者是国子监贡生的特殊身份,让他下意识就有点儿胆怯。 “也是走水路走的?”很多情况冯紫英都是一无所知,现在才来临时了解,加上对这个大周朝官府内部的运行规制也不甚了解,只能依靠原来这具身体中残存的一些记忆来做出判断,委实太为难了。 也幸亏算是家学渊源,自己便宜父亲好歹算是大周王朝高级军事官员,大同镇总兵可不是寻常兵备副使所能比的,所以耳濡目染之下,也算对这些方面有所了解。 “是,听说是夜里乘船走的,是从东昌府那边来的船。”王培安回答道。 冯紫英现在也顾不得想许多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城,去找漕运的李督帅。 这兵备道副使都被调到了兖州去了,这一去一回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别想,现在唯一寄希望就是李三才已经到了聊城或者张秋了,只有这样时间才来得及。 “算了,四郎,你最好找机会去告诉你大伯,这可不是一般的民变,有罗教和闻香教的人搅和在里边,朝廷不会轻易放过。”冯紫英盯着对方,“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到时候我找人替你大伯疏通一下,或许还能免罪。” 冯紫英不得不说这一番话。 让人家替自己带路卖命,却又不给人家半点念想,这说不过去。 至于说托人去疏通倒也不是假话,冯家在临清这边也还是有些人脉的,只不过他没那能耐,只能等时候托父亲从中说和疏通了。 左良玉一听也是心中大定,踢了一脚王培安,狠声道:“还不谢谢冯大哥,你还真想你家大郎二郎也和你一样?” 王培安也赶紧作揖道谢,冯紫英倒不在意,摆摆手:“走吧,想办法出城,出不了城说这些都是白搭。” 三人转出胡同,便沿着小巷潜行,时而走沟边,时而走墙后,总而言之尽可能的避开大街和十字路口,这样可以减少遭遇贼匪的可能性。 “冯大哥,那边就是慈育庵了,我们可以绕过慈育庵,沿着城墙边上的下去,就可以到东水门,那样最快,但那边肯定有人把守,要么我们就走蟋蟀胡同钻出去,那边岔路多,要绕来绕去,就得要半个时辰才能过得去。” 走到一处矮房背后,王培安伏下身体,“而且我担心蟋蟀胡同口肯定也有人把守,而且……” “而且什么?”冯紫英听出对方话里有话。 “蟋蟀胡同对着就是鼓楼东街了,先前他们在那里打了一仗,死了不少人,都是您说的教匪在那里把守,怕是很难过去,如果我们走慈育庵南边,城墙边上我倒是也许能过,……” 王培安的话让冯紫英心中生出一丝希望,“城墙边上可是你大伯他们在把守?” “冯大哥,我大伯他们真的不是要造反,他们也是被那常税监给逼得没办法了,我们魏家胡同这一片都是靠编织柳条筐和草袋为生,好几百户,两三千人靠这个吃饭,原来都还靠着生意好凑活着过,现在我听我大伯说,现在来了客人连前两年的三成都不到,这让大家怎么活?” 官场养成文,就是主角的成长过程,请兄弟们多支持,多发表意见,QQ群581470234里欢迎多建议。 ------------ 甲字卷 第二十五节 死中求活 王培安倒是口齿伶俐,让冯紫英颇为侧目,但想一想,他和左良玉都是码头上跑江湖的,年龄虽小,但是见识却未必差了,只怕比自己继承的这具冯紫英身体还要强一些。 也许唯一差一点儿的就是这两人现在都还没怎么读过书,只不过历史上左良玉偌大的名声,这王培安却半点名气都没听见过,也不知道是何故。 历史早在大周王朝建立之时就发生了改变,现在又因为自己这意外因素加入进来,还会继续演变成什么模样,谁又能说得清楚? 也许本身每个人的历史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性,左良玉或许会因此不再在历史留名,而这王培安说不定就会因此而成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呢?谁又说得清楚? 冯紫英自己对能不能成为历史留名的大人物兴趣不大,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的观念对他来说没那么强烈,前世中他就是一个无神论者,关注当下,过好今生好像更符合实际一些。 就像现在,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别连这花花世界都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纨绔子弟的生活都还未来得及感受一番,就被这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白莲教也好,闻香教也好,罗教也好,给灭了,那就真的太冤了。 “四郎,我能理解你和你大伯的苦处难处,但是这恐怕不是他可以挑起民乱的理由,尤其是官府肯定不会理睬你这些说辞。”冯紫英字斟句酌,“如果他想要把自己从这桩泼天大祸里摘出来,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一要证明自己和那帮白莲教匪没有关系,二还需要立功。” 王培安毕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很多问题自然无法像装着一个几十年现代官场经验灵魂的冯紫英相比,迟疑了一下,“我大伯的确不是罗教的人啊,这周围大家都知道,甲首也都清楚,……” “很好,街坊邻里和里正如果能证明,这可以有一些作用,但还远远不够,因为这桩事情已经闹得了这么大,而且你自己也说粮帮死了那么多人,粮帮有多大势力你应该清楚,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你大伯还需要立功来洗脱自己罪名。” 冯紫英言辞恳切,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一趟自己和左良玉要想安然出城,恐怕还真的要落到这个王培安和他的大伯身上。 “这……,冯大哥,我该怎么做?”王培安紧握着手中的木棍,满脸纠结的问道。 他现在已经把冯紫英当成了救命稻草,大伯一家对他不薄,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愿意看到大伯一家人出事儿。 “你大伯对这一次教匪叛乱的事情怎么看?”冯紫英思考了一下才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昨晚去看他,他就一直在说这事儿闹大了,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他也很害怕,我觉得他是不想发生这种事情的。”王培安瘦小的脸颊上满是忐忑,“他现在肯定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的确不是王培安一个小孩子能说得清楚的,王朝佐的想法王培安也未必能完全清楚。 但是从王培安的说辞来看,起码王朝佐肯定不是罗教,也就是白莲教中人,那么这还有回旋余地,而且如果王培安没撒谎的话,王朝佐应该也没有料到局面会演变成这样,从常理来说,王朝佐肯定不愿意如此,也不应该想要造反。 冯紫英脑子里也在激烈的思考,敢不敢冒险去见一见王培安这个大伯?他对王培安这个大伯一无所知,万一去见了对方,对方却突然翻脸,把自己交给白莲教那边,自己可真的就太冤了。 可不见这个王朝佐,能不能出得了城? “四郎,你这个大伯为人如何?”冯紫英一边思考,一边慢声问道,目光却望向左良玉。 “我大伯平素在这魏家胡同可是有口皆碑的,他为人特别仗义,大家都特别敬重他,……”王培安提起自己大伯还是格外自豪的,一听小胸脯昂然道:“咱们这一片家里出了点儿啥事儿,都是找他帮忙,他也了很乐于帮大家,……” 左良玉也注意到了冯紫英的目光,连忙点头:“冯大哥,四郎他大伯是咱们这边有口皆碑的,吐口唾沫一颗钉,说啥就是啥,大家都都很信服他,愿意听他的,……” 二人的说辞也符合冯紫英的判断,若非如此,这王朝佐也不可能如此得人心,若是天性如此,倒是可以冒着一回险。 “嗯,四郎,我愿意帮你和你大伯这一回,但是我想和他见一面。”冯紫英的话语里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连左良玉和王培安都下意识的愿意相信对方,“如果可以的话,四郎你去找一下你大伯,我们找个地方见一个面,我和他谈一谈。” 王培安有些迟疑,看了一眼左良玉,左良玉也有些紧张,“冯大哥,你要把我们出城的打算告诉四郎的大伯?” “嗯,既然是四郎的大伯,你们又如此夸赞他的为人,我想可以见一见,你们是我兄弟,我信得过你们,你们信得过他,那就没什么。” 冯紫英的推心置腹让左良玉和王培安胸中都是热流涌动,尤其是左良玉,他觉得王培安和冯紫英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冯紫英能如此态度,完全是建立在信任自己的基础之上,完全忘记了其实冯紫英和他也不过只是相处了一日而已。 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能给人信任的魅力,而冯紫英前世灵魂带来的经验,加上他的神武将军嫡子、国子监贡生这些名头又为他的表现增添了一分光环,所以才使得左良玉和王培安都下意识的愿意相信对方。 “冯大哥,你放心,王伯肯定会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和四郎这一辈子都会记你的情,……”左良玉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咬着嘴唇道。 “好了,二郎,四郎,咱们都是兄弟,就不说这些了,那就走吧,找个地方,二郎和四郎一道去找王伯,嗯,届时,不要说太多,二郎你先问一问情况,看看王伯的态度,……”冯紫英沉吟着道:“不是不相信王伯,主要是王伯他周围肯定还有很多人,有时候你们也明白身不由己,是不是?” 冯紫英不得不想多了一些,性命攸关,别一不小心被人卖了,白白送了性命。 左良玉从现在来说是可靠的,而且此子机敏,让其和王培安一道去见王朝佐,起码可以做出一些基本的判断,看看王朝佐是否是真的不愿意和白莲教徒搅在一起,有什么状况,可以给自己一个预警。 冯紫英的话倒是没有引起王培安的什么反感或者不安,或许在他看来自己大伯本身就不是那种人,自然心底坦荡,“好,那冯大哥,你在哪里等我们?” “冯大哥就在碧霞宫,也就是南坛外边等我们。”左良玉想了一想才道:“那里虽然远了一点儿,但是稳妥。” 冯紫英的话还是对左良玉有些提醒,左良玉不比王培安那么性子单纯,虽然他也确不信王朝佐不会对冯紫英有什么恶意,但是如冯紫英所提醒的那样,万一王朝佐身边的人有不轨心思呢? 碧霞宫在慈育庵的东边,已经靠近了外城墙和内城墙交汇处不远了。 虽然在这一线也有贼匪布防,但是由于距离内城比较近,贼匪也不敢过于放肆,或许是不愿意过度刺激内城里的卫军和漕军,所以在这一带还是以暗哨为主,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如果真的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真要一口气冲到城墙下求救,未尝不是一个死中求活的路子。 王培安没想那么多,点点头:“也行,我大伯他们就在东水门往这边走的那处杂院子里,我去过,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冯大哥你就先到碧霞宫藏身,我和二郎先去找我大伯。” 一行人绕过南坛,其实就是一个破旧不堪的祭坛,只不过这里紧邻碧霞宫,而碧霞宫再往下面走就是慈育庵,而在这几处之家是一个很宽敞的广场,应该是平素放社火赶庙会的聚居场所,只不过现在只有几个蜷缩在碧霞宫外的台阶下的乞丐外,便无其他人了。 冯紫英选了碧霞宫后的一处角落藏身,这两人才离开。 ------------ 甲字卷 第二十六节 生存需要奋斗(求推荐票!) 见二人消失在黑暗中,冯紫英才又摸黑离开这一处角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左良玉和王培安或许没问题,但王朝佐,他没信心。 他重新物色了一处地方,就在那祭坛斜对面的一处灌木丛后,这里正好可以观察到从外城墙过来的小路,也能看到从南面过来的胡同小道,而先前拿出角落虽然隐秘,但是却起不到观察哨的作用。 按照他和左良玉、王培安叮嘱的,只要王朝佐一个人来,甚至不妨透露一些内情,但必须要一个人来。 还是那句话,按照约定一个人来未必就意味着对方可靠,但是没有按照约定的情况,那么就肯定意味着对方有其他意图。 靠在草丛匍匐着,冯紫英却是思绪联翩。 说实话,莫名其妙来到因为看了这一本《红楼梦》就来到这个和与前世历史似是而非的世界,之前冯紫英是真没太多其他想法。 那些穿越小说中主角一个个,要么就都基本上是理工科的高手,各种发明创意信手拈来,要么就是文坛奇才诗词歌赋烂熟于胸,随便剽窃点儿东西都能名动四方,走到哪个朝代都能如鱼得水,但…… 他生病那两天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不是那块料子,或者说根本就没那种好事儿。 缺乏了社会政治经济基础的各种发明和剽窃,那就是耍流氓,这个世界耍流氓的结果要么就是被人家给吞得连渣滓都没有,要么就是直接被划入抄袭的无良文人。 什么改天换地所向披靡吊打无数历史名人的本事他恐怕没有,老老实实的蜷缩便宜老爹的羽翼下,先观察一段时间稳住阵脚才是正经。 求生,求活得更滋润一些,是他现在的唯一想法,所以他很看重自己这个国子监贡生的资格,或许在那里还能混出一个名堂来,不至于前途无亮。 这个世界让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是不是魂穿那两日高烧烧得脑子有些发昏了,前世中一些东西总是回忆不起来。 比如明代历史,好吧,其实是他这个伪明粉除了略微赶潮流走马观花的看了看几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五年》外,其他还真没太多历史记忆。 嗯,之所以对左良玉这么熟悉,那也是因为他这个籍贯临清的缘故,起码还是要对自己籍贯所在的历史名人知晓一些的。 问题是这大周王朝基本上是沿袭了大明,嗯,无论是版图还是各种规制,基本上就是依照大明的葫芦画瓢。 这张士诚的子孙看来也没啥能耐,基本上把大周和大明的关系就变成了南宋和北宋的关系,都是先占南京为都,然后迅即迁都北京,一样的南北两京体制,太有意思了。 所以对冯紫英来说,如果能多回忆起晚明历史中很多细节,嗯,这个可能会有变化,那么多回忆起一些这个时代的文武牛人,甭管是拉好关系还是结为兄弟,那都是一条条人脉啊。 这个时代的三同,同窗、同乡、同科,另外还要加一个同党,呃,这个同党可不一定是贬义词,晚明党争那是血雨腥风的,但都是极具战斗力的,这几同都是真正的老铁集中营啊。 只要处好关系,再玩一玩什么“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和“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志雄心”套路,那妥妥的可以有一段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的风流倜傥生活啊。 但残酷的现实立即抽了自己一巴掌,且不说塞外蒙古和关外女真人的虎视眈眈,现在似乎连山东这样的大周腹地里白莲教都如此猖獗,甚至连在江浙那边肆虐未止的倭人都跑到这边来搅风搅雨了。 这让人不寒而栗,也不能不让冯紫英好好琢磨一下这大周王朝能坚持多久? 别连平均年龄七十六的这个岁数自己都活不到,这局面就给崩了吧?呃,这个时代可能平均年龄就算是五十吧,那自己也还有将近四十年好日子呢,大周兄弟,好歹你也要撑过去让我别白穿一回啊。 ****** 王朝佐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自己侄儿,一个是素有临清东外城孩子王之称的左家二郎。 之前这神神秘秘的要见自己,可自己这个时候哪有时间来和两个小孩子淘神?这都啥时候了? 但是没想到两个小孩子却格外固执倔强,而且非要自己避开其他人,这让他又气又恼又好笑。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居然也大言炎炎的要和自己谈正事儿大事儿,懂得起什么叫正事儿,什么叫大事儿么? 他现在本来就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来和小孩子计较这些,所以根本就不想搭理对方,如果不是左家二郎那一句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他早就扭头就走了。 左家二郎和自己这个侄儿不一样,别看只有十二岁不到,但是论心机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都未必能有他活泛,问题心思再活泛,对自己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特别是现在,如果不是想要叮嘱自己侄儿赶紧回家藏起来,他真的懒得一见。 避开众人,王朝佐清了清嗓子,“左二郎,我知道肯定是你撺掇四郎来的,说吧,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我听着。” “不,大伯,是我提出来要见大伯的,不是二郎的意思。”王培安一脸倔强,抬起目光注视着自己大伯,“我怕大伯走错路。” “哦?”王朝佐大吃一惊,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这个才十一岁的侄儿,这不可能是自己这个侄儿嘴里能说出来的话,下意识的就想让人去查看两个少年郎还有无其他人跟着来,但迅即又克制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盯着对方:“四郎,这是谁教你的话?” “大伯,我……”王培安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王朝佐粗暴而又可以压抑下的低沉声音所打断:“我只问你,是谁教你说这话的?” “王伯,四郎说的话对不对?”感觉到王培安有些承受不住王朝佐的目光压力,左良玉咬着牙关道:“魏家胡同左近几百户人的生死就在王伯你手上,不是么?” 左良玉很想用文绉绉且有简练利索的话语来反击王朝佐,但“一言而决”这个词儿他愣是说不出来,他有些遗憾的想着,如果换了冯大哥来说,肯定会说得格外的精辟利落,让王伯无言以对。 和冯紫英接触虽然才一天,但是两个人几乎一直对话交流,他对冯紫英有些话语词语都有些不太适应,但他以为这应该才是国子监贡生的实力表现,嗯,读书人,士人,理当如此。 小时候他就曾经听母亲说起过,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能进州学,可父亲早逝,母亲后来也逝去,左家这么没落下来,便再无希望。 ------------ 甲字卷 第二十七节 艰难时世,更需风雨 王朝佐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四周,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这两个少年郎背后还真的有大人物,是柳宪台,还是张府台? 作为魏家胡同左近这几条街面上编织匠户的带头大哥,王朝佐的确没想到局面会演变到现在这种局面,当罗教的教徒们卷入进来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出大事儿了,弄不好王家灭三族只怕都是轻松的了,问题是他现在能有退路么? 最早的挑头不就是编织匠户们、码头的力夫加上城外的窑工们闹腾起来的么?他这个时候已经觉察到这是有人极为隐秘巧妙的把自己引到了一条不归路上。 民变都不算个啥事儿,哪年收租收税不闹出点儿事儿来,只要有大户在其中遮掩调和,官府不会当真,顶多也就是囚枷几天,找几个人去州狱里去呆上一段时间,在上下打点一番,就了事大吉了。 他王朝佐手底下啥都没有,就是有人,好几百户人都在靠着这柳编糊口,可这常税监实在太可恶了,弄得天怒人怨,没有了客商来,就没有人要这柳编筐和草袋,这拖儿带女的两三千号人呐,要么就只有外出逃荒卖身为奴,要么就只有活生生饿死。 王朝佐不是没有经历过饿死人的光景,元熙十七年,山东大旱,饿殍遍野,三月初三临清城一下子涌入超过两万人的流民,光是三月十二一日便饿死数十人,城外野狗吃人,眼珠子都吃得由红变紫了。 话说回来,哪朝哪代不饿死人?当今太上皇亲政四十年,号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不也一样有元熙九年,元熙十七年,元熙二十九年,元熙三十三年,元熙三十八年的五次大灾么? 元熙九年北直隶起旱蝗并起,光是保定府逃荒到山东的就超过十万人,后来回去能有一半没?不是路上饿死,就是得病而死。 近的这元熙三十八年,河南发大水,紧接着又起瘟疫,逃荒者甚众,开封府和归德府灾民涌入山东,山东三司不得不在两省交界处设置哨卡禁止灾民入境,最后引发大规模民变甚至变了叛乱。 后来还是京城来了巡按,调动周近营兵,甚至差点就动用京师三大营的兵,才算把民乱压下来。 饿死人在王朝佐看来也很正常,可是要饿死自己这街坊邻居甚至包括自己一家人,就没有人愿意了。 有人出主意而且还能帮着打点斡旋,王朝佐知道自己没得选,只能去当这个出头椽子。 问题是他以为当个出头椽子也就是去经点儿风雨罢了,烂一截也就烂一截吧,他准备认命,几年牢狱饭吃得起,他也早就安排好了人,但何曾想到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就不是出头椽子先烂的问题,这是要把整个魏家胡同所有匠户生计给毁了不少,还得要收多少人命啊。 他意识到了危险,但是却无力改变,这个时候他能怎么办?他无计可施,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手底下一帮人都是粗汉,而那罗教来人更是随时盯着自己,若非是两个少年,其中还有一个自己侄儿假托家事来寻,只怕还会跟着自己。 王朝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左二郎,我知道你些本事,但是这等事情不是你能插嘴的,你告诉我谁让你来的,意欲如何?” “王伯,我会告诉你,但只限于你一人知道,你得跟我走。”左良玉心中涌荡着一股子难以表达的气儿,在他心间四处乱窜。 让他王伯眼中那份郑重其事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起码从来没对自己如此过,好歹王伯也是几百户匠户的头儿,在外城也算是一个人物,平素从未正眼看过自己,但今日之后,王伯再不敢小觑自己。 “哦?”王朝佐惊疑不定,难道真的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在左家二郎背后?“二郎,你若是不告诉我是何人,我如何能与你走?那人在何处?” “王伯,你若是信我,便跟我走,只是你一人,四郎也是见过的,你当相信四郎不会害你吧?”觉察到对方意动,左良玉心中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若是这王朝佐坚持要自己说是谁指使而来,他还有些犹豫,万一透露了冯大哥的身份,却又被王朝佐出卖,那自己可就百死莫赎了。 看见自己侄儿用力的点点头,却一语不发,王朝佐也有些好奇,是何许人如此本事,居然能把自己侄儿和左家二郎这两个临清外城的浪荡子如此折服住? 问题是自己一人跟随而去,这边的事情又当如何?还有那罗教来的人该如何应付? 思考再三,王朝佐有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少年郎,最终还是下了决心,“二郎,我顶多能以回家为名腾出半个时辰时间,那人在何处?” “半个时辰够了,半刻时间便可到。”左良玉迟疑了一下,“只是王伯万不可将此事向他人言。” “你这小子,这等事情还需要你来教你王伯么?”王朝佐冷笑道。 把手里的事情交代给魏相童,也是魏家胡同的老人,只说自己家里有点儿急事半个时辰就回来,对罗教来人则称是家里媳妇人不好得回家去看看,这也是实话,周围人都知道,罗教来人虽然也有些不情不愿,但是还是没说什么,只说要尽快回来。 王朝佐倒也不怕左良玉和自己耍什么花招,真要对自己不利,王培安不会这么坦然,这点儿底细王朝佐还是看得出来,他觉得应该真是有什么大人物在背后,只不过藏身在暗处,才会唆使这两个家伙来找自己。 只是不知道这隐藏的人物究竟是哪个来路。 这临清州乃是东昌府下最重要的州县,沿袭明制,临清州属于散州,隶属于东昌府,但是地位高于其他县,加之临清兵备道、临清卫和临清钞关设立于此,再加上临清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临清州的地位直线上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临清州的知州已经不比省属直隶州差多少了,朝中也有过建议要将临清州升格为直隶州,但一直未能如愿。 如若论权力,毫无疑问应该是兵备道柳宪台的权力最大,但是柳宪台已经率军南下兖州了,不可能是他;其次就是章府台,但章府台素来懦弱,王朝佐估摸着对方怕是没有这份胆魄。 其实临清内城中还有一个大人物,那就是常税监,可以通天的人物,可以说一切原委都是因他而起,只是这等人物根本不屑于和下边人打交道,便是宪台、府台和学台和卫所指挥使几位大人都难得结交。 这厮眼里只认银子,若非这厮在这里胡作非为,弄得天怒人怨,又如何会引发今日这场风波? 半刻时间不到,王朝佐已经跟着左良玉和王培安二人到了碧霞宫外的南坛处。 “就在这里?”王朝佐有些疑惑,这里距离魏家胡同不远,照理说如果是内城出来的人,是不应该选择这种地方作为见面地点的,反倒是更远一些的琉璃井一带可能还要更隐秘一些。 左良玉找了一圈,没见着冯紫英,也有些急了,约定在这里,也没有超时,怎么会人没见了?难道就这一会儿还出事儿了? ------------ 甲字卷 第二十八节 以势压人,以情“感”人 冯紫英其实就一直潜藏在灌木丛中观察着情况。 只有三人来的,后边也没有人,他甚至还等到这三人找了一大圈儿,差点儿争吵起来才走了出来。 火把下王朝佐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虽然这个少年郎竭力想要表现出他的雍容闲适,但是王朝佐还是能看得出来对方有些紧张。 “就是他?二郎,四郎,你说的就是他找我能解决我们几百户人的生死?”王朝佐忍不住想要暴怒,但是却又忍耐下来,变成了厉声冷笑,“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来打趣我么?” “王朝佐,你好大胆!”真正走到这一步,冯紫英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沉声道:“你觉得我是在戏耍你?你都可以把魏家胡同这一坊的几百人性命拿来作儿戏而不自知,这个时候却又来计较起这些微末之事来了?” 王朝佐吓了一大跳,眼前这个少年郎虽然年幼,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但是面对自己时竟然有一股子昂扬凌厉之意扑面而来,似乎在面见章府台时也不过如此。 “少年郎,你是何人?”王朝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虽然心下有些发虚,但是表面上却没露声色。 “我是什么人我会告诉你,但我想问一问你,你是否真的打算让这魏家胡同左近数百户人都一起为你殉葬?”冯紫英没有理睬对方,径直问道:“你打算带着魏家胡同几百户人和哪些白莲教匪一起造反?” 先划线,让其与白莲教徒区分开来,避免其觉得没有出路,真的要和白莲教合流,那自己出城就无路了。 王朝佐深吸了一口气,“王某和兄弟们只想讨一口饭吃,为了一家人生计,绝无造反之意,那白莲教徒为何会进城来,意欲何为,王某也委实不知。” “绝无造反之意?那你为何还与那些白莲教徒勾连往来?”觉察到王朝佐话语里的软弱,冯紫英立即追问道。 冯紫英知道对方此时应当是惶恐不安的,这个时候既要让对方觉得他不是和白莲教一伙的,并无造反之意,但是又要让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处于泥潭中难以洗脱自己的罪责了,要想脱罪,那就要找外援,就要想办法立功赎罪。 “我和他们并无勾连,……”话一出口王朝佐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示弱气虚了,迅即又道:“我们只想求个活路,这样下去,我们魏家胡同几百户人迟早要么离家逃荒,要么就得饿死!” 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他自然知道这常税监在临清城已经搅得天怒人怨,但是这是当今圣上派来的,寻常人又如何能置喙?这等寻常百姓的生死又何曾放在这帮阉人心上? 只不过他现在还得要为自己的生存挣扎,还顾不上那么多了。 “求活路不是这种求法,你这是在寻抄家灭族!”冯紫英狠声道:“现在你和白莲教纠缠不清,若是没有一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恐怕真的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你们的忌日了。” “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是什么来头,想要我干什么?”王朝佐冷笑了一声,“我从来不信有什么善人来帮我们这些穷苦人。” 冯紫英不为所动,这个时候说其他的也没有意义,“我乃神武将军冯唐之子,京师国子监贡生,此番回老家来本是吊丧,未曾想到却遭遇这等事情,……” 王朝佐一凛。 临清三大家,周家,任家,冯家,冯家还要排在最后,但主要因为是冯家除了京师一支属于武家勋贵尚有些声势外,其余旁支都碌碌,而周家和任家都是士人出身,但这少年郎若是冯家在京师一支中那神武将军冯唐之子,而且还是那国子监贡生出身,那就不简单了。 “冯公子想要出城?”王朝佐委实想不出自己对对方有何价值,除了出城。 “出城对我来说不难,但是二郎和四郎都算是我的朋友,我亦不忍乡邻因此而受屠戮,所以我才会让二郎和四郎来寻你,我也久闻你在柳编匠户中颇有义名,所以也愿意为你等解此厄难,……” 王朝佐目光闪烁,脸色也阴晴不定,好半晌才悠悠的道:“解我等劫难?这世道还有如此善心之人么?冯公子你觉得我该相信你么?” 冯紫英摆摆手,“二郎,四郎,你们俩先到那边去,我和他单独谈谈。” 左良玉和王培安都是一愣,不知道该不该听,王朝佐似乎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深吸了一口气,“二郎,四郎,你们先过去。” 见二人都是这个态度,左良玉和王培安只能离开,一直走到距离冯紫英和王朝佐二人二三十米开外的碧霞宫墙边上去了,王朝佐才冷冷的道:“还觉得不好当着他们俩说?这下可以了吧。” 冯紫英见状也知道恐怕王朝佐对外人成见很深,很难相信自己是帮他,这种情形下若是不能赢得对方相信,还真有些麻烦。 “我要保我家宅安宁,另外我也需要一些功绩。”既然如此,冯紫英反而态度越发强硬起来,“白莲教匪必须被剿灭,否则临清和东昌府便不得安宁,你,王朝佐,要想脱罪免责,就必须要立功赎罪,要协助官军拿下这帮乱匪,我可以保你一家老小性命,其他的我不敢保证!” 王朝佐的脸颊在碧霞宫大堂里摇曳的香火透出来的黯淡光下微微抽搐,似乎一下子就被这番话给压倒了,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我们没想造反,我们也是被逼的,而且……” “这些话和我说没用,而且我也可以肯定你对谁说都没用,所以还不如烂在你肚子里。”冯紫英粗暴的打断对方:“王朝佐,你也活了几十岁了,不会连着点儿事情都堪不明白吧?” 王朝佐整个精神都萎靡了下来,几乎要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可是……” “行了,你知我知就行了,没必要再让二郎四郎他们知道,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你要明白,你说出去,只会徒招祸端。”冯紫英牢牢的控制住局面,语气却变得越发冷淡,“我告诉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你一家性命无忧,至于其他……” 火光下王朝佐的面色不断变幻,最终还是坚定下来,“冯公子,我王朝佐惜命,也想保住一家人性命,但若是要让我丢开其他兄弟邻居们的性命来求自家安全,我做不到,此事本身就是我为头,若是要论罪,那也该我去,……” 冯紫英死死的盯住对方,王朝佐没有回避冯紫英有些凶狠的目光,显得格外坦然:“冯公子,我知道你是将门世家,你想要立功,没问题,我也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左右是个死,但我不想我的兄弟邻居们都一起死,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要求,那么你说的一切我都可以做到,包括我的性命,但我的兄弟和邻居们,你要保住他们……” 虽说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但冯紫英内心还是有些微动。 讲义气很容易让自己身陷死地,但不得不说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可贵的品质,也是人格魅力的一部分,起码冯紫英是这样看待的,也难怪王朝佐在这柳编匠户里有如此声势和影响力。 冯紫英下意识的搓了搓下颌,这是前世带来的习惯,这看在王朝佐眼里却更衬托出对方神色的老练狠辣与年龄的不相符,显得格外诡异。 或许这就是将门世家子弟天生养成的狠厉和果决? ------------ 甲字卷 第二十九节 扑朔迷离, 各有所图 冯紫英也没太大把握,这事儿太大,没谁能遮掩得住,王朝佐的确是无意造反,甚至就是有些人利用来造势的一支枪,但既然士枪,却没有当枪的觉悟,又遇上了野心勃勃欲待借势而起的白莲教,这就悲哀了。 “王朝佐,我没法给你这个承诺,如果我给了,那也就是在骗你,我只能说,如果你们的确没有加入白莲教,那么你们就可能只算是附从,如果你们再能立功赎罪,证明自己不是造反,那么也许有一定机会脱罪。” 冯紫英斟酌着言辞,既要让王朝佐意识到自己没有欺骗他,同时也要给对方留一线希望,同时也要给自己留一些余地。 “如果你们再能提供一些其他方面的助力,那么我可以想办法借此帮你们斡旋,……” 虽然不敢全信,但是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要让好生对待的,而且这等情况下,他也自感走投无路,任何一个可能他都不愿意失去,自家一条性命也就罢了,魏家胡同周近数百人,还有自己的妻儿老小,这都是他难以轻言割舍的。 “冯公子,只是这等情形之下,我等还有生路么?”王朝佐语音也有些微微发颤,毕竟关系身家性命,饶是他早有一死了之的执念,但是还是免不了有求生的愿望。 “若是我说有,你是否会相信呢?”冯紫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然后才又道:“现在你没得选择,只能相信我,一切按照我刚才说得那样来作,这个世界没有谁无缘无故帮你,我也一样,但我这个人有个好习惯,讲规矩,守承诺,答应了的,就会尽力去做到,所以还是那句话我刚才说得,你要做到才有可能,……” “冯公子,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些白莲教匪不单是我们临清的,他们很多来自兖州那边,……”王朝佐迟疑了一下,“而且这一次闹出这么大的声势,肯定还有其他一些缘故,这临清城里想要乱一乱出点儿事情的人很多,……” 冯紫英当即制止了对方再说下去,“住嘴!你们要想活命,就把这一切吞进肚子里烂掉,从未有过这些,知道么?否则,谁都帮不了你们!” 冯紫英想都能想到这里边肯定有猫腻,但这绝对不是翻这张牌的时候,那只会招祸上身,哪怕是自己。 现在他也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么多,解决自家的事情,当然也顺带为王朝佐他们找一条出路,才是他要做的。 “王伯,我叫你一声王伯吧,你若是信我,我可以帮你们一把,嗯,我爹在左军都督府和山东都司以及提刑按察使司这边还有些同僚和朋友,还能说得上话。”冯紫英知道肯定要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才行,“但这个前提是你们需要有立功赎罪的表现,……” 王朝佐是真的不敢把眼前这个少年郎当做普通人来看待了,谋定而后动,肯定有所图谋,深知他也能猜测出一二,但是对自己来说,那又如何? 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愿意去博这一把,而对方的身份也让他增添了几分信心。 就在距离冯紫英和和王朝佐不到三里地之外的鼓楼东街一处临街宅院里,灯火通明。 厅堂里只剩下两个人,门岗也在院里大厅三丈开外,黑魆魆的暗夜里似乎隐藏着巨兽,欲待择人而噬。 “那王朝佐还在踯躅不决?”端坐在上方官帽椅的青衫儒生悠悠的道。 “首鼠两端,成不了大器。”站在下首的另外一名青年男子轻蔑的一撇嘴,“总掌经,这等人何须如此看重?” “应臣,教尊此次专门从北直隶而来,自然有其道理,我等应当向其展示我们山东东大乘教的力量,……”青衫儒生淡淡一笑。 “那总掌经为何不选择在我们郓城、巨野那边?”青年男子大惑不解,“那情况肯定要比在这边好得多吧?临清这边李国用大言炎炎,喜好浮华,看看他带的这些弟子教众,如何成事?” “应臣,我们弘法传道,为人行事,都要看长远,国用也很用心,不过不得其法而已,经此一役,他也许会汲取教训,嗯,教尊那边也自有安排,我等远来是客,就听国用他们安排就好,而且你也小看了国用,他也在东昌府这边花了不少心思,并非你我看到的那么简单。”青衫儒生折扇轻摇,目光却有些幽邃。 李国用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角色,但他徐鸿儒更不会让人,这一次倒是要让教尊看看,究竟谁更高明一着,这山东这边的教务还是得他徐鸿儒说了算。 “那王朝佐那边……”青年男子显然对青衫儒生很尊重,点点头问道。 “不必挂怀,教尊恐怕此次也没有多少心思在上边,不过是李国用和大公子一番心思罢了。”青衫儒生冷笑,“只怕他们最终会自取其辱,倒是让教尊大失所望了,我倒是不担心这场事儿,只是有些可惜了李国用辛辛苦苦在这边的筹划准备,却只是为了证明一下自己,太可惜了。” 话虽如此说,徐鸿儒还是对李国用在这边的潜势力颇为忌惮。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兖州府那边的经营可谓根深蒂固了,但是没想到在东昌府,李国用的渗透不比他逊色多少,只是李国用此人过于狂妄自大,做事太过毛糙,向这一次为了讨好教尊大公子王好礼之举就显得太过放浪,只怕教尊大人未必会喜欢。 日后倒是需要向这边伸一伸手,东昌府这边的富庶程度委实要比曹州、兖州那边强不少,大户林立,富绅云集,而且有运河码头之利,可谓得天独厚,这其中可资利用之处太多了,若是被李国用这厮所用就太浪费了。 青年男子还有些听不明白,但他素来敬重对方,总掌经这个职务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下来的,这杆大纛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扛得起的。 “应臣,你在这边还算熟悉吧?”青衫儒生的突然发问让青年男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总掌经,我母舅便是东昌府人,幼年时候也曾经在母舅家住过一段时间,甚至也在这边寄寓读书,倒也认识一些人。” “教尊大人不远千里从滦州过来,足见对我们山东这边教务的看重,曹州、兖州那边我倒是有些把握,但是东昌府这边,李国用虽然有些手段,但是我担心他性子过于粗疏,倒是需要人替他帮补一二。” 青年男子高应臣听出了青衫儒生的意思,讶然道:“总掌经,您的意思是让我跟随李国用传道?” “倒也不必刻意追随,应臣,既然你对东昌府也熟悉,可以自行传教,若是那李国用找上门来,你亦可虚与委蛇,必要时便是跟随他传道也无妨,但却需要把持好自身,我等弘法传道非为自身,乃是秉承弥陀降世,缔造真空家乡,教尊亦言,内安九宫,内立八卦,此乃步入无极之乐的唯一途径,内立八卦,我等以曹兖为根,八卦要立,便不能局限于曹兖,东昌府只是我们的第一步,……” “那教尊那边……”高应臣颇为心动,但是又有些疑虑。 “教尊不也是如此么?滦州石佛口为根,我等为八卦之一,但卦生万象,滋养万物,何须拘泥?”青衫儒生笑吟吟的道:“教尊那边不会多说什么,一切有我,我等只要秉承教义,秉承弥陀降世真义,创建真空家乡,便是最大的福缘。你不知那顺天府张师姐下边收得两个好徒弟,刘米氏公然自称米菩萨,真定府只听菩萨之称,不闻王师之名;张海量在霸州称孤道寡,甚至把手跨过了河间府伸到了我们山东,呵呵,我也不知道教尊在想什么。” 青衫儒生还是忍不住在自己心腹面前发了几句牢骚。 高应臣若有所思,都在谋发展扩大势力啊。 他还以为自己跟随总掌经大人在这山东之地算是经营得法了,曹兖二州皆入己手,可谓一呼百应,但未曾想到这边东昌府李国用亦有如此气象不说,那北直隶更是风起云涌,看来总掌经大人说得对,还真的要早日做准备,未雨绸缪了。 “呵呵,总掌经,我只是觉得临清这边这一次如果就此作罢,就太可惜了,……”高应臣道。 “看教尊的意思吧,我们倒是也能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知晓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寻常简单,李国用怕是囿于他在这边的各种羁绊束缚,这有时候是助力,但有的时候就会成为绳索,这倒是我们需要好好琢磨的。”青衫儒生徐鸿儒目光里多了几分沉静。 ------------ 甲字卷 第三十节 野心,叵测 “前面就是东水门了。”王朝佐表面稳如狗,但是内心还是有些担心。 这一片已经是白莲教那边的控制区了,这一次进城之后白莲教和己方三拨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但是仅仅是某些方面。 己方的想法很单纯,就是要一个示威行为,要求税监减轻过往税金,不能毫无标准的漫天要价,这样来往商家越来越少,商户生意也越来越清淡,临清城内城外这么多靠着来往客商吃饭的人就没法过了。 虽然知道这个行径是冒险,但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能如何? 但白莲教这帮人卷进来就让王朝佐他们惊慌失措了。 他们不知道这帮人是怎么闯进来的,甚至之前根本就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一直到进城前一刻,他们才从某些人那里获知这个消息,但他们已经没有了左右局面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白莲教徒如洪水一般漫卷入城。 现在局面已经被对方控制,而王朝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现在他心里居然有了几分主心骨,而这份主心骨竟然是身旁这个少年郎带来的,王朝佐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猪油蒙了心会相信这个家伙的大言。 “王传头这是要往哪里去啊?”从侧面的小巷里传出来的声音让王朝佐竦然一惊。 火把下,几个身影从横巷里钻了出来,当先一人更是目光清冷,如毒蛇吐信一般寻找着什么。 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背后的人身上,王朝佐只感觉一阵汗意从脊背上涌出,定了定神才漫声道:“原来是高传头,王某可未曾答应加入你们,怎么这么晚了高传头还没休息?” “睡不着啊,出来走走,王传头还没回答高某的话呢。”高应臣睃了一眼王朝佐背后的三个小孩子,都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只是这么晚了这厮却带着几个小孩子来着东水门干什么? “哦,我浑家又犯病了,这不让我侄儿来叫我。”王朝佐打起精神,这高应臣是曹州那边来的,还好一些,若是那李国用的人,就麻烦了。 “哦,怎么,高传头倒是个怜惜人啊,要回去一趟?今夜怕是不得清静啊。”高应臣目光如刺,始终不离他背后的冯紫英三人。 左良玉和王培安倒也罢了,那冯紫英明显不像是穷苦人家,虽然换了一身衣衫,但瞒不过久在江湖闯荡的高应臣的眼睛,这应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莫不是这厮要做人情,想要放人出城? “不敢,高某的确要回去看一看,也和李总传头打过招呼了。”王朝佐倒也不怕谎话被戳穿,他已经安排人在自己送冯紫英三人过来时去向李国用报备一声,等到李国用知晓,这边早已经出城,自己也假模假样回去一趟,倒也不惧。 这帮白莲教人不说自己是白莲教,却说自己是什么东大乘教,一会儿又说是罗教,什么传头总传头掌经总掌经,各色名号倒是纷繁复杂,那李国用已经几度撺掇自己入教,并隐约透露连济南府里和布政使司里都有人入了教,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呵呵,那高传头可要早去早归啊。”高应臣虽然起疑,但是却也找不出合适理由来刁难对方,存着某种心思,他也无意深究对方。 “谢谢高传头的记挂,某家知道。”王朝佐轻轻一甩手,径直而行。 冯紫英紧随其后,他已经感觉到了对面这个青年男子对自己几人起疑了,不过听口音对方倒不像是地道临清口音,更像是鲁南口音,而王朝臣似乎也并不太惧怕对方,所以他也只是装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跟随在王朝佐身后。 “传头,咱们跟上?”高应臣站定,看着王朝佐带着三人消失在东水门旁的路边上,若有所思:“让人去问问,高传头家住哪里。” “啊?”身后随从讶然,“不用跟上去么?” “哼,这是人家地盘,我们何须操心?只是这位王传头有点儿意思。”高应臣目光渐冷。 这个王朝臣在临清城里倒也有些身份和威信,尤其是在那帮编户和左近织工中,自己下午间一称呼对方为传头,便引起对方激烈的反抗,断不肯接受这一称呼,但今晚虽然也反对,但却没有那么激烈了,这绝对不是几个时辰就能转了性子,而是对方不愿意和自己再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争执纠缠,对方是在担心些什么。 担心什么?当然就是他背后那几个小孩子了,看样子应该是要送那个小孩子出城躲难。 高应臣背负双手一直注视着前方,这倒是一个契机,日后倒是要好好摸摸对方的底。 王朝佐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露了破绽,此时他恨不能立即加快速度,但是却又不能不装出一副寻常模样,只是现在他不敢再直接让冯紫英和左良玉下水,还得要绕一圈回来,再在东水门旁找合适处。 “冯公子,记住你说的话。”王朝佐脸色复杂,看着对方,此时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了。 “王伯,冯某年龄虽小,但是却也知道人无信不立的道理,只要你按照冯某所言,届时自然有你等一条生路。”冯紫英也冷声道:“只是这几日里却莫要去同流合污,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便不可活。” 话毕,冯紫英便和左良玉换好戏水短衣,悄然入水,左良玉还专门寻来一块泡桐木板以备不时之需。 夏夜的运河水依然凉意十足,一下水便打了一个寒噤,但很快冯紫英便适应了。 前世中他便是游泳健将,甚至在被双规之前一个小时才从温水游泳馆里出来,这也是他为数不多养成的良好习惯,烟酒茶,女人,过多的消耗了他的精力,所以即便是他很喜好游泳也没能帮助他摆脱三高的困境。 从东水门下水向东,水门上方有哨卡,但是这已经是下半夜了,只需要在城墙上和岸上布防,倒也不虞粮帮那几个人敢进来,所以防范并不算严密,而王朝佐也适时上了城墙头吸引了城墙上哨卡的注意力。 在听到城墙头上王朝佐的笑声时,一直潜伏在水边的冯紫英和左良玉便奋力潜游,连续几次扎猛子,一口气游出百十米开外,这才算是真正脱离了险境。 “你是说那王朝佐可疑?”灯下的青衫儒生徐鸿儒放下手中的那卷《叹世无为经》,挑眉问道。 “是的,总掌经,那王朝佐形色诡秘,跟随他的孩童中有一人不类常人,倒像是官宦士绅子弟,某怀疑其是要送那孩童去某处藏身或者出城。”高应臣躬身一礼道。“仅此而已?” 高应臣又说了自己另一点怀疑,青袍儒生徐鸿儒点点头。 “应臣,你的判断应该是对的,这王朝佐怕是有了异心,在为自己找后路了。”青袍儒生徐鸿儒摩挲着下颌,一字一句的道只是李国用已经有些对我们有了防范,我等若是再要插言,只怕他就要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其中想要做些什么了。” “那是否需要禀告教尊?” “教尊此时正是想要大用李国用之际,这等言辞若无确凿的依据,怕是最好不要再提,否则只会徒招是非。”徐鸿儒摇摇头,目光闪烁,“也罢,我找机会提醒一下李国用,至于说他肯不肯信,就不好说了。” “那我们呢?”高应臣心中一紧。 “我们也得做些准备,别真的事到临头我等却没有任何准备,我本来就不看好这样一出,可教尊和大公子非要来这么一下子,又有李国用这蠢物一味逢迎,出点儿事儿也好,也让他们长长心,别以为朝廷就真的是一群禄蠡了,内里也还是有些人物的。” 徐鸿儒放下手,重新恢复先前的淡然,背负双手起身踱步一圈,“我们的人尽早准备离开,也算是见识了一番这边的动员之力,日后也好对照咱们那边逐一弥补。” ------------ 甲字卷 第三十一节 借力 刚来得及从水中爬上岸,就感觉到一点冰冷压在了自己颈项上,紧接着就是一个略感惊讶的声音:“是小孩子?咦,这不是琉璃井那边的左家二郎么?” 冯紫英没想到左良玉在临清城里还真有些名声,这在城外都能有人认识。 紧接着就是一阵吵闹对话,然后就是一个浑厚的声音:“怎么回事儿?” “回东家,这二人刚从水里上岸,应该是从城里东水门游出来的。”冯紫英已经被人紧紧压住了肩部,他没有反抗,自己虽然习过几年刀棍拳脚,但那不过是强身健体之术,要么专门吃这碗饭的成年人来较劲儿,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哦?城里游出来的,这是左二郎?”那个浑厚声音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也认识左良玉,话语里似乎轻松了不少,“左二郎,为何深更半夜从城里潜水而出?莫不是你也加入了罗教?” “哼,爷从不和那些妖言惑众之人为伍。”妖言惑众这个词儿还是冯紫英说的,立即就被左良玉记住了,现学现用。 “哟,挺傲气啊。”一个声音调侃道:“那你为何如此行迹鬼祟的出城?” “小爷有大事儿。”左良玉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立即住口不说,任凭周围男子挑逗都不在言语,只是把目光放在冯紫英身上。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来得及观察周围情形。 几名劲装短衣的精悍男子各持刀剑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半弧形包围圈,拿住自己的是一名矮壮汉子,而站在圈外那名男子一袭灰袍,面若冠玉,一枚玉簪挽住头发,背负双手冷然注视着自己。 这大概就是那个所谓的东家。 左良玉带着的鱼皮包装着二人衣衫,这是水上讨生活的必备用具,二人一身短衣在这等情形下委实有些狼狈。 不过冯紫英倒不在意,这几个人明显不是白莲教的人,倒像是商贾人家和他们的护卫。 略加思索,冯紫英就能猜测出一个大概,山陕粮帮。 这是临清城中势力最大的商帮之一,几乎垄断了整个山东的粮食市场,甚至是北方粮食市场,九边的军粮提供也几乎是由这些山陕商人垄断。 而且这些商人和漕运瓜葛不浅,在朝中也是人脉深厚,每年新粮陈粮之间的把戏总会在这些粮商和水次仓储粮里边上演,已然形成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注意到那名锦衣男子上下打量自己,冯紫英倒也不怵,确定了对方身份之后,他反而不怕了。 粮帮这一次恐怕损失也不小,虽然不确定白莲教这帮人意欲何为,但是对粮帮肯定是不利的,这倒是一个机会。 自己和左良玉两人要这么走路到聊城,起码也得要一天时间,而如果能够得到粮帮帮助,那就要轻松许多。 虽然粮帮现在被白莲教这帮人给撵出了城,但是冯紫英也早就听闻过粮帮这些人势力很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怀疑王朝佐的柳编匠户以及码头力夫、城外窑工这些人的闹事儿也许就有粮帮在背后使劲儿。 税监在临清设卡对整个临清的商业打击都是致命的,所有生意都起码锐减了三成以上,尤其是像粮帮这种大宗生意,更是锐减了一半以上,恐怕任何人都难以忍受。 而且这税监一设似乎还有长期化的模样,再这样下去,只怕粮帮就真的只有喝西北风了,那么有些小动作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只不过大概他们也没有想到会让白莲教这帮人找到了机会钻了进来。 锦袍男子的目光只是略微在左良玉身上停留了一下就重新回到了冯紫英的身上,阅人良多的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少年郎恐怕才是二人中的为首者,而且表现出来的那种淡然风度还真有点儿不俗。 “少年郎,你和左二郎为何出城?” “教匪作乱,当然要出城。”冯紫英也很简单的回答道,他知道这不过是些过场话,很快就要步入正题,粮帮遭此大劫,恐怕也是心有不甘,多少也要有些打算。 “哦,城门早已经被封,就算是那东水门,也有乱匪把守,你如何能出来?”锦袍男子声音有些阴柔,配合着面白无须的形象,若非这人分明就是粮商一脉,冯紫英简直就要怀疑对方是否就是那位常公公了。 “偌大一条运河横亘过城,哪里找不到下水之处?”冯紫英无意和对方斗嘴皮子,但是他也清楚若是要赢得对方的信重认可,却又只能在嘴皮子上花些工夫了。 锦袍男子轻笑,背负双手更是悠然,“哟,说的这般轻巧,小郎君莫不是浪里白条?” 鼓楼东西街这一段就有二三里,而这一段乃是粮商云集所在,也是教匪驻防重点,要想在这一段下水可不容易,而且在这运河中要想游出来,也极易被贼匪觉察,只能是在东水门附近下水才有可能。 冯紫英知道这《水浒传》在大周上下还是很流行的。 这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截取其中一段来作为自己经典曲目来说书者甚众。 这具身体的记忆中也还保留着一些,啥武二郎、花和尚、黑旋风和鼓上蚤这类英武角色是颇受下层百姓的欢迎,便是这临清城中亦有不少茶馆中的说书人讲这《水浒传》段子。 冯紫英也没想到对方如此牙尖嘴利,略作沉吟便道:“尊驾可是粮帮主事之人?” 锦袍男子略感惊诧,但是随即转念一想,此子气度不凡,能看出自己身份也属寻常,点点头:“算是吧,不知小郎君是何人啊?” 冯紫英也不客气,径直道:“家父神武将军冯公,小可现在京师国子监就读。” 锦袍男子微微一震。 临清三大家的名头他还是知晓的,这冯家之所以能名列三大家之中,就是因为其一支在本朝初建时追随太祖皇帝打江山,成为当年的从龙一族。 只是这冯家一支好像从龙时间晚了一点儿,所以远不及当年的四王八公那么风光,但也算武家勋贵了,起码在这临清州算是遮奢豪门了。 “在下倒是失敬了,原来是冯公子。”锦袍男子面色变得温润亲和,“在下洪洞王绍全,忝为临清山陕会馆执事。” 果然是晋商,冯紫英心情有些复杂。 历史上明清易代时的晋商名声可是臭名昭著了。 冯紫英虽然对其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但是也知道晋商一直是中国商帮中的一股重要力量,而其与塞外的鞑靼人和关外的建州女真免不了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同样像自己老爹当大同镇总兵时,不也一样要和晋商打交道? 没有他们运来的粮食,这九边之地几十万边军吃什么? “哦,冯紫英有礼了。”冯紫英倒也不敢轻慢,山陕会馆也是临清山陕商帮的核心,冯紫英不清楚其内部架构,但是想必那执事也不是寻常角色了。 “冯公子可是才从城中脱困?这可真是邀天之幸。”王绍全对冯家并不陌生,毕竟冯唐也是当过多年大同总兵的人物,知道冯紫英是冯唐嫡子。 山陕粮帮和九边军将皆有很深的渊源,每年开中法运送到边镇上的粮食太半皆是山陕粮帮承揽,哪怕是皇商也未能从中抢下他们的主导位置。 只不过近一二十年来皇商和一些与朝中重臣瓜葛勾连颇深的巨贾开始渗入盐引发放权,使得开中法效果大打折扣。 这也极大的破坏了边塞地区的商屯积极性,运粮积极性也大受打击,所以局面日紧。 “侥幸脱身,但是我还有一些家人受困于城中。”冯紫英一边揣摩对方,一边问道:“鼓楼东西街皆被教匪占领,仓库中的粮食亦被教匪据作粮秣,不知道王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王绍全打了个哈哈,“卫军都毫无反应,王某不过是一介商贾,奈何?” “山陕粮帮可不是寻常商贾,执掌临清乃至北地商贾牛耳,难道说就这么任由教匪肆虐?”冯紫英知道肯定是觉得自己小孩子,不愿意和自己多谈这些,现在和自己废话,也就是看在冯家的面子上而已,所以他也直接步入正题,“小可可否与王先生单独一谈?” 王绍全诧异之下一时间居然没有回应,直到冯紫英稚嫩的面孔上都有些不耐,才反应过来:“哦,冯公子有何事?可是要王某帮忙,但这教匪势大,我等也无能为力啊。” 冯紫英不语,只是微笑,王绍全这才讪讪的道:“当然可以,……” ****** ------------ 甲字卷 第三十二节 尔虞我诈 当冯紫英坦然的把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时,王绍全陷入了惊疑不定的沉思之中。 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想出的办法? 纵然时有人为其出谋划策,但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居然就敢冒这样大的风险,从东水门游泳而出,而且还成功的说服了王朝佐为其帮忙打掩护。 这简直有点儿神乎其神了。 还有这个王朝佐,自己也早就料到此人怕是不稳,拖家带口,还有魏家胡同那帮人几百户,只不过这么快就开始转向,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好在己方也早有准备,倒也不惧。 而且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本身也已经超出了先前的可控范围,再下去未必是好事了,倒要看看此人究竟能有多大本事。 冯紫英没有隐瞒什么,在略做思考之后,便略作保留的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和意图和盘托出,他认为对方或许会认可自己的想法,有一定合作空间。 “冯公子,李督帅的确已经到了东昌府,但是你觉得能说服李督帅动用他的亲兵营来行险一搏?” 良久,王绍全才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狠狠的搓揉了一阵道。 “没有太大把握,但是我以为如果粮帮愿意出一把力,也许可能性会大很多。” 冯紫英语气很淡然,但言语中却透露出很强的信心,这让王绍全很是郁闷。 “冯公子,恐怕有些情况你不太了解,我们恐怕帮不上什么忙。”王绍全表情仍然很平静,但是话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冯紫英费解:“哦,山陕粮帮在这运河上下偌大名声,且与漕粮关联甚深,为何却如此一说?” 王绍全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冯公子有所不知,我们粮帮和漕粮的确有些瓜葛,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李督帅才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对我们山陕粮帮一直颇多……” 王绍全作了一个有些隐晦的守势,冯紫英立即就明白过来,只怕这山陕粮帮和这位李督帅之间是有些龃龉的,至于说具体原委,恐怕也不是王绍全所说的瓜田李下那么简单了。 粮帮在城外依然很有势力,这一处所在便是三里铺的一处大宅,与钟公祠隔河相望。 见此情形,冯紫英也不废话,“既是如此,小可倒是冒昧了,不过哪怕有一份可能,也当去尽力一番,小可决定去东昌府求见李督帅,恳请他立即发兵浇灭白莲教匪,不知王先生能否为我二人提供一艘小船,送我等去聊城?” “冯公子客气了,纵然公子不提,王某也会如此,从这里到聊城,若是以山梭不停歇疾驰,一日可达,请工资尽管放心。”王绍全立即拍了胸脯,“只是王某也想提醒一下公子,那李督帅乃是文臣,而且上任时间不久,其人素来对我等商贾轻视,如何说服他,冯公子恐怕还需要仔细琢磨,或许冯公子贡生身份能有所助益。” 冯紫英又问了关于这位李漕总的情况,这方面王绍全倒是知无不言,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况。 把冯紫英二人送出门,安排了船只,王绍全才回到厅堂。 “二叔,为何对此子如此看重?”一直跟随在王绍全身旁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莫不曾二叔真的认为他能说服李漕总?” 王绍全背负双手在厅堂中来回踱步。 “此次民乱有些出乎我们预料,这罗教中人竟然如此势大,我们也未曾想到,而且还有外人掺和进来,让我们始料未及,现在也需要认真应对,如今我等亦是骑虎难下,若然难以压制下来,粮食损失倒是小事,若真是毁了这一切店面,伤了元气,那该如何是好?” 他身旁的年轻人也是沉吟不语。 “而且我感觉这个少年恐怕远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只想救民水火,冯家在临清虽是望族,但是神武将军一支其实已经很少顾及这边了,他们的根基在京师,在大同,但此次此子甘冒奇险而出,而且先前我与他的交谈中,他并非对此次民变因由一无所知,甚至可能还隐约察悉一些其他,这才是我有些担心的。” 王绍全的话让青年男子也有些吃惊,但是随即便又强硬起来。 “那又如何?只是猜测而已,现下尽人皆知乃是税监苛索引发民变,罗教借势趁机作乱,我们粮帮也是最大的受害者,这城中店铺商货尽皆被洗劫一空,要论罪魁祸首,那也是那常公公,而罗教和力夫、编户、窑工中的一些人当是附从为恶。” “三郎,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冯家子虽然年少,却非可欺之人,当然我们也不会承认。” 王绍全目光闪烁,似乎是在细细掂量其中的分寸。 “我只是好奇,这位冯家嫡子会如何来说服那位李漕总?那一位也不是好打交道之人,若是那冯家子自恃武勋之后,只怕要吃个闭门羹,没准儿还得要被戏谑一番赶出来也未必,连我等想尽一切办法要想见那李漕总一面也不得,这位冯家子还是太稚嫩了一些。” 王绍全的话让青年更是大惑不解,“那为何二叔不提醒他?” “为何要提醒他?成也好,不成也好,与我等有何关系?”王绍全目光在灯光下越发幽邃闪烁,“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样轻易湮灭,我等付出了如此代价,总要有一个结果才是,且看那李漕总如何应对吧。” “二叔,你是说那常公公和李漕总……” “哼,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等就坐山观虎斗吧,无论哪一方得手,都只会对我们有益,最好是……”王绍全轻轻一笑,似乎胸有成竹,但是却又总觉得忽略了一些什么似的。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凝神思索了一阵,还是觉得须得要谨慎一些。 “嗯,我们恐怕也还要做一些准备,你再派人去东昌府走一遭,抢在他们前面。如果他们一到,那边就安排人盯着,看看这这个冯家公子能有什么花招。” ------------ 甲字卷 第三十三节 坐困愁城 就在冯紫英和左良玉登上山梭小艇南下时,在冯家宅院内的夹墙密室里却是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沉寂中。 冯佑实际上在送走了冯紫英之后就有些后悔了。 主家只有这么一个嫡子,若是有了一个闪失,自己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家主交代了。 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太明白怎么就会被铿哥儿给说服了,没错,那些理由都是有道理,但是说一千道一万,那都是要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一旦出一个意外,那落入白莲教徒手中,该当如何? 想到这里,冯紫英就觉得还不如直接当机立断保着铿哥儿闯出城去,那会儿教匪刚刚进城,尚未完全控制住城区,未尝不能找到一个机会把铿哥儿送出城去。 至于说其他人的死活,他就顾不得了,就算是日后有啥祸患,那也总胜过冯家绝后,想必家主也应当是领会得到的。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铿哥儿已然出去,虽说这等小孩子被拿住未必就会有性命之忧,这黑夜里有个闪失却也说不清楚。 这种纠结忐忑的心绪一直困扰着他,让他难以平静下来,便是在塞外被蒙古鞑子骑兵围困,他也没有这般心烦意乱。 贾雨村和薛峻一直在观察着冯佑的举动。 在冯紫英离开之后,整个密室里就如同一具活棺材一样,大家就这么悄然无声的龟缩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决断。 这种时间是最难熬的,不知道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唯一的办法就是等。 像自己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一旦被贼匪拿住,其结果不问可知,而且这还有东翁林公的独女,若是有个闪失,只怕自己这一辈子都别想在踏入仕途了。 薛峻一样辗转反侧,遭遇这样的厄运,谁也未曾预料,尤其是在这运河腹地号称北地头号码头的临清城,居然会发生这样的民乱,甚至已经不是民乱,就是叛乱了。 在获知贾雨村护送的林海之女上京之后,而薛峻所在薛家又是和贾王史家并称的金陵四大家之一时,贾雨村对薛峻的态度也亲善不少,同处这等环境下,两人更是很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润高兄为何孤身来此,江南富甲之地,金陵更是繁华,何须来此生疏之地?”贾雨村颇为不解。 贾史王薛四大家之名他也是在获知了林海要为其谋官之后才开始去打听了解的。 虽说四大家只是金陵四大家,而且也远不及三五十年前那等风光,但是毕竟四大家也是当年从龙武勋之后,即便是迁都京师之后,金陵四大家在京师一样是簪缨之族。 那王子腾贵为京营节度使,执掌京师三大营,得宠之势不言而喻,那贾家一是一门两贵,更有嫡女入宫,这薛家再说没落,也算是皇商一脉,为何这薛峻好歹也是薛家嫡支,纵然是二房,也不该如此才对。 薛峻脸色微微一变,本不想说,但却又想到此人既是能蒙林海看重托付送女进京,又是进士出身,日后怕也是要有一番造化的,若是虚言诳骗,日后为其获知实情,反为不美。 而且这薛家这么些年来的情形也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此人下来略一打听便能知晓,还不如坦然相对,顺带结一份善缘,没准儿日后也能有个照应。 “雨村兄有所不知,自我兄逝去后,家中长房便无能主事之人,这年头世态炎凉,许多生意也是人走茶凉,原本一些人脉便也渐渐淡了,……” 薛峻叹息了一声,“江南固然富庶,但徽州、龙游、洞庭等地商贾抱团排外,而且经营数十年,若非有绝大人脉,便难于其匹敌。” 薛峻虽然只是简单一说,但贾雨村也就明白了。 江南商帮势大,徽商、洞庭、龙游等地商帮在各地都颇为势大,而且经营多年,其背后皆有大人物为其靠山。 便是自己当年当知府时,亦有遇到过这等情形,更有前来攀附者,只不过自己为官时日太短,尚未真正深入便被罢官,若是这一次能得偿所愿,定要好好经营一番。 这薛家长房缺了主心骨,这薛峻显然有些力有未逮,所以才意欲来北地寻找商机,只是哪里的生意怕都不好做,条条蛇都咬人,未必就能如愿,现在还遇上了这种事情。 “润高兄无需气馁,生意也是有盛有衰,我倒是觉得这临清若是寻常时候,怕是难有机会,但是经此一劫难之后,没准儿还能有些机缘。”贾雨村沉吟着道。 “哦?雨村兄何出此言?”薛峻毕竟是商人出身,便是身处险地,也不忘这生意上的关节。 “剿匪叛乱,朝廷总是要剿灭的,但这临清城何等繁盛,教匪势大,官府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拿下,这战火一旦绵延,兵灾牵连甚广,先前那一位不也说了粮帮也死了数十人,店铺粮食尽皆被洗劫一空,而这临清城中其他诸如钱庄典当、机织绸庄怕都难逃此劫难,只是这临清城地处运河要道,漕仓皆屯于此,这却是改变不了的,便是毁于兵灾,朝廷和地方上都一样要让其重新恢复生机,或许这便是一个机缘,……” 薛峻大为心动,不得不承认这读书人就是厉害,连这等商贾形势都能看得如此深远精准,难怪人家能考中进士还能当一任知府,只是不知道对方因何贬官。 若是此番能脱身,还真的……,想到这里却才反应过来,这现在还生死未卜呢,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贾雨村却以为对方还在发愁,继续道:“润高兄,我也知道这里边肯定也有一些难处,临清城乃是北地有数商贸大镇,纵然有此机会,若是无有力奥援,怕是难得立住脚,这却须得要仔细掂量。” 薛峻连连点头,此言正解,这般大城,怕是无数人觊觎,纵有机缘,若无靠山,一样也会被本地豪强吞得渣滓皆无。 “多谢雨村兄提点,但愿此番我等能逃此大难,逢凶化吉。”薛峻郑重其事的拱手一礼。 这边二人相谈甚欢,那边萝莉对小子,却是针尖对麦芒。 “我家大爷便是在国子监里也是百里挑一,国子监,知道么?全国的读书人都得要……” “啐!小心风大闪了舌头,你家铿大爷怕是荫监入监吧?谁不知现今这国子监里龙蛇混杂不说,若是那寻常州府岁贡拔贡送入,倒也罢了,你家大爷难道还是这东昌府临清州抑或顺天府的拔贡?” 小丫头轻蔑的撇了撇嘴,虽是身处险地,但也不肯弱了气势,“我看倒是纳贡或者例监居多吧。” 一番话把平素嘴铁善辩的瑞祥给说得目瞪口呆。 虽说也知道自家主子去了国子监坐监读书,但是究竟是如何去的他却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和老爷有关,什么纳贡例监或者岁贡拔贡这些词儿,他却是一概不懂了。 见那瑞祥如同一只呆鸟般无言以对,小丫头傲娇的一仰头,“看你也不懂这些,日后好好问问你家主子,别动不动就充大头蒜,没地害臊人。” 瑞祥气急败坏。 ------------ 甲字卷 第三十四节 呸,登徒子 这丫头先前还好,瑞祥也有些怵对方是什么巡盐御史林公之女,不敢放肆,所以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倒未曾想这丫头却是舌尖嘴利,怼人也是不留情面,动辄冷笑蹙眉撇嘴,看得人没地生出气恼,所以才会想要抬出自己主子来炫耀一番压一压对方。 未曾想这丫头却恁地尖酸刻薄,虽说不明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但是察言观色便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而且更让人郁闷的是自己还完全听不懂其中奥妙。 “哟呵,小丫头嘴巴挺硬,那为何却要蜷缩在这里要我家大爷冒着性命危险去替你们求援?你为何不去?” 被这小丫头给噎得实在忍不住,瑞祥也终于爆发,开启了毒舌功能。 “还巡盐御史之女呢,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吧,怎地却如此不知好歹?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句话,莫不是以德报怨倒成了林家祖训?” 这瑞祥六岁就跟随着冯紫英,从大同到京城,不说亲如兄弟,但二人也基本上是形影不离了,冯紫英在家中就学,他也跟在一旁,几年下来,也识得不少字。 他还在大同便经常跟随冯紫英和一帮子武勋子弟四处厮混,到了京城之后更是如此,这嘴巴早就操练得铁齿铜牙。 先前也是碍于小丫头年龄太小还有巡盐御史嫡女的身份才不敢放肆,但这会儿被对方给怼得头脑发热,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林黛玉也没想到冯家一个小厮也敢如此放肆,而且口齿伶俐丝毫不弱,抢白起人来半点不饶人。 想一想先前那冯家哥儿出行求援的确让人动容,她之前也有些感动,连贾夫子都一直称对方不愧是虎父无犬子,果然胆力过人。 “哼,不过是暴虎冯河,徒逞蛮勇,……” 话虽这么说,小丫头也知道自己这话不在理,受人恩惠却要背后非议,非正人君子所为,声音也低了下来。 更何况之前冯紫英和几人对话她也听得清楚,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是也清楚连贾夫子和薛家叔父都赞叹不已,绝非自己所言的“暴虎冯河徒逞蛮勇”。 见对方堕了气势,瑞祥倒也不为己甚。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他先前就发现自家主子时不时的偷窥这小丫头,脸上神情也甚是怪异,而这丫头又是巡盐御史林公之女,而林公和贾家又是姻亲,冯家与贾家乃是世交,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 在来临清之前老爷就已经和夫人在商议主子的婚配之事,若是主子真的对看上了这丫头,虽说这年龄尚幼,但却也可以上门先行议亲。 虽说婚姻之事乃是老爷太太做主,但京师冯家一脉三房仅此一个嫡传独子,视若珍宝,尤其是太太对主子更是言听计从,日后真要和这小丫头成了一家人,那自己就惨了,想到这里瑞祥心里反倒是有些发虚了。 见原本气势如虹的小子这会儿突然又一下子怂了,小丫头片子也有些奇怪,瞥了对方一眼,觉得自己之前一句话好像并没有多少攻击力,怎么对方反而就颓了? 见对方突然不吭声了,小丫头抿着小嘴琢磨半晌,才又道:“你家铿大爷在国子监坐监多久了?” “有小半年了。”瑞祥越想这种可能性越大,说话也就更加谨慎,他年龄虽小,但却是冯唐专门物色来替冯紫英照顾寻常生活的,冯家也是专门调教过的,所以在这些方面也格外精细。 “那你家铿大爷可是要去乡试还是肄业后直接授官?”小丫头见对方其实弱了许多,也没有再咄咄逼人,只是想要多问一些对方情况。 “这却不知,大爷才去半年,这半年里读书颇为辛苦,原来在大同亦有塾师专门教授,称我家大爷笃学不倦,囊啥雪,……”想不起词语,瑞祥有些尴尬,挠了挠脑袋。 小丫头也是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怕是囊萤映雪吧?” “对,对,就是这个,……”瑞祥嘿嘿笑起来。 “囊萤映雪那是形容穷苦人家读书的辛苦努力,冯家何以至此?牛头不对马嘴,也不知道是哪个读书人会这么阿谀逢迎你家那一位?”小丫头耸了耸鼻子,“那个塾师有意讨好神武将军也不至于如此吧,想让神武将军多给他点儿束脩?” 瑞祥急了,“怎么可能?我家大爷在大同府便是以好读书著称,便是书院里的教谕都对我家大爷赞不绝口,我家大爷是肯定要去参加会试的。” “哦?会试?你家铿大爷这般有信心?”林黛玉显然不太相信。 国子监里出来的监生们几乎都是奔着肄业授官而来,要么就是捐个好名声。 她听父亲说起过,现在国子监是一年不如一年,若是二三十年前倒也能有几人能从顺天府乡试里考上举人,但现在怕是一科都未必能有一人了,真要有意参加乡试的,要么在府学里,要么就是自己聘请塾师。 “我家大爷昨日里还在说,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他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瑞祥昂首颇为自豪,他以为这两句诗是自家公子所作,却不知其来源。 林黛玉眼睛一亮,那“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半句句她自然是知道来历的,但那半句话“胸藏文墨怀若谷”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似乎是有意与苏东坡那句相对,而后面那一句就有些俗了,虽然情通理顺,但却没有什么韵味。 “这可是你家铿大爷所作?”林黛玉含笑而问。 “那是自然。”瑞祥摇头摆尾,满脸得意,“我家大爷读书六年,老爷为其聘请塾师皆是饱学之士,其中还有一名落第举人,岂是寻常人可比?” 林黛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个冯紫英的小厮倒是挺有趣。 她素来早慧,在家中求学,那贾雨村倒也惊讶于她的慧黠,加之林如海珍爱过甚,除了闺阁规矩外,其他方面倒很有点儿散养的意思。 这丫头也喜欢看杂书,疑问颇多,贾雨村也未将其视为等闲小丫头,时常向她提及其他杂务,所以她才这般大胆机敏。 “哟,那看不出你家那一位大爷还真的挺好学啊。”林黛玉抿了抿嘴,“四五岁就开始读书,莫不是读成了一个书呆子?” “哼,林姑娘你这可就说错了,先前你也该看到我家大爷和你家夫子、薛先生商议,书呆子有这个本事?”瑞祥轻轻哼了一声,一心要维护自家主子的形象。 说实话这几天铿哥儿病了一场之后似乎人变化不小,不但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话语也少了,但每一句话出口好像都挺有道理,连冯佑都要琢磨一番,这放在以前是根本没有的。 这么些年冯佑虽然对铿哥儿很看顾,但是大事情上是绝对不会任由铿哥儿胡来的,这一次让铿哥儿独自出门,铿哥儿居然把冯佑给说服了,这就太让瑞祥觉得不可思议了。 自己原本要阻拦,但是被铿哥儿眼睛一瞪,感觉就像面对老爷一般,让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一般人遇上这种事情,只怕都吓到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了吧?我看连你家贾夫子都脸色发白,话都说得不利索了,那薛老爷还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呢,不一样没了抓拿?但看看我家大爷,怕过么?那得用啥词儿来形容,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吧。” 瑞祥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模样,让林黛玉很是不屑。 不过林黛玉也要承认,先前自己不也是吓得六神无主?自家婆子更是哭哭啼啼抹泪不止,贾夫子和那位薛老爷也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倒是那冯紫英一副气定神闲,泰然不惧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天生木讷,还是真的大将风范? 呸,怎么可能?!也不过比自己大上三四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小大人模样,尤其是在贾夫子介绍了自己身份之后,更是贼眉鼠眼的盯着自己看,让人生厌,真想把他那双目光灼灼的贼眼珠子给挖了。 想到这里,林黛玉只觉得自己俏靥发烫,呸,登徒子! ------------ 甲字卷 第三十五节 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登徒子却早已经在连夜南下的山梭小艇上辗转反侧了。 虽然小艇乌蓬下有一升铺可供人歇息,但是且不说汗酸味儿、咸鱼味儿加上那朽烂得难以入眼的破褥子,冯紫英此时那里还有多少心思睡得着。 看似逃出生天了,但是冯紫英却明白,李漕总那边这一面怕是不好见。 虽然只是简单介绍,冯紫英也能大略听出这位李三才李漕总好像是个不怕事儿但是却也不愿意惹事儿的精明人。 感觉这势力不小的山陕粮帮好像和对方关系处得并不太好,甚至可能被打压,但具体是否真正如此,什么缘故,却不得而知。 按照那王绍全所言,李漕总只管这漕务,其他和漕务无关的一概不论,但谁触碰到了他的权力范围,那就不会好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不是虚职,等闲地方官是招惹不起的。 两个划桨壮汉是粮帮专门提供的,显然是久走这条水道的好手,两人划桨,整齐划一,气息悠长,完全看不出多费劲儿,而小艇速度却是相当迅捷。 如无意外,辰时就能赶到聊城,但估计早就有消息从临清这边传到聊城了,只不过不知道东昌府那边会有如何反应。 按照王朝佐的说法,东昌府千户所的卫军也一样被兵备道柳宪台与临清卫卫军一道都带到兖州去了,这就意味着东昌府这边一样是空空如也。 这等情况下,东昌府是根本无力也不敢来临清的,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飞报济南,看省里怎么应对了。 李漕总是元熙十四年的进士,据说深得太上皇信任,但卷入南北之争之后被挤出京师,到南京担任参政通议,元熙四十年方才正式启用担任漕运总督,不过当时的元熙帝现在已经是太上皇了,这李三才和当今圣上永隆帝关系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消息都是冯紫英结合了贾雨村和王绍全一鳞半爪透露出来的消息综合起来的。 来这大周王朝的时间还会是太短,而这具身体以前好像也从未对这些方面有过多的关注,老爹那边是走的军方体系,和朝中有瓜葛,但好像暂时还够不上,文官体系这边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但话说回来也是,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郎,到国子监都靠荫监,哪里对朝中这些事情会感兴趣? 也是自己这个穿越过来的老官迷才会对这方面的事儿如此感兴趣。 呃,冯紫英发现自己似乎代入感真的很强,尤其是对这些方面很感兴趣,起码在这些方面,几乎不需要任何人带,就能入门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都有些羞惭,难道自己真的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冯大哥,你也歇息一会儿吧,到府里怕是要辰时了。”左良玉一直坐在乌蓬口子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去东昌府,这么些年来,他在这码头上打滚,东昌府少说也去过七八回了,对东昌府并不算陌生。 “嗯,睡不着啊。”冯紫英叹了一口气。 估摸着这条命现在是保住了,但是看这大周王朝的形势是真的不太好,他这个外来人都跟着着急。 这个时候他还真有些后悔当初没多看看明史了。 虽说这大周和大明不是一回事儿,但是从自己所见所闻来看,大周体制和大明基本一致,也就是说,若是要在这大周朝里混得开,就得要明白这大周朝廷里的政治和政权运行模式是如何运行的。 怎么样才能混成像另外一位冯家名人——冯道那样的不倒翁,这就是冯紫英的大目标。 当然还有一些小目标,不是赚它一个亿,而是如何能让自己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过上在前世中属于“骄奢**”但在这个世界属于在正常不过的生活。 比如想纳几个妾就纳几个妾,想梳弄几个通房丫头就梳弄几个,甚至还可以为所欲为的养外室,想得有点儿远,也有点儿羞耻,但男人好像一旦放开思绪还真的有点儿控制不住。 呃,要说这在《红楼梦》里似乎都是常规操作,想必这大周王朝都应当是如此才对,没理由自己不能如此啊。 想到这里冯紫英反而对这一次要去东昌府面见李漕总的心情更急切了,性命保住了,那么就该考虑如何更进一步,谋求更多的东西才对。 万丈高楼从地起,京师不是一天建成的,要想在这个世界混得好,那么就要从点滴细微开始做起。 比如今日里自己所遭遇的,那贾雨村虽然自己知道是个擅长见风使舵的角色,但不得不说他能混的好也是一个高手,现在还是落魄时候,有机会也要好好先结交一番,没准儿日后也能有用得上的时候。 还有那薛峻,应该是薛蝌薛宝琴的老爹,皇商而已,还是二房,看似没啥前途,但薛宝琴的未来公公梅翰林似乎也是一个政治人,哪怕可能会是十年后的事情,但未雨绸缪,先结交一番,也算打个埋伏。 而且这年头貌似资本主义已经在中国大地上萌芽,也就意味着资本的力量会越来越大,而且多了自己这样一个外来变数,资本会发生什么样的嬗变,还未可知,但是绝对是可资利用的一个因素。 这商贾人家就是资本的代言人,皇商也不例外,尤其是这种现在混的不太好的皇商,更是有利用价值的。 “冯大哥,你是怕李漕总不见你?”左良玉显然没有冯紫英那么多心思。 “嗯,未必吧。”冯紫英一时间也好这厮说不清楚,心理年龄严重错位,根本没法解释。 哪怕这几天里他不断的调适自己的心理状态,加之这具身体的记忆一股脑儿的灌入自己的脑海中纠缠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开,但是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不适感,还是让他经常有一种恍惚的状态。 毕竟,这十二岁和四十二岁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要慢慢将原来的灵魂和今世的这具身体和记忆融为一体,还得要段时间。 “那李漕总听说也是一个不好说话的。”左良玉突然冒出来一句。 “为何如此说?”冯紫英一愣。 “去年李漕总十月到咱们临清,七八个人挨了板子,毛贵他爹被打得浑身是血的抬了回来,差点儿丢了性命。”见冯紫英一脸疑惑,左良玉赶紧解释道:“毛贵他爹就是常盈仓的仓副使,分明是那仓大使的过错,那漕粮新粮保管不善,但那仓大使却赖在毛贵他爹身上,那李漕总根本就不听毛贵他爹的申诉。” 不问可知都是些烂账,陈粮新粮之间的转换,每年的固定“漂没”,免不了就是和那山陕粮帮勾结在一起做的手脚,谁有问题根本就说不清楚。 没准儿左良玉所说的那毛贵他爹也一样不是好货色,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三仓大使副使拉出去斩了绝对不会错。 ------------ 甲字卷 第三十六节 求救 “二郎,很多事情咱们也不清楚里边底细,毛贵他爹为啥挨板子而仓大使没事儿,轮不到咱们这些外人置喙,他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冯紫英淡淡的道:“你还年幼,日后长大了就能知晓一二了。” 左良玉似懂非懂,只能点点头,冯紫英的话对他来说还是深奥了一些,但他隐约也能觉察出对方说的话里似乎隐藏着很多东西。 对这个意外“捡来”的名人左良玉,冯紫英还真没想好怎么来处理。 大明的一代军阀,现在还是一个小萌新,虽然也露出了一点儿乳虎气象,但还差得太远。 如果左良玉真的能成长起来,冯紫英是不愿意去揠苗助长的,听凭其野蛮生长才是最好的。 但冯紫英又怕这世界已经偏转,历史已经改变,这左良玉还能如那一个时空中那样茁壮成长一跃化龙么? 没人能确定。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需要考虑清楚,这有点儿算是本时空中自己收到的第一个小弟,而且有那个时空的模板,说明这左良玉是有这个成长底蕴的,那么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好好培养一下呢? 没准儿他这一世还能有更好的造化呢? “二郎,日后你打算干什么?”虽然现在说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但是冯紫英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下。 “日后?”左良玉有些茫然,摇摇头,“没想过,冯大哥,我现在白日里就跟着我二叔打铁,闲一点儿有机会就跟着码头上的人出去看看,要不我能干啥?” 这个问题对左良玉来说显然太复杂了一些,这个年龄的少年,以他现在的家世条件,似乎也没有什么能供他选择的,就是混日子,填饱肚皮,能顺利的长大成年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思考了一下,冯紫英也觉得有些棘手。 若是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倒也可以替对方安排一下,问题是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要想替左良玉如何安排一下,家里铁定不会答应。 而如果让左良玉变成和瑞祥一样当自己跟班儿,这是冯紫英绝不愿意的,那没准儿就会耽误了左良玉的成长。 “二郎,若是可以的话,这一次事了之后,我希望你能去读读书,未必要去考中秀才举人啥的,但起码你要能看懂兵书将策吧?”冯紫英沉吟着道:“你家是军户,你现在年幼暂且不说,待几年后你也许就要入军,……” 左良玉有些兴奋,“冯大哥,我早就想入军,可就是年龄太小,入军打仗可用不着读书识字,……” “混账话!”冯紫英怒声打断:“你不读书识字,如何能读懂兵书将策?莫不成你就指望着靠刀枪过活,一辈子当个戍卒?” 冯紫英的怒斥却让左良玉内心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当然明白对方是为他好,只是他从小久未读过书识过字,而且也没有这个条件,现在骤然要让自己去读书识字,一时间也难以接受,而且也没听说当兵吃粮还要读书识字,这临清卫里上千号人,有几个人识得字? 至于说兵书将策,这就有点儿远了,根本不是左良玉现在能想的。 孤灯如注,伴随着摇曳的灯焰,挂在棚顶上的气死风时不时的摇晃一下,让两个人的面部表情若隐若现,左良玉的一脸不服气也看在冯紫英眼中。 “二郎,你若是只当个戍卒也就罢了,但日后你若是当上了小旗总旗,百户千户,难道你也当个睁眼瞎,大字不识?” 左良玉还真从未想过自己能当啥百户千户,在他看来,怕是一个总旗都能让人羡慕不已了,但冯紫英的话却让他内心的木屑念想顿时疯涨起来。 百户千户看似遥不可及,但是想想冯大哥的老爹是神武将军,日后自己若是入了军,只要肯搏命,没准儿还真能混出头,当个百户千户也许就不是白日做梦了。 见左良玉不做声,但面部表情却出卖了他,冯紫英也不多说:“你自个儿好好想一想,过了这一桩事儿,找个法子,去私塾里去读读书识识字,日后从军也能博个出身。” “哥,可是我叔父怕是……”纠结了半晌,左良玉才幽幽道。 “哼,我会和你叔父好好说一说,想必他也乐意见到你有出息,日后你要出息了,未必不能给他们一份照应。”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些问题,这在以前可能还是个事儿,但如果过了这个坎儿,那就不是事儿了。 山梭小艇速度很快,巳时三刻,小艇便已经停在了聊城码头上。 冯紫英和左良玉便径自寻那漕运总督所在。 如何去面见漕运总督,冯紫英也一直在琢磨。 这事儿不那么好办,漕运总督不管地方事务,这等造反民乱和漕运无关,但你要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也不完全对。 临清内城里三仓关乎漕运大计,若是被毁被洗劫,这对整个漕运来说都将是一大灾难。 当然现在各地的粮食尚未送至,三仓里可能也就是一些存粮,新粮尚未运入,所以对漕运总督来说,哪怕是真的临清内城被叛乱教匪攻破,三仓被洗劫甚至被毁,他的责任也不算太大。 毕竟这地方教匪叛乱,责任更大的应该是山东都司和临清兵备道以及东昌府和临清州这些地方官员。 王绍全还是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和漕运总督李三才一道同行的还有二人,一个是漕运总兵,一个是漕运御史。 漕运总兵陈敬轩,合肥人,合肥陈氏子弟,乃是前明漕运总兵官陈瑄的后裔,后大周建立之后,陈氏并未受到影响,依然颇受重用。 漕运御史乔应甲,陕西猗氏人。 思考再三,冯紫英还是决定先拜访陈敬轩。 陈敬轩曾经在天津卫担任指挥使,和自己父亲有过交情,这一点也是冯紫英从冯佑那里获知的。 元熙三十五年,鞑靼骑兵寇边,冯紫英父亲冯唐时任大同镇总兵率兵应战,几番血战,损失惨重,虽然击退了鞑靼骑兵,但是大同镇折损不少,后从内陆各卫所抽调卫军补充九边,天津卫便抽调了八百人补充大同镇。 在获知冯紫英登门拜会时,陈敬轩也吃了一惊,但随即便将其代带入后堂。 东昌府也是漕运重镇,论理漕运除了在淮安府清江浦驻节处有官衙外,其他地方是没有的,但实际上在东昌府、临清、德州、济宁、徐州等地,皆有工部的分司,而这些分司虽然名义上也受工部管辖,但实际上漕运总督在分司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常驻地点。 漕运总兵官自然也就有一处并不算太大的官邸了,小巧而精致,前面临街小院是办公厅堂,后面两进院落则是临时居所。 “贤侄为何如此形象?”见冯紫英一脸疲惫憔悴情形,身上的青衫也是狼藉不堪,陈敬轩皱起眉头,一边命令看茶。 他和冯唐有些交情,但是远谈不上多么深厚,对方是武勋之后,和自己这种出身地方军镇世家并不属于同一体系,不过就是打过几次交道,觉得冯唐此人倒也是一个精明人物,只是名利心重了一些。 “唐突拜见,还请叔父恕罪。叔父救我!” 按照规矩拜访长辈都是要拜帖的,但冯紫英此时哪里有?所以他一进门就深躬作揖,连连恳求。 ------------ 甲字卷 第三十七节 没那么简单 陈敬轩吃大吃一惊,连忙扶起冯紫英,“贤侄为何出此言?” 冯紫英也不客套,临清民变已不是秘密,便将昨日临清情况和盘托出。 他也清楚对方和自己父亲不过就是寻常交情,要一味指望对方帮忙,也不现实,若是能引来对方的兴趣,倒还有些机会。 听得冯紫英把临清民变叛乱情况娓娓道来,陈敬轩也是越听越震惊。 之前其实东昌府这边已经接到了消息,称临清民变,临清城已经封城,现在城中什么情况却不得而知,而东昌府方面已经向山东三司禀报情况。 但由于临清兵备道已经将临清、东昌卫军全数带领南下兖州剿匪,三五日之内根本无法将兵重新调回,而且以获知情况来看,临清民变乱民气势正盛,等闲三五百卫军要去出镇未必能一战而胜,若是引发战火连绵到诸如东昌或者德州,只怕为祸更甚。 漕运这边也已经得到了情况,但是这不是漕运的主责,总督尚未召集议事,究竟如何处置,也不清楚。 “贤侄,你是说你是从东水门潜水出来的?”陈敬轩没想到才十二岁不到的冯紫英竟然有如此胆魄,在贼匪围困之下,居然敢潜水而出,这一旦被贼匪抓住,那就是性命之忧了。 冯唐只有此子一子,而且还是嫡子,却又如此胆大之举,不能不让他感到震惊。 “叔父,贼匪肆虐城内,我等虽然藏身密室,但若无官军尽早平乱,三五日就只能饿死在密室内,否则就只能屈身于匪。” 陈敬轩皱起眉头,一时间沉默不语。 “叔父,可是有难处?”冯紫英急切的道。 “贤侄,你有所不知啊,我这漕运总兵官虽说名义上管着漕军,但实际上你也应该知道,李漕总也在,乔御史也在,轮不到我说话。”陈敬轩也不遮掩什么,坦然道:“凡属漕务大小事务,尽皆须得要李漕总和乔御史并处。” 这漕运总兵官三十年前还算是武职中的要员,位高权重,但是现在,真的就很尴尬了。 随着漕运总督的设立,先前和漕运总兵官还算是文武分设,并行不悖,但是随着文官势力日大,朝廷以文御武的格局日趋明显,漕运总督便凌驾于漕运总兵官之上了。 后来再加上都察院势力日盛,漕运御史从临时派遣几乎要变成常设性职位了,整个漕运事务几乎就是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联手之局了,作为漕运三巨头之一的漕运总兵官实际上连敬陪末座都很勉强了。 冯紫英对这里边的情况不是很清楚,陈敬轩这么一说,他才有些明白过来。 难怪当时自己向王绍全问及漕运总兵官的情形时,王绍全语焉不详,不怎么提,原来是这个职务已经成为位高权不重的鸡肋了,在漕运事务里边根本做不了主了。 “那可怎么办?”冯紫英大失所望。 之前之所以觉得来聊城有希望,就是觉得有陈敬轩这层关系,自己求见李三才,陈敬轩能帮着说说话,但现在看陈敬轩的态度,似乎是李三才为主,乔应甲为辅,而他这个漕运总兵官根本说不上话。 “贤侄,不是叔父不肯帮忙,若是换了一位漕总,或者御史,不是他们两位,叔父也能帮忙说几句,但是他们这两位,嘿嘿,……”陈敬轩连连摇头,一脸苦笑。 “叔父,何出此言?”冯紫英来了兴趣,既然已经来了,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哪怕陈敬轩帮不上忙,他也准备要去求见李三才,定要将此事有个结果。 “这位李漕总和那位乔御史很不对付,李漕总是元熙十四年进士,乔御史是元熙二十六年进士,但李漕总一直在户部和南京,而乔御史一直在都察院,他们俩在京师的时候就有些嫌隙,所以这到了漕务上,那就更是针尖对麦芒了,……” 陈敬轩话一出口,冯紫英就大致明白了,这是两位较劲儿的总督御史呢,没准儿朝廷把这位乔御史安排都漕务上来,就是有意为之。 这可就麻烦了,而且现在御史权力极大,便是漕运总督也要让三分,否则便会是无休止的攻讦,甚至引来整个都察院的攻击打压。 “那叔父,这要动漕兵,究竟是李漕总为主,还是乔御史……?”冯紫英要把这个问题问清楚,这关系到他下一步的动作。 “当然是李漕总,毕竟是他总督漕务提督军务,嗯,听说朝中还有意让其兼管河道,此次回京之后也许朝中就会就此商议。”似乎是觉察到冯紫英的一些意图,陈敬轩皱着眉道:“但乔御史风骨极硬,怕是不会因为这个而……” 陈敬轩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乔应甲这个人是不会因为李三才还要重用就会轻易低头的,他这个御史就是来制约对方的,若是不合他意,便是争得个头破血流,他也不会退让。 从陈敬轩处出来,冯紫英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陈敬轩还是为其介绍了一些情况。 李三才是个敢于做事的,但是此人工于心计,他觉得值得做的,才会奋力去做,若是觉得不值得的,便会妥协,也就是说出兵临清可以做,但是一旦有人反对,而他又觉得因为此事和乔应甲翻脸不值当,便有可能放弃。 冯紫英算是看穿了,这陈敬轩在这漕务中并非毫无话语权,想想也是,好歹也是一任总兵官,纵然是被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重压之下抬不起头,但是品轶还是摆在那里的,几分薄面还是会留的。 但是以他和自己父亲的交情,大概他觉得不值得去卷入这一趟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之间的浑水中去,这也能理解,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肚子咕噜咕噜一阵叫,看着左良玉的表情,冯紫英也知道肯定饿了,折腾了一宿,铁人也经不住,何况还是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牛犊小子。 冯紫英点点头:“二郎,你寻个好吃的所在,咱们先把肚子填饱,然后再寻思如何办事。” “哥,是不是不好办?”左良玉精神一振,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先前冯紫英拜会陈敬轩,他自然没资格进府,只能在府外逗留,身上也没钱银,便只能忍着,谁曾想到冯紫英一进府便是一个多时辰,愣是把他饿得眼冒金星。 “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冯紫英抬脚就走,一边四处打量,这东昌府城亦是一处繁华所在,并不逊于临清州多少,论理这是才是府城所在,但临清由于特殊地理位置,所以工商更是繁盛,但东昌府这边亦是可观。 寻了一处寻常饭馆,先要了一些笼饼和蒸饼,这也是这等寻常饭铺最常见的饮食,当然也还有一些奢侈一点儿的东西,比如羊肉,冯紫英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来上两斤,再来了两碗面汤,先行对付。 看着左良玉狼吞虎咽的架势,满头大汗加上噎得直翻白眼,冯紫英也是摇头,这模样简直有辱斯文,但不得不说这才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一面。 好容易咽下一块羊肉,左良玉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觉得有个半饱了,这才开始放慢进食速度,“哥,你咋不吃哩?这家味道不错,羊肉忒嫩,香着哩。” “嗯,你吃吧。”冯紫英也慢条斯理的撕着羊肉,一边思考着对策。 ------------ 甲字卷 第三十八节 政治雏儿,摸索前行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之所以他觉得由此把握,很大程度就是考虑到陈敬轩担任漕运总兵官。 按照他的理解漕运总督管漕运日常事务,而漕运总兵官就该管漕兵,甚至包括漕运总督的亲兵营才对,没想到这大周的漕运总兵官竟然沦为了鸡肋般的虚职。 话语权严重不足的陈敬轩纵然有意,也不愿意去毛触怒李三才的风险行此策,这也是自己一个大大的失策。 这就是对大周现行政治体系内的运行规制的不太熟悉得出的结果,包括这巡漕御史居然能制约漕运总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漕运总督的行动,这又是一个没想到的意外。 陈敬轩不愿意出面,那该如何来突破?自己的命现在倒是保住了,可目的却还遥遥无期。 直接求见李三才? 李三才会搭理自己么? 就算是见了自己,那又如何? 怕是随便几句话就把自己打发了,要博得对方的动心,那就得“危言耸听”才行。 另外如何让乔应甲不会从中阻挠? 乔应甲作为巡漕御史,也就意味着他下绊子的能力不小,但是做事情却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他更多地就是一个监督约束的职权。 一句话,他或许自己办事儿的权力不大,但是却能让你办不成事儿,简而言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闻那李三才也是一个讲究人,居移气养移体,日常颇为奢侈,不过乔应甲应该盯得他很紧,正因为如此,两人才形成了这种僵局。 但李三才又是一个胆子不小敢于做事的人,所以要让他出手,就要有足够的诱因,或者说动力。 临清内城内有三仓,这是漕粮储运最重要的所在,无论现在仓中有无存粮,一旦被毁,都会给今年漕运储粮带来影响,这都应该算是一个理由但,这能否让李三才动心? 当然内城里还有数百漕兵,但以当下这大周朝文官对这类漕兵的态度,恐怕根本就没打上眼,不值一提。 最关键的还是因为这帮乱匪却一直没有向内城发起进攻,而只顾着洗劫外城了,所以可能毁坏三仓的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也可以说真要等到教匪攻入内城,就来不及了,关键在于李三才是否接受这个说法。 如果排除教匪入城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如何镇压剿灭这帮教匪,恰恰不是李三才这个漕运总督的职责,而应当是兵部和山东都司所辖营兵的职责,或者说是临清兵备道下辖卫所军的职责。 算来算去,冯紫英都没能琢磨出一个更合适的办法来。 在离开陈敬轩处时,冯紫英也恳请对方在商议此事时能予以助言,但冯紫英却没有把握。 此人也是大周官场上厮混多年的老油子了,岂会轻易得罪人?雪中送炭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是锦上添花倒是有可能。 也就是说若是李乔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或者说李三才一时间还难以下决心时,或许对方会帮一帮腔,其他就不能多指望了。 左良玉看着冯紫英吃着笼饼和羊肉的速度很慢,满脸思索之色,知道对方是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扰,悄悄的喝着面汤。 对左良玉来说,这两天的经历实在是太惊险刺激了。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怕乱匪。 像他这种码头上厮混的少年,多少也认识一些人,无论是码头上的力夫,还是魏家胡同的编户,甚至是城外窑工也有些认识。 至于说教匪,他也大略知晓这些人其实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城外窑工、城内织户乃至码头力夫里边其实都人或明或暗的是那罗教中人,甚至连衙门里也有些官爷知晓这个情况。 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折腾出大事儿来,就都相安无事。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谁也未曾想到王伯他们原本只想要闹腾一下让那位无数人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的常公公收敛一些,那罗教的人却卷了进来,而且明显有不少都是城外甚至是外地来的教众,表现出来的狂暴势头也是前所未有的,几乎就是要公开的扯旗造反了。 特别是看看整个临清城在这些陷入狂暴而难以控制下的教匪暴民肆虐下,已经不可收拾,左良玉再是不晓事儿,也知道这是出大乱子了。 内城里的卫军和漕军都不敢出城,而这一趟出来报信求援,看冯大哥的深色表情似乎并不顺利,这让左良玉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这官军就眼睁睁看着临清城沦陷,大家却还优哉游哉的在这里满不在乎,甚至不肯出兵去教匪平乱? 左良玉的小脑瓜子肯定还想不明白这里边究竟有啥问题,但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已经不知不觉的在他内心深处种下,好像官府也不像自己最初想象的那么让人信任了。 “二郎,你拿这张名帖去山陕会馆,找一位姓楚的管事,嗯,暂借三百两银子。”终于冯紫英下定了决心,始终要去试一试,虽然知道难度很高,但是不去尝试就这样坐等这帮子人在这里扯皮,只怕三五日后就只能去替他们收尸了。 “啊?我去?”左良玉又惊又喜又担忧,三百两银子?!他连五两重的银子都未摸到过,这骤然却让自己去拿三百两银子,让他有些不敢置信,“哥,我行么?” “你不去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不行?这是那位王执事交给我的,没时间了,我要先去见人,你去山陕会馆找那位楚管事,嗯,准备三百两银子,然后让他带你到东昌府最好的骨董坊等我,我会来找你们。” 凭借着前大同镇总兵、神武将军冯唐嫡子的身份,冯紫英还是成功的从那王权手里获得一些帮助,山陕粮帮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不敢和李三才接触太深,或许就有乔应甲的原因,但是对于冯紫英来说,这却不是问题。 “可是哥,我……”左良玉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手中的笼饼都被他捏成了一团二不自知。 “怎么,找不到山陕会馆,还是不敢见人?你不是自诩跑过这东昌府好几回了么?不知道,难道不会张嘴问?”冯紫英也不客气,“让你去见人,不是让你去上法场,你怕什么?你就这么怕见人?” “不是,哥,我去!”被冯紫英一激,左良玉黑脸闪过一抹红潮,一挺胸膛,一把把笼饼塞进嘴里,接过冯紫英交给他的名帖,珍而重之的放进怀里,“哥,那我等你。” “嗯。”冯紫英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店家,结账。” 没办法,现在就只能如此。错估了形势,现在就要行险一搏。 现在的冯紫英无比渴望能有一个对当下这漕运衙门里情形了解的人来帮自己介绍规划一下。 陈敬轩虽然也说了一些,但是很显然交情没到那个份儿上,不可能把一些深层次的东西都告诉自己,而且自己的年龄也的确难以让人信任,很多东西冯紫英都只能自个儿揣摩。 哪怕是有着前世为官的几十年宦海经历,要说这古往今来这当官为吏其实很多东西并没有本质性的变化,但他对大周目前行政体系内尤其是具体各个行政权力衙门里的各种运作模式实在不甚清楚,所以很多东西他真的是没辙,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甚至就只能瞎碰。 总得要去试一试。 ------------ 甲字卷 第三十九节 精心构思,妥帖准备 和左良玉分手,冯紫英就径直去了一家售卖纸品的店铺。 这东昌府不愧是山东有名的商贾之地,随便一处街巷亦是店铺琳琅,这万寿观旁边的古棚街便是繁华所在,有好几家售卖文房四宝的店面,看上去都丝毫不比那京城里的店铺逊色多少。 冯紫英选择了一家店面最典雅庄重的铺子进去,见有客人来,一名伙计早已经招呼起来,但一瞧冯紫英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便有些失望,不过看在冯紫英的打扮装束份儿上,倒也还是恭敬。 “小郎君可是要些物事?”伙计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 “我要做几份名帖。”冯紫英也不客气,“让你家掌柜出来,我有事吩咐。” 见冯紫英年龄虽小,但是气势却足,伙计也不敢怠慢,赶紧招呼自家掌柜。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鼠须男子,一身紫褐色的曳撒,腰系小绦,看上去倒也精神。 “小郎君可是要制作名帖?是自家拿回去制作,还是要请本店代为制作?”掌柜一边小心的打量着冯紫英,一边笑着招呼:“本店纸品品种甚多,品质上优,若是要自行制作,小老儿推荐白录罗纹笺,这是青檀树皮所制,乃是江西铅山名品,……” “可还有更好一些的?”冯紫英对这玩意儿其实并不在行,但是如果陈敬轩所言不虚,这乔应甲尤重礼节,但他又是都察院出身,这第一次见面倒是如何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进而让自己能一见其面,也是让其破费周章。 掌柜的略感吃惊,这白录罗纹笺不敢说是这东昌府最好的纸品,但也绝对称得上是上佳之物了,便是寻常生员士绅一般也不会轻易用此纸,他也是觉得对方年龄虽小但气度不凡,加之又是要制作名帖,方才这般推荐。 “倒是还有,松江府所产五色蜡笺,只是花费要贵许多。”掌柜沉吟了一下。 “还有更好的么?”冯紫英索性挑明,“将你家店里最好的拿出来,若是没有,我便到隔壁去,……” 掌柜的见冯紫英如此,只能苦笑着道:“这位小郎君,再有便是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了,只是这等纸品若是只用来作名帖,委实……” 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乃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了,寻常人根本就用不起,若非大家墨宝,根本不可能用此物,没想到这个少年郎却是恁地摆谱。 听得对方念了一大串啥青花鸟格眼,冯紫英也估摸着这应该是这家店里最好的纸品了,也不多废话,“我要制作几份名帖,你店中或者这左近可有精擅此道者,若有,便替我请来,……” 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冯紫英,见对方口气如此之大,也有些吃不准,这几份名帖用纸倒是不多,便是加上外边锦纸封袋,也不过一二两银子,换了寻常人自然让人咋舌,但对宝云轩来说,却又不算什么。 这等在外的生意人眼光自是不俗,眼见冯紫英这般气势,倒也存着一些别样念头,笑着点头:“若是小郎君信得过,这万寿观中便有箬山居士一笔丹青称得上我们东昌府大家,这制作名帖,倒不是自夸,宝云轩若是说第二,东昌府便无人敢称第一,……” 冯紫英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他自然也能明白这等商人的心思,点点头:“那边如此,这是十两银子,无需找还,便替我制作五份名帖,,我便在这店堂里等候急用,且让我看看这东昌府宝云轩的水准。” 冯紫英是真急。 按照陈敬轩的说法,李三才重要事务一般会是放在午间,也就是寅时到午时之间来议,越重要的事情越放在最后。 届时,他可以帮自己提一提,但是具体李三才会怎么来做出决断,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陈敬轩甚至觉得这事儿很难有一个比较快的结果。 按照李三才的习惯,弄不好就会拖上一两天,看看济南那边山东都司会同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那边有没有什么态度,不太可能这么遽然拿出什么动作来。 这也是冯紫英的判断,但他不能容忍这种情形的发生。 济南那边三司要拿出解决办法来,估计也是两三天后要摸清楚临清城内情况之后的事情了,然后再来请兵调动,等到出兵临清,那真的就是水过三秋了。 所以他才准备兵行险招。 如陈敬轩所言,关键在于巡漕御史乔应甲的态度,而这人又恰恰是和李三才不对路。 这也意味着李三才如果态度不太积极,可能就会因为乔应甲的反对而作罢,等一等看一看是最稳妥之举,这也符合这些官员们的心态,反正主责不在自己。 从陈敬轩那里得知乔应甲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时冯紫英就有些想法了。 林如海也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这是贾雨村所言,应该没错,那么借这个缘故去游说一番,未必就没有希望。 这些御史也并非清白无暇不近人情的角色,而且尤其是像乔应甲这种在科道里打滚了一二十年的人物,岂有不通人情世故的道理,这一点冯紫英很肯定。 乔应甲很讲究,一般人要见他很难,甚至比见李三才更难,他是御史,很注意这一点。 以冯紫英现在的身份,很难见到对方,所以更谈不上递话了,所以他才煞费苦心的要来精心制作一份名帖。 据说乔应甲很看重第一印象,这也是陈敬轩所言,似乎他已经意识到了冯紫英不肯罢休,是要去见李三才和乔应甲,虽然不太看好,但是还是给了他一些提点。 一份名帖二两银子,这绝对是天价了,寻常三分银子一张名帖,当然是自己手书,但论材料也就是一二分银子就算是非常顶级的材质了,当然加上名家手书论价了。 其实冯紫英的毛笔书法功底不浅,前世中他就很喜欢闲暇时习练书法,但这一世却不行。 这手都要比前世小许多,十二岁的手,你能和成年人大手相比么?估摸着要把这笔书法本事捡起来,还得要好好磨合一段时间。 掌柜所说的箬山居士肯定专门和他们这间店铺有往来的文人,这年头文人也不好混,尤其是乡试不过而又不愿意再回去守着家里的清苦营生的秀才们,很多就要自谋生路。 这北地还要好一些,江南那边据说此类雅风谋生的风气更甚。 那位箬山居士来得倒是挺快,一身道袍,听得有十两银子相酬,原本淡定的表情顿时变得眉花眼笑。 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假道士一手书法委实让人叹为观止,在问了冯紫英的要求之后,立即挥笔,居然是典型的瘦金体。 冯紫英前世好歹也是习练过书法的,这瘦金体据他所知好像在元代以后就不怎么流行,没想到居然在这临清城里还能遇上一个大家。 见冯紫英大为震惊,这假道士颇为矜持的道:“小郎君,值得这十两银子吧?” 冯紫英无声的点点头,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配上瘦金体手书,委实看上去格外醒目。 对于这类非自己手书的名帖制作这位箬山居士大概也是见惯不惊了,要见上官,要拜会重要人物,但一笔字又拿不出手,甚至有些商贾人家连字都写不来几个,怎么办?那就只有请人了。 给点儿润笔费,留个好印象,也算物有所值。 冯紫英一笔字倒不至于拿不出手,但是乔应甲是第一次见面,要给人家留下一个深刻印象,才可能面见自己,那么这名帖就要做得格调不俗才行,所以他才行此下策。 至于说日后戳穿,那是以后的事情,自然有其他办法来弥补,但现在就只能如此了。 打发走了那箬山居士,这掌柜也是格外殷勤,显然是在知晓冯紫英是要面见那漕运御史。 漕运御史何许人,这东昌府自然无人不知,等闲人怕是连门都不敢过,便是东昌府府尊同知这等老爷,只怕也轻易见不到,这小郎君居然要去晋谒,虽说这花头不少,但那也不一般了。 见那掌柜又是奉茶,又是陪在一旁,冯紫英何等聪慧,自然也明白对方心思。 这年头商贾人家状况要比前明好许多,但是毕竟也是四民之末,而且在这运河沿岸某营生,无论是哪一行,若是能攀附上漕运衙门里的人物,那都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即或是攀附不上,若能结一份善缘,也是好事。 这小郎君看年龄不过十二三,名刺上却用词“晚生”,自然非同凡响,若是真蒙那巡按大人一见,那可真的就不简单了。 这般人物最是能观风辨色,见缝插针,所以有此机缘,自然是要伺候得妥帖无比。 这店中自有专门制作之人将那手书的白录纸好生裁剪,封贴,然后装袋,不到一炷香时间,几份容色艳丽制作精美的名刺便双手奉上。 冯紫英也不客气,略微点头,便转身就走,那掌柜也是欲语还休的模样,倒是颇为让人好笑。 最终冯紫英还是留了几句话,那掌柜才喜滋滋的恭送冯紫英离开。 这一番光景,冯紫英是越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世道正在和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 ------------ 甲字卷 第四十节 大言不惭,老谋深算 巡漕御史乔应甲的宅邸也就紧邻着陈敬轩的居所不远。 这漕务衙门三大佬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工部东昌府分司所在而居,所以走了一圈之后,冯紫英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去门前道名递贴。 那门房上的亲随倒也是一个有些眼力的角色,并没有因为冯紫英年幼又是亲自来递贴就小觑,特别是拿到锦纸裁制的封袋,又有一番掂量。 冯紫英递上名帖封袋的同时自然也要奉上一封银子,那长随倒也实在:“小郎君,来拜谒我家老爷怕是也有所知晓我家老爷规矩,名帖我可以替你送进去,但能不能见,嗯,我劝你尽早回去,不必在此多等。” 冯紫英拱了拱手:“有劳足下了,乔公与家岳乃是同科,如今又皆巡按畿外,若非寻常,并不敢来叨扰。” 长随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一番冯紫英。 冯紫英这具身体虽然不过十二岁,不过武家出身,在大同也是常年打熬身体,长得倒也英挺不凡,看似也有十三四岁的模样。 这年头十三四岁婚配者虽然不多,但是也不算少,订婚者便是更多了,所以冯紫英这么一说也没问题。 “不知小郎君令岳……”长随显然也是多年跟随自家主人在外的了,对家主情况也很熟悉,若是熟悉的同僚,断无不熟之理,但他还真想不出自家主人有哪位熟悉的同科还都在京畿之外巡按。 “家岳林公,忝为扬州巡盐御史。”冯紫英提起“家岳”时,也还是很谦虚的一礼。 “哦?”长随颇为吃惊,赶忙回礼,然后延请对方入内,在外房稍事歇息,“请小郎君稍候,我家老爷还在后房看书,我这边去禀报。” 长随疾步入后,扬州巡盐御史林海的确是老爷同科,但是往来并不多,老爷也没怎么提起过。 虽说同为巡按御史,但是巡按漕务和巡按盐务还是颇有差别的,漕务事务繁杂,却责任重大,颇为劳心,而那位李漕总又是一个不省心的,若非朝中安排,自家老爷其实并不太愿意和李漕总共事的。 那巡按盐务就不同了,想想驻节之地那是天下一等一的繁盛之地——扬州,那和漕运驻节之地淮安简直没有可比性,那大周朝盐商的豪奢更是天下闻名,这巡盐御史何等美差,那林海如何能坐上这个位置,自然非比寻常。 “你说是林如海的女婿登门?”坐在官帽椅中的乔应甲沉吟不语。 这封袋倒是精致,居然用锦纸,足见对方也是有心了,拆开名帖,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这是花了心思的,一笔瘦金体更是让乔应甲连连点头。 这笔字端的不凡,丰瘦适度,力道遒劲,侧锋如刺,委实有些让人赏心悦目。 “嗯,小的也问过,他没说,只说希望拜谒老爷,不过观其形貌,倒也有些气度,但其鞋冠亦有……”长随是跟了乔应甲多年的老人了,话语未吐,乔应甲便已明白:“是否有些仓促唐突之意?” 长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冯紫英本就是泅水而出,便是有水靠换了,又坐了一夜的小艇,哪里可能还能收拾打扮得多么利索? 能有这形象已经是花了心思了,在那文墨纸品坊中,那位掌柜还专门提醒了冯紫英收拾了一番,否则还要不堪一些。 本来对方还想借此机会请冯紫英入内稍事收拾,但是时间是在来不及了,冯紫英婉言谢绝并感谢了一番才算脱身。 乔应甲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这位“林如海”的女婿来拜会自己所为何事。 要说大家虽然同殿为臣,又皆为都察院体系之人,甚至一并巡按地方,更有同科之谊,再怎么也该是有几分交情的,但这林如海却是三鼎甲探花,自己不过是一个三甲进士,散馆之后却未能进入翰林院而是到了工部,然后辗转才到了都察院。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性格,不愿意去阿附谁,所以和一甲进士乃至那些个庶吉士们都有些隔阂。 这林如海虽说也进了翰林院,但是后来不知怎的却也在户部迁延甚久,后来虽然从都察院巡按扬州盐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有些成了圣上的私臣。 这朝里朝外谁不知道这巡盐御史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太上皇逊位,当今圣上对盐务这一块尚未插手,也不知下一步会如何,这林如海未来的前景也有些不好判断了,这也让乔应甲颇费思量。 “去请张先生来。”乔应甲略做思考便道。 很快一名清瘦老者便到了书房中,乔应甲摆摆手,那长随知道这是家主要和张先生商量事情,便知趣的出门去候着。 “这么说那林公的女婿以前和东翁也从未交道,可知其来历?”张姓老者捋须沉吟道。 “他本人未提,不过乔怀说其身长体健,却自称在国子监读书,一口京里口音。”乔应甲回答道。 “唔,这倒是不好估测了,国子监里现在龙蛇混杂,观其年龄不太可能是贡监,举监更无可能,若是例监,林公岂会如此不堪?只有荫监方有此可能。”张姓老者抽丝剥茧,分析得很细致。 “唔,我也是如此想法,只是我有些不解此子为何如此突兀来登我们,我与那林如海虽然是同科同僚,却素无交情,而且先生亦知现今圣父隐退,圣上新政,朝中尽皆观望,那林如海贵为巡盐御史,格外引人瞩目,……” 张姓老者自然知晓自家东翁的心思,他给这位东翁当幕僚也是十多年了,对方什么事情也从未避讳他,所以也清楚对方的担心。 略做思考之后,老者才道:“东翁,以我之见,这巡盐御史一职若是迟迟未动,要么就是圣皇和圣上已有计议,要么就是林公已入圣上法眼。听闻林公巡按扬州为圣皇分忧甚多,当下户部亏空甚大,可圣皇方退,许多事情只怕也不好深究,九边要饷甚急,这等时候只要谁能替圣上分忧,怕是就会独得圣眷吧?” 乔应甲眼睛一亮。 “再说了,这林公女婿登门拜谒,若是东翁避而不见,日后传出去,怕是也会有碍东翁清议的。”张姓老者微微一笑,“不妨一见,若是一些小事儿,不妨顺手为之,若是为难之事,亦可挑明,这等子侄辈的后生小子,东翁自有办法应对才是。” 乔应甲点头首肯。 这话在理,对付这等晚辈少年,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说实话他对此子这般精心准备登门还是颇有好感的,虽然对林如海并无多少好感。 “也罢,就见一面吧。” ------------ 甲字卷 第四十一节 点到即止,心照不宣 “晚辈拜见乔公。”见一名身着青色便袍的男子进来,冯紫英知道这就是乔应甲了,赶紧躬身行礼。 “贤侄不必多礼,坐吧。”乔应甲也在打量冯紫英。 他觉得自己长随说对方有十二三岁怕是说笑了,虽说这面容稚嫩,但是那双眼睛却是恁地沉稳,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怕是没有这等气度的,或许就是此子面相偏嫩罢了。 “我也有好几年未见令岳了,近来可好?”乔应甲含笑问道。 “家岳情况尚好,但岳母已然过世。”冯紫英故作黯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乔应甲一怔之后也只能安慰一番,然后才道:“贤侄既然在国子监读书,为何却来山东?我记得当下国子监祭酒是周公吧?他铁面无私,你如何能轻易出监?” 冯紫英赶紧起身又是一礼,“回禀明公,家中有长辈去世,我父亲患病不起,特遣我代他回临清吊唁,只是未曾想到昨日临清民乱,白莲教匪亦卷入其中,……” 乔应甲微微一惊。 临清民乱他已经知晓,估计午间李三才便要就此事商议,临清内城有漕粮三仓,关系重大,但乱匪却只是在外城掳掠,并未进攻内城,加之临清卫军和东昌府卫所兵尽皆南下兖州剿匪,所以局面也是颇为不利。 “贤侄,你是从临清城来?” “是。”既然开了头,冯紫英便抓住时机一气呵成的把情况和盘托出,“我父和家岳已然有意约为婚姻,但是因为年龄缘故,所以尚未订亲,先前小子妄行,还请明公恕罪。” 乔应甲没想到这个小子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拿林如海独女的声誉来当诳语。 这要传出去,林氏清誉受损,只怕这小子和他父亲也脱不了干系,连自己恐怕都要背些骂名。 至于说一个武勋之后的神武将军还根本不放在他这等文官御史眼中,内心虽然恼怒,但是念及对方的苦心孤诣,若非打着林如海的招牌,自己恐怕根本就不会见对方。 “哼,你却是如此大胆,这等毁人清誉之事,纵然有些苦衷,却如何行得?” 见乔应甲虽然声色俱厉,但是却没有将自己逐出的意思,冯紫英内心稍微舒了一口气。 这一关终于过了,林黛玉作为林如海的嫡女,现在又被自己这么一造势,乔应甲恐怕还真需要好好掂量一下。 不过乔应甲还是奇怪林如海怎么会同意和冯家这种武勋之后结为婚姻? 放在士林中来看,那无疑是一种自降身份,但一想林如海的岳家贾家也是武勋之后,乔应甲又释然。 这贾家大概和冯家也是世交,若是有这种层关系,倒也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委屈了这林家女了。 “冯贤侄,你说那白莲教匪和城中无赖匪类纠合在一起为乱,为何林家小姐又会在冯家府上?”不问清楚这些问题,乔应甲是不会轻易做出判断的。 冯紫英最怕就是对方什么都懒得问,只要发问,就说明对方是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也意味着对方还是很重视林如海的这层关系或者说这条线的。 他又把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九真一假,“谁曾想到如此凑巧,他们本是进京到其舅父家中,顺带要过临清,刚巧到我家府礼节上的过访,就遇上这种事情,……” 一切都是真的,唯独这么巧就赶上了,虚晃一枪就蒙过了。 林如海和贾家关系乔应甲也是知道的。 贾家一门二公,也算是武勋中的翘楚,而且贾家也是出过进士的,宁国公之子贾敬便是比乔应甲早一科,元熙二十三年的进士,只不过这贾敬好丹道,居然辞官隐入道观修行,倒是让很多人大惑不解。 “当下临清城中匪势日大,明公怕也是知晓一些的,宫中来人苛索过甚,民间困苦不堪,这怕也是教匪趁势而起的引子,若是任由教匪作大,先前或许他们还在惧怕卫军,但是若被其窥出虚实,只怕那临清内城难保,而三仓若是被毁,只怕……” 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乔应甲轻轻哼了一声。 宫中税监在临清设卡苛索来往客商的情况他自然是知晓的,但圣上此举倒也并非完全为私,九边军饷欠饷日多,户部库中空空如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若是继续这般欠饷,只怕边军就要生变了。 乔应甲虽然一直在外,但是对这些情况还是了如指掌,朝中为此事已然争吵不休,但是涉及到太上皇的故往,谁又敢较真非要折腾个底朝天?只怕圣上脸上不好过不说,还得要惹来太上皇那边盛怒吧。 “冯贤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这漕务乃是李漕总掌管,旁人是难以置喙的,我虽是肩负巡按漕务职责,但也不能越俎代庖,……”乔应甲清了清嗓子。 “明公所言甚是,只是这剿匪平乱之事关系重大,而其中又与宫中来人有些瓜葛,晚辈担心……”冯紫英也没有说下去。 “哼,也未必。”乔应甲脸色一板,“漕务关乎京师大计,漕台自有定计。” “是,是。”冯紫英心中一喜。 见乔应甲抬手拿起茶碗,冯紫英便知道这就是要送客了,赶紧起身。 从乔宅出来,冯紫英觉得自己背上衣衫都被汗水打湿透了,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拿稳那乔应甲的心思,只能说约摸猜测到对方一些意思,但这也就足够了。 **** “这一位便是冯公子?”齐云斋外,冯紫英见到满脸兴奋自豪的左良玉,便知道这一趟差事左良玉办得自我感觉不错,既是对完成了自己交办的事情,估摸着还在对方那边也赢得了些许认可,方才有这般表情。 这一趟也的确是冯紫英有意要锻炼一下左良玉,接洽一下山陕会馆那边的人而已,纵然真的办砸了也没有太大关系,大不了就直接找陈敬轩出面了,相信在搞定了乔应甲这边之后,陈敬轩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因素了。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需要了,王绍全并没有欺瞒自己,他在山陕会馆里还是有些话语权的。 这份善缘看来还真的要结下了。 “正是。”冯紫英没有客气,会馆来人自然就是山陕商人的代表,大不了日后自家老爹在大同镇那边关照一下便可,现在自己要渡过难关,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浪费时间。 “冯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安。”来人也颇为知趣,不废话,直奔主题,“若是需要拿得出手的骨董,这家齐云斋便是东昌府翘楚。” “唔,我需要一方古砚,劳烦尊驾替我选好。”冯紫英语气温和,但是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最好是唐宋名家所制,钱银多少不论。” 来人也倒吸一口凉气,这制砚名家本朝倒也不少,前明亦有,但这唐宋要称得上制砚名家的却真的少见了,而这家齐云斋虽说名气不小,但是却未必能找得出合适的物件来。 这一位手持王绍全的名刺来,点名要人来陪同办事,先前自家倒也没太在意,无外乎就是一些官宦子弟有些不方便的事情需要处理,商帮见得多了,只要是值得,都不是事儿。 但后续得闻一些消息之后,方才知晓非同小可,所以他也才亲自前来。 “冯公子,唐宋名砚这齐云斋一时半刻未必能有,若是本朝……”话语为出口,来人就被冯紫英打断:“想必足下知道我的来意,若是寻常物事,我也不比求上你们山陕会馆。” 见冯紫英如此斩钉截铁,来人便闭口不言,径直带着冯紫英入内。 好在这齐云斋委实算得上东昌府的头号骨董铺,倒也找出一方北宋吕道人亲手制作的澄泥砚。 三百两银子不二价,饶是冯紫英已经做好了被斩一刀的思想准备,依然咋舌不已。 这还是看在了山陕会馆来人的面子上,打了一个折扣,几乎是以收购价加了点儿佣金售出,否则便是五百两银子的天价了。 不过赶到总督衙门时却吃了闭门羹,无论如何厚言卑辞,那门房管事都是淡然拒绝。 这排队候着想见漕总的人如过江之鲫,岂会因为你一个小小国子监贡生便能入眼? 红包和名帖都收下,但是却根本不给一个准信,知道没戏,冯紫英果断离开,直奔山陕会馆处。 ------------ 甲字卷 第四十二节 胸藏万壑 冯紫英想见之人此时的确无暇见客。 从一大早便得知临清民变情形时,李三才就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应对。 民变不属漕务,哪怕是有白莲教匪加入,那也不是他这个总督漕务兼提督军务分内事儿,那是山东地方上的事务。 山东都司可以上报兵部,若是一个有担待的,与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会商之后,亦可先行调动卫军和营兵,反正轮不到他这个漕运总督来操心。 但他也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临清内城的三仓被毁该怎么办? 内城那几百漕兵李三才很清楚底细,都是一帮酒囊饭袋,若是乱匪真要攻城,怕是挡不住。 即便是主责不在自己,但后面的烂摊子还得要自己来收拾,重建三仓只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只怕当今圣上又要肝火大盛了。 想到户部和工部那帮人的嘴脸,李三才就忍不住冷笑,这么大的事儿,只怕兵部和刑部没谁脱得了干系。 事情引税监苛索而起,但圣上却不会管这些,九边尤其是辽饷所需已经逼得圣上乱了阵脚,哪怕是饮鸩止渴,圣上也顾不得了。 这临清不出事儿,也得有其他地方出事儿,李三才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甚至他还可以肯定,哪怕是这桩事儿被压下去,圣上也一样不会取消税监,除非谁能替他解决户部国库空空如也的问题。 当然出这么大的事儿,总得要有几个替死鬼得丢出来,科道那帮人只怕又要欢腾起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该怎么办? 背负着双手在房中来回踱步,他需要好生考虑清楚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首先要把自己摘出来,早知道就晚一些在启程了,想到这里李三才又有些后悔。 若是在徐州在多逗留两日,也就能成功避开这烫手山芋了,可现在自己在这聊城,距离临清城不足百里地,若是袖手旁观,只怕那些个疯狗一样的言官又会扑上来撕咬不休,纵然最终脱得了身,但是只怕也要沾一身晦气。 但想到自己身边那个虎视眈眈的家伙,李三才又是一阵头疼,这厮也是油盐不进,一直把自己盯得颇紧,若是自家要有什么动作,只怕这厮又要跳出来了。 如何行事,却需要考虑周全,断不能让别人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 冯紫英赶到山陕会馆时,王绍全已经到了。 得知冯紫英未能见到李三才,王绍全眼中也掠过一抹失望之情。 冯紫英看在眼里,却不在意。 商人们的心思都很浅显直白,投资要讲回报。 昨晚自己的一番话,到最后的一些交待,估摸着让这个山陕粮帮的执事是生出了某些心思的。 富贵从来就是险中求,山陕粮帮固然势大,但是漕运总督换人了,他们至今未能和李三才建立起以往那种和谐的关系。 再加上徽帮虎视眈眈,他们危机感更甚。 危机某些时候也就意味着机遇。 临清城出这么大乱子,乱成一团,山陕粮帮损失惨重,如何化危机为机遇赚回来,就要看他们舍得不舍得冒险了,这也是冯紫英最后离开时撂下的话。 看样子这王绍全动心了。 “王先生,临清城内情况如何?”冯紫英一拱手之后,便泰然坐下,早有仆从送上茶来,左良玉下意识的就跟着站在了冯紫英身后。 王绍全点点头:“冯公子所料不差,乱贼乃乌合之众,据称一直争吵不休,对于是否攻打内城争执不下,嗯,那白莲教匪主张攻打拿下内城,但是其他人却不愿意,只说要求驱逐那常公公,实际上据我所知,那常公公早已经出城跑到德州去了。” “那这些乱匪欲待如何?总不成就一直这样吵吵嚷嚷拖下去吧?”冯紫英也搞不明白这些乱匪的想法,但是这却是这些草草起事的常态。 意见纷纭,僵持不下,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人马,如果那王朝佐还能按照自己所教授的那样在其中搅和,那就太有意思了。 “嗯,教匪内部好像也有些分歧。”王绍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顺着面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话题转,整个主动权似乎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上,这让他很不适应。 本来来之前他就想好了对策,如果对方未能面见李三才,那么就基本上可以放弃了,那冯唐也不过是过气总兵,几百两银子打了水漂,粮帮也算是对得起以前的交情了。 “我们发现已经有些教匪今早就悄悄离开了,但是大部分教匪仍然在城中掳掠,……”王绍全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若是这李漕总那里难以说通,……” “王先生,先前我就说过了,此事我自有定计。”冯紫英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你稍安勿躁,再有一个时辰,便有消息。” “哦?那我便静候公子佳音了。”王绍全不以为然轻轻一笑,若是那陈敬轩都能做漕兵的主,那自己又何须这般煞费苦心? 这漕务上的瓜葛勾连太宽,李三才和乔应甲像一对乌眼鸡一样瞪着对方互不相让,若非如此,粮帮还能等到今日?陈敬轩连敬陪末座都算不上,敢口出大言,莫不是戏耍这小子? 昨晚这边便已经有人去打探了几方口风,那陈敬轩哼哼哈哈,什么话都没敢说,乔应甲那边更是连人都见不着。 王绍全并不知道冯紫英从陈敬轩那里出来又去了乔应甲那里,而冯紫英也只交代左良玉告知山陕会馆那边自己去了漕运总兵官那里。 “该来的始终会来,不过届时还希望王先生遵守承诺,若是粮帮能在此次民乱中协助官府处置,想必李漕总和乔御史乃至陈总兵都会领情的。”冯紫英也表现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势。 其实现在他也一样没底,关键就要看陈敬轩和乔应甲了,若是能见到李三才还能多两分把握,但是现在,也就是对半开了。 陈敬轩步入后堂时,乔应甲已经到了,这让陈敬轩心里一凛之余,也又多了几分把握。 莫非这冯紫英还真的有些手段,能说动乔应甲?若是如此,倒真是一个机会。 先前他就提醒过冯紫英,但冯紫英不置可否,没有明说,只是表示希望自己在商议之后可以适当进言,不过他暗示若是真有机会,那么粮帮以及他提及的那王朝佐,都可以作为内应。 陈敬轩对冯紫英的话也是半信半疑,虽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已然和一个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无异,加之个头也不矮,但那稚嫩的面孔和故作低沉的口音还是在提醒陈敬轩,这就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他并不知道冯紫英还不满十二岁,否则还要更觉得不可思议。 ------------ 有感而发,说几句,请入内。 先说重点,今晚会有加更,兄弟们给几张推荐票啊!老瑞一直猫在家里码字,门儿都没出,历史官场小说可能和其他现在比较流行的轻松诙谐类历史文略有不同,呃,老瑞会尽最大努力写出一份不一样的历史官文,重点在官文,^_^。 请兄弟们放心收藏,多多投票,加入书单,给点儿有内容的建议书评章评,有书单的加入你们的书单,老瑞有信心把这本书写好。 历史官文,重点肯定是主角官场的成长和庙堂的权谋争斗,既要符合历史走向,又要符合官场政治规制,还要具有一定的可看性,涉及到更多的历史背景,所以不能一蹴而就,兄弟们多几分耐心,相信老瑞的功底,会让你们看到一份不一样的历史官文! 最后再说一遍,投票章评点赞加书单,帮老瑞宣传一下本书,历史类和官文类都是小众,适合老白们,但前途远大,毕竟人都要成长! 求支持! ------------ 甲字卷 第四十三节 四方云动,皮里阳秋 李三才出来的时候,乔应甲和陈敬轩相对无言。 对乔应甲来说,陈敬轩没有多大意义,他没多大兴趣。 这等敬陪末座的武将,纵然将其掀翻也捞不到多少政治资本,相反还会激起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边的激烈反对,一句话,意义价值都不大,当然若是对方露出什么破绽可以顺手拿下,那另当别论。 两人也没什么交情,而陈敬轩也对乔应甲是敬而远之。 跟随李三才进来的还有一名锦衣卫千户,他的飞鱼服加松纹剑太明显了。 乔应甲就像是嗅到血腥味道的鬣狗,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名锦衣卫千户身上,目光骤然阴冷了不少。 似乎是感受到了乔应甲闪烁的目光,那名锦衣卫千户赶紧一拱手:“巡按大人,总兵大人。” 乔应甲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理睬对方,倒是陈敬轩微笑着点头应道。 “汝俊,我得到消息,临清外城已然沦陷,被白莲教匪伙同当地乱民所占,但所幸临清内城尚好,现下临清城中教匪乱民约有二三千人,裹挟的民众也有五六千之多,内城卫军加上漕军不过千余人,……” “这边是龙禁尉后知后觉得来的消息?”乔应甲冷笑着道:“出如此大的篓子,我听闻龙禁尉无孔不入,兵部职方司和刑部山东司都瞠乎其后,为何却未侦悉此事?” 大周虽然沿袭明制,但是亦有变化,随着大周外有虏寇袭扰,内有各类教匪滋生,所以龙禁尉和兵部职方司与刑部诸司在侦悉外寇内匪这些事务上都有配合,只不过各自侧重略有不同。 那位龙禁尉千户似乎对乔应甲的风格早有领教,不以为忤:“巡按大人,您可就冤枉我们了,据我们所知,教匪活动我们是早就通报给了刑部,至于说刑部为什么迟迟未动,下官就不好妄测了。” 乔应甲冷哼了一声,不用想都能知道这又是一桩扯皮事儿。 刑部自然也拿得出来一大堆他们行文给兵部的东西,毕竟若是寻常教党传教滋扰地方归刑部侦察,但涉及到反叛那就是兵部和龙禁尉的事宜了,要说还是龙禁尉责任更大。 他也懒得多问,“漕总大人,当下该如何?” 李三才迟疑了一下。 他原本是真有些不太愿意过问,但是锦衣卫插手了,虽说主动权仍然在自己手上,但是这毕竟有些影响了,不过反过来,有锦衣卫的人插手,乔应甲也要掂量一下。 唱反调过头,就意味着圣上也要知道这些龃龉。 这是他和乔应甲都不愿意见到的。 可锦衣卫这帮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盯着这儿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不表明态度。 自己也提及这该是山东都司那边出动营兵,但这厮却说济南那边已经上报兵部,时间上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可问题是自家接手这破事儿,成了功劳也得被锦衣卫这帮家伙分走大半,而且关键在于风险极大,一旦失手,自己就要摊上大事儿了。 可这又是一个态度问题,愿不愿意替君上分忧,愿不愿意勇于任事,没准儿这就是京察的时候都察院那帮人咬住不放的软肋,更重要会在皇上那里留下一个不佳印象。 新皇登基时间不长,正处于一个观察期,做不做事,做什么事,任谁都要仔细琢磨掂量一番。 不做,态度有问题,可作了未必对的,甚至做得多,也许就错得多,两难啊,李三才踌躇不决。 或许可以以进为退?他瞥了一眼一脸冷笑似乎和张千户对上了的乔应甲。 这厮是见谁都要喷几口心里才舒坦,否则就显不出他御史身份的不同凡俗似的,正好。 至于说陈敬轩,以他对陈敬轩这个万事不理的总兵官的了解,只要一说出兵,这厮只怕也是要找出各种充分的理由来推托的,尤其是这本身就不是漕务的事儿,真要惹上祸事儿,陈敬轩也跑不掉。 那么问题就简单了,思前想后,李三才觉得心里有了把握,这才启口。 “汝俊,张千户也对临清情况有所了解,现我等麾下尚有一营亲兵,是否可以由登之亲率进兵临清?临清面临这等劫难,我等也需要替圣上分忧,那山东都司的援兵怕是近日里赶不上的,不能指望,你觉得如何?” 李三才面色一肃,又把目光转向陈敬轩:“登之,临清三仓关乎我们漕运大计,今年漕运发送在即,出不得半点差错,所以登之,怕是要有劳你辛苦一趟了,那贼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张千户那边已有人潜入其间,届时可以和你联络一二,为你策应。” 面对李三才笑吟吟的表情,乔应甲自然清楚对方的意图,他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还真的打通了李三才的门路,但据自己亲随所言,冯紫英并未见到李三才,莫不是这冯紫英和锦衣卫这边还有瓜葛? 自己倒是小觑了冯紫英这小子了,林如海还真的有些眼力,物色了一个这等女婿,只可惜是个荫监监生。 思念百转,乔应甲表面上却是漫不经心的道:“登之,你意如何?” 乔应甲话一出口,李三才内心就是咯噔一响,糟糕,这厮今日为何如此? 难道是畏惧锦衣卫威势? 怎么可能? 以李三才对乔应甲的了解,别说来个锦衣卫千户,就是来个指挥使,乔应甲一样不鸟你。 大周龙禁尉(锦衣卫)虽是沿袭前明锦衣卫,但是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都对其控制很严,而御史言官更是只要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便会把龙禁尉(锦衣卫)拿出来作为靶子一阵狂喷。 尤其是那些个新晋御史言官,更是把锦衣卫和武将当做练手的最佳陪练,想方设法都要“寻衅滋事”一番。 这等情形下,纵然伤不了其筋骨,但也让这帮在其他官员面前耀武扬威的角色要收敛几分。 先前张瑾找到自己时,他便已经在考虑此事,但张瑾再三表示自己只是通报情况,要把漕运衙门这边情形上报,逼于无奈李三才才出此策,没想到这第一步就踏空了。 李三才暗叫不妙的同时也把希望寄托在了陈敬轩身上,这厮平素如弥勒佛一般啥事儿都不闻不问,这等事情只怕也应该推三阻四才对吧? 陈敬轩也在乔应甲一开口的时候就知道事情真如冯紫英所言那般了,他真的搞定了一切! 李三才那里冯紫英没见着面,陈敬轩一样清楚,都有人盯着总督衙门。 李三才这态度也不过是表面文章,信不得,但锦衣卫掺和进来,已经让陈敬轩觉得震惊了,没想到冯紫英还摆平了乔应甲,这就真的太难了。 看张瑾的表情,似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乔应甲今日态度如此爽利? 回想起冯紫英那稚嫩的脸上那股子沉稳自信,陈敬轩对冯紫英的话已经信了大半,比起那些个内应之类的许诺,陈敬轩更看重对方能让锦衣卫出面和摆平乔应甲的本事。 一帮乌合之众,没有内应,陈敬轩一样有把握横扫,自己老虎不发威,还真以为自己是病猫了。 “若是张千户那边有些消息,那倒也不妨事,一帮乌合之众,漕总大人吩咐下来,下官敢不从命?”陈敬轩长身而起。 陈敬轩一起身遵令,此事便成定局。 李三才内心无比憋屈,拂袖而去。 乔应甲也再度对冯紫英刮目相看,陈敬轩和锦衣卫,这厮还真是好手段。 同样张瑾也是倍感惊奇。 他已经做好了今日在这漕务衙门里盘桓半日的准备,甚至也考虑到可能真的要搁浅,而且概率颇大,谁都知道那乔应甲的尿性和 若真是最终漕兵不出,那么他也要把这个情况如实向上报告,黑锅也得要大家一起背,谁也别想跑。 漕运总督和漕运御史的不对路尽人皆知,他久走山东,自然清楚,而陈敬轩这个漕运总兵官更是一个闭眼佛,啥事儿不问,没想到今日实地一见,却是恁地干净利索,雷厉风行,哪里像其他人所言那般不堪? 看来回去之后倒是要向指挥使报告,传言不足信,这漕运衙门里三位的同心协力将帅效命勇于任事是实打实的,与外界传言大相径庭。 或许是圣上新御,这般臣子都要在皇上面前挣个表现?只能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了。 几个人内心都百味陈杂,看对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一番寒暄之后端茶送客,却又都是云淡风轻。 接下来就是陈敬轩的事情了,张瑾自然要去和陈敬轩好好商议一番。 既然确定了出兵,那就要兵贵神速,陈敬轩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在被打发到漕运衙门里投闲置散才让他歇息下来,这个时候得到机会,自然不在话下。 ------------ 甲字卷 第四十四节 手腕,手段(为水中客盟主加更) 回到内堂的李三才始终难以释怀。 虽说此事已成定局,而一直装死的陈敬轩和从不对路的乔应甲竟然前所未有的联手,还有张瑾这厮在其中有否扮演角色也可未可知,这种失控的情形是他难以接受的。 “来人。” “老爷。” “去查一查,昨日到今日,陈敬轩和乔应甲那边见过哪些人,还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那边也问一问,他们陈敬轩与乔应甲这段时间有无来往?如果有,谁在其中主事?嗯,锦衣卫那边,也找人问问,张瑾和他们有无联系。” 李三才可以容忍一次失手,但是却绝不会容忍自己被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古怪。 自己还是有些大意了。 作为一任漕运总督,他自然也有自己的门道和人脉关系,哪怕是在都察院那边,他也一样有自己的底气。 事实上今日这事儿算不上什么,他只是不想蹚浑水,但是看陈敬轩的态度,他就知道这事儿应该是稳了。 这厮敢出头,肯定不会只是依赖于锦衣卫那帮人,而是有其他奥援,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要说这也不算坏事儿,自己回京极有可能要兼管河道事务,今日之事,也算是一个勇于任事的姿态了。 想到这里李三才心中略作安慰一些。 “是,老爷,还有么?” “暂时就这样,到临清之后,再做计较。”李三才还是没能压制住怒气,到时候倒是要好好看看是谁在里边出了幺蛾子。 在另一边,张瑾微笑着和陈敬轩相谈甚欢,都是武人出身,没有文官那么多客套弯弯绕。 “登之兄,那愚弟就在这里祝贺你马到功成了。”张瑾微笑着与陈敬轩并行,“只是这教匪和乱民虽然不值一提,但是却也有人多势众,登之兄也要小心,愚弟这边有些人手,希望能追随登之兄一并杀敌。” 陈敬轩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 对武人来说,唯有这等事情才是最容易得功的,不比文人这等事情除非上边明令文臣挂帅,但那都是要泼天大事才轮得到他们,所以事情一敲定,李三才和乔应甲都是拍拍屁股走人,懒得多问。 张瑾铆足劲儿来这一趟,自然也是要有些想法的,下边兄弟们都是伸长了脖子等着这个机会。 这临清城富甲一方,好容易等到这等机会,单凭他们锦衣卫自然是没戏的,但现在有一营漕总亲兵,那也是一等一精锐,拿下这等功劳,不敢说泼天富贵等着,起码也能捞个钵满盆满,他这个千户自然也得要为下边百户、总旗们出出头。 “老张,咱们都是一起厮混过的老兄弟了,你有啥想法趁早抖落出来,怎么,你不去沾点儿荤腥?”陈敬轩似笑非笑。 “嘿嘿,巡按大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我就不去趟这趟浑水了,对了,老兄你是怎么把巡按大人那边给说通了,我看漕总大人脸色不太好看,你们俩可是联手把漕总大人给得罪狠了啊。” 张瑾小眼睛里透露出精明,一门心思想要寻摸出点儿东西来。 这大周朝的御史和武将是最难得合拍的,陈敬轩怎么这一次却能把乔应甲这边给搞定了?真的很让人好奇。 “得,甭给我说这个,巡按大人那边我可高攀不起,他有什么想法我可不知道,真以为他不明白漕总大人的心思?带着你来存着什么念头,我估摸着巡按大人怕也是早就看出来了。” 陈敬轩打了个呵呵,内里的底细就没必要挑明了,你锦衣卫不是牛么?自个儿查去。 见陈敬轩不接话茬,张瑾也不在意。 对方不提,他也会安排人查,巡漕御史若是和漕运总兵官走太近了,那没问题也有有问题,锦衣卫就是吃这碗饭的。 漕运三巨头,谁都不能和谁走太近,相比之下,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走近一些倒是说得过去。 冯紫英见到陈敬轩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大军要动,再说兵贵神速,好歹也是几百兵,兵器甲胄,粮秣船只,各色杂务都需要准备起来。 陈敬轩是军务老手,总兵官下边自然也有几个幕僚长随,平素帮闲无所事事,关键时候立即就能顶上去发挥作用。 这就是这些长期浸淫军营的老手自带的优势,换一个文官来,光是这里边的套路就能让你两眼一抹黑,一两天都未必能开拔。 总兵府内堂,陈敬轩眼光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 还真被他给办成了,内里有什么稀奇古怪,他不想去多问,问估计对方也不可能撂实话。 日后有的是时间来琢磨一下这小子,冯唐倒是生得一个好儿子。 “戌时出发,卯时破城!”陈敬轩没有多少废话,“贤侄你和锦衣卫赵百户他们几个随我一道出发,届时如何联络那王朝佐,你有方略吧?” 这个时候陈敬轩已经完全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成年人来对待了,能够花这么大心思运作如此一局棋,没谁敢小觑对方,便是站在陈敬轩斜对面的三十多岁的飞鱼服男子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打量着冯紫英。 “叔父放心,我自有安排,要到临清外城时,不妨安排一艘小艇送我的人带叔父的亲随先行入城,举火为号,……”冯紫英平静的道。 先入城者必然首功,尤其是去联络内应,更是如此,那赵百户眼中闪过一抹艳羡之色,忍不住道:“总兵大人,不如由我带人跟随这位小郎君一道……” 陈敬轩却知道冯紫英是不会亲自去干这种事情的,冒险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别看这小子年幼,这些方面却考虑恁地周全。 “这位是……”冯紫英其实知道对方是龙禁尉,那身飞鱼服太明显了,除了俗称锦衣卫的龙禁尉会穿,没谁会去套上这身招人厌的衣衫。 “锦衣卫百户赵文昭。”陈敬轩淡淡的道:“这位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嗯,国子监贡生,此次临清贼乱,全赖他孤胆突出,勾连策划,方才有此奇计,赵百户若是愿意先行入城也行,你带个人,与我手下牛把总一道去如何?” 赵百户大喜过望,这是送个自己大功了,赶紧躬身道谢:“末将谢过总兵大人。” 点了点头,陈敬轩没有再理睬对方,却又扭头深看了冯紫英一眼:“贤侄,这等安排你怕是早就预料好了?” “叔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我既然冒险泅水而出,若是不做好完全准备,岂不是对不起我自己的努力?”冯紫英的话让陈敬轩和飞鱼服男子都是忍不住微微点头。 对于冯紫英来说,接下来的事情反而和他没多少关系了,无论是山陕粮帮这边如何与陈敬轩甚至锦衣卫这边勾连,迅速整军背上,这都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现在的他就当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 甚至和那王朝佐的联络,也是在来东昌府的时候便已经约好,自然有左良玉来代劳。 这小子也可以借此机会立下一功,未来也能为他赢得对他叔父的主动权大有裨益。 起码他能在陈敬轩和锦衣卫赵百户那里挂个号,日后再要有人想要干什么,他也可以有个倚仗。 ------------ 甲字卷 第四十五节 这个时代的政治 冯紫英睡得很香。 从东昌府北上临清,选择的是戌时出发,煎熬了两天一夜的冯紫英是在是熬不住了,直截了当的就在船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快船过了戴家湾,抵近临清州城只有几里地时,左良玉才把他唤醒。 无论是陈敬轩还是赵文昭,都对冯紫英的坦然入睡感觉不一般。 面临这样大一场难以断言祸福的战事,此子居然敢在大战之前酣然入睡,若是没有一点儿胆魄,是真做不到,而且此子才十二岁啊。 甘罗十二能拜相,他就能十二出征?但无论如何冯紫英的表现还是让陈敬轩和赵文昭在心里的感觉又提升一个层次。 “就在这里了?”冯紫英站在大船头。 船速慢慢放缓,一艘海鳅迅速的靠近,这是山陕粮帮提供的,比山梭小艇容纳人更多,速度略微慢一点儿。 “嗯,赵某和一位弟兄,加上秦把总,与这位小兄弟一道。”赵文昭很客气:“冯公子请放心,赵某保证这位小兄弟的安全,……” 对于锦衣卫来说,他们可以对御史言官客气,也可以对文官客气,但是对武将,对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脸色了,但赵文昭对冯紫英还是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 这种尊重甚至让另外一位跟随他的总旗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就算是这人能为此役提供一些帮助,那不也是那帮乱民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么? “赵百户大人,我预祝此役之后,赵百户下一次我能喊赵千户,不过我也希望赵百户会遵守诺言,不仅仅是我这位兄弟的安全,还有之前我们提及的那些事情,我不希望事情到最后演变成不可收拾,嗯,临行前,巡按大人也专门和总兵官大人提过,本年度漕运启运在即,若是因此而耽搁了漕运,恐怕谁也讨不了好。” 冯紫英不得不提醒一下喜形于色的赵文昭,这厮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弄不好就要逾越底线。 陈敬轩专门提醒过对方,但是效果不佳。 张瑾走了,唯一能制约对方的人走了,陈敬轩是喊不住了,一旦控制不住,这临清城就要毁于一旦,钱物东西损失了都还好说,一旦举火,那就难以控制了。 他就只能扯起乔应甲的虎皮来当大旗了,其实乔应甲何曾和他商讨过这些事情? 赵文昭微微一凛,陈敬轩对这少年郎颇为礼遇,而千户大人也是暗自叮嘱人要查此人底细,足见此人的非比寻常,单单是背后有一个乔应甲就不得不让人掂量几分,据说因此而让漕总大人都吃了一个暗亏。 “冯公子放心,千户大人有吩咐,赵某不敢逾越。”赵文昭点点头。 不敢逾越才怪,这帮锦衣卫在文官面前倒是会收敛几分,今日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岂会轻易罢手? 连陈敬轩手底下那帮漕兵都是摩拳擦掌,遑论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他也只能尽尽人事,让对方不至于太过于放肆,但愿陈敬轩能勒住这些个脱缰野马。 “二郎,你带着赵百户和秦把总他们去,记住,不要多事,让王伯他们按照我们原来商定的行事。” 冯紫英此时也没有太多的话语。 照理说他去也许更能让王朝佐放心,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还没有高尚到可以无视自己安全的份儿上。 昨晚那一趟泅水而出也是迫不得已,他再也不愿去冒这种风险,好不容易魂穿一趟,连林萝莉都见到了,岂能轻易把命丢了? 伴随着三十余艘大船逼近临清外城,整个临清外城在某一瞬间似乎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这是凌晨卯时不到,也是一天中人类睡意最浓的时候,虽然乱军也派出了暗哨,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从未经过战阵的这支队伍都难以做出正确的应对。 伴随着外城内阵阵鼓噪喧哗,还有那冲天的大火,整个临清城的形势立即就崩坏而不可收拾了。 漕兵只有一营不过区区数百人,但对于这帮乱匪来说足够了。 冯紫英根本就没打算去逞什么英雄。 这种情形下一支流矢都可能收买性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蟊贼随手一刀也能让自己陷入死境。 所以,乖乖的跟随着陈敬轩、赵文昭一行谈笑风生间,樯橹灰飞烟灭才是最适合的。 陈敬轩手底下的两名参将各带一队,南路从南水门和景岱门突入,而东路则直接沿着东水门闯入。 乱军在东水门上和漕兵展开激战,但是伴随着王朝佐率领的柳编户突然溃逃,整个东水门立即大开。 而南面的力夫一帮人更是呼哨一声便作鸟兽散,只是引发了整个外城区内的混乱,不少地方被匪徒趁势放火,引发大乱,但这对战局的扭转毫无用处。 可以说整个战事基本上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兴奋的亮点。 这只是在冯紫英看来而已,实际上冯紫英也很清楚在他成功说服了漕兵出战之后,这场战事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这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打仗,就是一帮官兵撵强盗的游戏。 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及整合,甚至还在为下一步该如何争吵不休的乱军遭遇超高效率的漕兵趁夜突袭,再加上内部还有内应的刻意“溃散”,这场仗,你想输都不行。 白莲教匪的狂热战斗力只有在从西雁门和靖西门逃离的时候爆发了一回。 上百名狂热的教徒在石胡同和三官庙一带与漕兵展开了激战,但是在有组织的漕兵面前,这些几乎全是靠竹竿枪破柴刀等武器支撑的教匪没有能坚持太久,或许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保住西雁门能让大部分人逃出临清城罢了。 “赵百户,在下就告辞了。”看见王朝佐有些迷茫而又仓皇的跟随着一名锦衣卫离开,冯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叹。 没办法,做错了事儿,就要付出代价,要想保住这数百魏家胡同的草柳编织匠户们,那就只有和官府合作。 好在白莲教匪已经溃散逃窜,一切都可以推到他们身上,而草柳编织匠户们不过是被人利用,踏错一步而已,有王朝佐这个头儿的幡然悔悟,反戈一击,算是为这几百户人摆脱了厄运。 左良玉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先前的兴奋、畅意、满足,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狂放,这个时候都在慢慢消退,进而变成了一种略带陌生的彷徨、迷惘,进而归于沉寂。 冯紫英甚至能够理解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心灵在一天之内遭遇了无数种情形冲击之后带来的逆变,或者说这就是一种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 “冯大哥,王伯那里……”左良玉嗫嚅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二郎,我说过,我承诺的,不会变。”冯紫英看着左良玉那张稚嫩中已经有了几许狠厉的脸,“赵百户那里我已经说好了,总兵官大人那里也没有问题,临清州府这边,可能稍微麻烦一些,但我和粮帮的王执事那边打了招呼,请他代为疏通。” “那赵百户为什么还要……”左良玉倔强的抿着嘴唇。 “二郎,做错事不是承认错误就能行的。”冯紫英叹了一口气,“锦衣卫介入这其实是一个好事,对临清州那边也算是一个交代,既然锦衣卫最后都没有说什么,临清州府这边便不会太追究,王执事那边在打点一下,基本上不会有大问题。” 左良玉似懂非懂,毕竟他以前从未和官府,或者说这个层面的官府中人接触过。 从前晚到今天,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他这个小脑瓜子里接受了太多的以前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东西,再加上兴奋、恐惧、激动各种情绪交织,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但是又完全没有睡意。 王朝佐临走时的茫然无助眼神让他意识到问题肯定不是那么就简单,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唯一的依靠也就是现在面前这一位把自己当做兄弟的冯大哥了,虽然这个冯大哥其实也就只比他大半岁。 王朝佐的问题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解决掉,民变上升到了匪乱,这就是一个质的变化,哪怕后续王朝佐意识到了问题而转向,但你做过就是做过了,这个烙印要化掉,没那么容易。 “那冯大哥,王伯不会有事吧?”或许只是想要给自己内心一个交代,左良玉执着的问道,目光一动不动的留在冯紫英脸上,似乎只要冯紫英一句话,就一切没问题。 “二郎,不会有大问题的。”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纵然有,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相信你冯大哥。” ------------ 甲字卷 第四十六节 风卷残云 临清外城已经逐渐安顿下来了。 伴随着漕兵的入城,教匪逃窜,而城里的那帮子浑水摸鱼的无赖泼皮也纷纷作鸟兽散,巡检司的人这个时候开始大肆出动,开始挨家挨户的检索漏网的蟊贼。 内城卫所残存的一个百户卫军也分成几个小旗出来开始巡逻,维持城中治安。 总之,城中的社会治安已然稳定下来。 当然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儿,里里外外城内城外死伤人数超过千人,即便是漕军在这场战事中大获全胜,一样有几十人阵亡。 战争就这么残酷,这种推枯拉朽的横扫,看起来让人血脉贲张,但最终一样会带来伤亡。 临清叛乱以一种前所未有而又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解决,无论是陈敬轩还是锦衣卫这边都觉得惊讶。 陈敬轩和赵文昭他们想到过会比较顺利,毕竟双方强弱易势,在官军尚未反应过来时,乱匪可以凭着一时血气之勇而祸乱一方,但是当真正成建制的军队碰上的时候,他们很快就会为意识到单纯的血气之勇不可恃。 乱匪们这一次为他们的稚嫩付出了血的代价,但是或许下一回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是冯紫英和张瑾分别得出结论,但是谁也不在意这一点,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到那个时候,谁还在哪儿,谁能说得清楚? 冯佑一干人几乎是用一种难以表述的眼神看着冯紫英踏入冯宅大门的。 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几乎是一天一夜之间就做到了,冯佑都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太小瞧了这位铿哥儿。 但看到锦衣卫的这一位小旗都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冯紫英身后,一副保驾护航的模样,冯佑是真心弄不明白,一夜之间,铿哥儿是如何做到的? 冯佑固然是百思不得其解,而贾雨村和薛峻心中就更是震惊莫名了。 尤其是贾雨村。 他本来就对名利仕途极为热衷,此次进京就是抱着无论如何都要在搏一回,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讨好林如海,最终获此机遇,没想到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竟是这般本事,连锦衣卫都甘愿为其护卫。 哲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古怪他不清楚,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少年郎来头背景不小,只是那神武将军别说是武勋之后赋闲总兵,便是现在在位,也不可能让锦衣卫这般恭顺啊。 贾雨村还是知晓这些皇家鹰犬的,眼高于顶,除了面对京中文官尚有几分收敛,寻常地方官员,都要忌惮这帮人几分。 至于说薛峻就更不用说了,商人,哪怕是皇商都一样是这帮锦衣卫借势找茬勒索的主要对象。 薛家在金陵时也没少被这类人盯上,虽说都没有大碍,但是这种时不时来这么一遭的事儿,总是让人心惊肉跳,而现在锦衣卫现在居然成了这一位的护卫了? 甚至连冯紫英自己都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局面就会变成这样。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狐假虎威有些过了,但即便如此,起码锦衣卫不至于如此这般吧? 真要被戳穿,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但是现在他也是骑虎难下了。 冯紫英所不知道的是他之前的一手骚操作却误打误撞的让几方都对他有些高深莫测了,不知道他背后究竟站着什么人。 被其他几方都视为其最大“靠山”的乔应甲刺史也在琢磨冯紫英如何会与锦衣卫牵上线?而那原本对事儿不是推就是拖的漕运总兵官陈敬轩为何一下子对此事又如此积极起来了? 陈敬轩一样心生忌惮,乔应甲的突然转变心性让人莫测,锦衣卫的介入是不是冯家小子的牵线? 同样,对张瑾来说,当查悉是冯紫英先后出入陈敬轩和乔应甲府邸之后,陈乔二人就态度大变,联手做局阴了李三才一把,让李三才大损颜面,冯紫英的形象就一下子深不可测起来。 甭管实情如何,现在冯紫英都只能挺着。 “铿哥儿,就这么结束了?”一席人在厅堂里坐定。 那位锦衣卫把冯紫英送到,打量了一眼冯佑,便告辞离开了。 经历了这一波,虽然也就是两天两夜,但是对于这群人来说,就算是生死与共同舟共济过了,那份感觉多少都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而且大家都算是知根知底了,冯家也是勋贵之后,而贾家和薛家也冯家都勉强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有了这样一番情谊,自然就不一般了。 “差不离吧。”冯紫英点点头,“佑叔,还有福伯福婶,辛苦你们了,贾夫子、薛先生,你们也没事儿吧?” 几个人都赶紧道谢。 “宅子里的这些教匪是什么时候逃走的?” “昨天白天就走了一些,剩下一些今早一有动静,这些家伙就像被捅了蜂窝的马蜂一样,立即爬起来就跑出去了,那个时候城里边已经乱了起来,大家都猜到应该是官军来了,但的确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冯佑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大概是觉得这种场合下不合适。 “大家没事儿就好,所幸官军来的及时。”冯紫英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谁都知道这一天两夜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漕军能够以如此迅猛之态出击临清,已经超出了苦守在密室中这几个人的最美好期望。 按照他们的讨论结果,如果能够在三天之内官军赶到那就是再好不过了,而这密室中的饮水和干粮都是按照七日来准备的。 但仅仅两日,一鼓而下。 他们都很好奇冯紫英是如何说服了漕运总督出兵,又如何还能与锦衣卫拉上了关系,而且这层关系似乎还不浅。 之前在冯紫英离开之后,贾雨村、薛峻相互探讨过都觉得难度太高,可能性很小。 漕运总督不是那么好见的,要说服对方出兵,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更希望是这帮贼匪能自己呆不住而离开冯府,当然这同样希望不大。 未曾想到这种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如此顺利的实现了。 “贾夫子,目前城内还有些乱,如果你们要进京的话,最好能缓上一两天,码头上的过往船只都被暂时停航了,主要是防止教匪通过水上逃脱。”冯紫英介绍道。 已经发现有不少教匪来自鲁南,这也是一个比较蹊跷的情况。 锦衣卫安设在乱匪内部的眼线也映证了王朝佐的一些交代,这一次白莲教匪的安排有些混乱而草率,似乎根本就没有做好造反起事的准备,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而更像是一次炫耀性的尝试。 当然这可能有税监的苛索给临清周边的织工、窑工、力夫和商贾们带来了太大的影响有很大关系,这是引火索。 据说教匪内部高层对下一步怎么行动也有一些分歧争议,最终导致了迟迟未能做出任何决定,这才给了官军的可乘之机,否则他们如果昨日趁势攻下内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多谢冯公子提醒了,只要现在城中治安没问题了,我们心里也踏实了,多呆一两日倒也不打紧。”贾雨村微笑着应道:“只是需要和还在船上的人说一声。” ------------ 甲字卷 第四十七节 冯家 贾雨村和林黛玉除了婆子外,还有贾雨村的两个随从以及林黛玉丫鬟、奶娘,另外还有荣国公府遣人来接的几个家人。 只是当时本以为上岸不过随意看看,选一只狮猫慰藉林黛玉离家的孤单,所以才由一个婆子与贾雨村一道带着林黛玉上岸。 从内心来说,贾雨村其实更愿意多呆两天,冯紫英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让他很感兴趣,这意味着冯紫英身上或者其背后可能有大人物,如果能交好冯紫英进而多那么一两条线,这可能对日后自己起复会有所帮助也未可知。 薛峻同样有此想法。 他是生意人,走南闯北,需要更多的结识各类人脉关系。 薛家现在已经没落了,四大家族其他三家现在都还能有表面风光,但薛家是连表面都撑不下去了,长房凋落,而作为二房的他,就更不可能指望其他三家能给他提供多少帮助,还得要靠自己。 有这层渊源在里边,而冯紫英此人虽然年幼,似乎也很有气象格局,薛峻有些可惜,若非自家女儿自小便与京中梅翰林之子订亲,他都要琢磨是否可以考虑这冯紫英了。 但自家兄长的女儿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配冯家也算说得过去,就怕自己那位嫂嫂眼光不怎么样,还指望着攀高枝,想到这里薛峻也忍不住摇摇头。 但无论如何,交好冯紫英都是很有益的。 “嗯,待会儿可以让佑叔去招呼一声,没的说咱们冯家缺了礼数,路过咱们临清,却又如此巧遇,还有这样一番境遇,总算是一个缘分。” 冯紫英此时已经完全取代了冯佑,成为在临清这边冯家的家长,小大人模样倒也有几分有趣,看得在一旁的林黛玉也觉得多了几分亲近。 “只是咱们冯家在老宅这边基本没有人了,若是要安顿委实有些寒酸,倒要请诸位莫要笑话。” 一番话哪怕是拽文,倒也说得像模像样,贾雨村和薛峻倒不觉得什么,倒是冯佑和瑞祥都是惊讶之余也慢慢接受了这位小主人的变化,毕竟更大的惊奇都已经感受过了,这也不算什么了。 刚从密室中出来不久,因为几乎是一夜未眠,大家都有些困顿,现下局面也已经安顿下来,冯紫英也就安排福伯和福伯家里的赶紧去收拾荣华堂那边尚算良好的房间,为大家准备休息。 这虽然放了火烧了房子,但是对冯府来说偌大几进院落,也算不上个啥,多的是房间可供休憩,倒也无碍。 “佑叔,你说咱们这边府上是不是人太少了一些,就福伯福婶两人,没地这般冷清,照应也不方便。”冯紫英想想自家京中府邸人口虽然也不多,但是好歹也是百十口人,当然这当然没算城外宛平那边庄子里的人。 “也不是只有福伯福婶两人,这农忙在即,府上也还有几个本地打杂的花匠、婆子,都被打发回去,原本是要等一段时间才回来,未曾想出这等事。” 冯佑也不清楚这里边的情况,也是听福伯说的。 “铿哥儿,这边老爷几年难得回来一趟,而且老爷还是希望能回大同府,大同府那边的宅子都还留着,所以这边老宅……” “哦?”冯铿也才知道原来还是有人的,但都是按照季节忙闲来帮忙的,不算固定人,“我看这样,这临清老宅日后怕是也要用起来的,嗯,不如让福伯去物色些家世清白干净之人,为府里添些人,免得这一来二往的,没个照应,也不方便。” 冯佑迟疑了一下。 在他看来这临清老宅委实没啥大用,像老爷都七八年未曾回来过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一直在大同的缘故,但就算是老爷赋闲在京,也未曾动过回临清的念头,这边再要增添人手,实在没太大必要。 再说了,这府上这等事情多是太太做主,老爷是不管这等事情的,以铿哥儿的想法,怕是要好生经营一番,免得没了排面,丢了面字,这就涉及要增添许多人口。 比如婆子、小厮、妇人、丫头,外加木匠、花匠、泥水匠等,这一算下来怕是要一二十人。 若是要寻那干净人家,小厮、丫头找人帮忙买,倒也便宜,而其他人也可以从这本地冯家枝叶里边寻些本分人来,只是这每月的例钱工钱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起码也得要三五十两。 这还没算日常花费,估摸着一月下来也要一二十两才是。 另外这宅邸也需要扩大,加上这烧掉的几间房子肯定也需要重建,这林林总总算下来怕是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这一趟回去,太太那里怕是还真不好交差了。 冯佑也是第一次跟着铿哥儿出这趟远门。 以前都是跟着老爷出门,日常行事拿主意都是老爷定,这一趟却是跟着一个十二岁的小郎君,啥都得要自己来操心。 那也就罢了,原本以为这山东地界,运河边儿上,临清也是北地水陆码头大城,还会遇上这等事情。 铿哥儿这一趟行险之举,或许老爷不会说什么,但冯佑知道太太知晓了内里肯定是恼怒的,弄不好老爷都得要吃一顿排头,在自己怕也要在太太那里被记上一笔。 当时那等情况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摸了头,同意了铿哥儿放荡了一回,想在想一想也都还后怕,铿哥儿要真出了事儿,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像老爷夫人交代。 现在还要去和太太说这添人修房的事儿,只怕太太就更没有好脸色了,他才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想到这里冯佑便连连摇头,直接扫冯紫英兴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你佑叔了,这一趟回去佑叔怕是都要挨责罚,至于说添人修房,府里都是太太管家,你要说自个儿说去,不过我估摸着太太怕是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冯佑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大概是也意识到这一趟回去怕是不那么好过,尤其是要面对夫人,这把铿哥儿当命一样看着的,出这么大事儿,岂能没有个说法?免不了自己就要吃一顿排头,受些责骂了。 ------------ 甲字卷 第四十八节 仕途经济,为官之道 冯紫英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家府里好像还真是如此。 老爹这等日常开支上是从来不管的,这也是这个年代的正常情形。 家里都是老娘持家,还有三个姨娘,一个协助老娘管城外庄子里的收成事务,一个则协助老娘管京城里几个铺子的收租。 另外一个姨娘算是自己真正姨娘,母亲的堂妹,庶出的,替母亲管府中日常事务,倒是大同府那边的一些营生是老娘自己过问着,一个娘家表兄在负责替老娘奔走。 这么慢慢一回味,冯紫英才意识到好像这个时代都是如此,无论文官武官,光靠着那点儿俸银是甭想养活一家人的,而要想日子过得宽裕,都得要有些自己的营生。 对官员们来说,最稳妥的莫过于在老家置地,有几百亩上等水田,便能支应起一个不算太大的官宦家庭营生,若是大家族,而且还要为子孙谋,那么没有百顷良田那便休提。 若是想要日子过得更滋润的,除了这田产外,免不了还要经营一些其他营生。 风雅一些的,书坊、文墨、古董铺子,又或者买些店面收租,不讲究的那便是什么都可以,钱庄、金银铺、皮货铺、南货铺、布庄、绸缎庄、药铺,都是官员们经常经营的行当,船运、车马行、酒楼也有不少官员采取半遮半掩的方式入股。 当然像当铺、放贷这等就是些不入流的了,免不了会有些纠葛,容易坏名声,若是文官士绅一般是不屑于此道的,倒是一些武将或者捐官出身的颇好此道。 冯家在宛平县有几个庄子,大概有一千多亩地,在大同那边也有几百亩地,另外在大同城里还有一处金银铺和一个生药铺。在临清这边也有两百亩地,不过临清这边都是委托福伯两口子管着,每年安排来人收一次租子和带点儿土特产回去。 “既是如此,那我便回去回禀我母亲,这边我便擅作主张一回,先让福伯去办。”冯紫英想了一想,还是觉得难得来这边一回,有些事情需要安排妥当。 事实上在经历了这样一番风波之后,冯紫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前世中为官的很多观念意识是不能带入到这个时空中来的。 这地方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就是去送个名剌,都得要给门子一个红包,半吊钱也好,一个金瓜子儿也好,半锭银子也好,你都得要打点,否则没准儿你的名剌就会被压在最下边儿,达不到你的目的效果。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句话真不是吹的,这地方上督抚门槛也都一样。 没有交情想要去登门拜会,再没有点儿打点,你便往饭点儿等吧,没准儿到了时间便是一句老爷乏了休息了,不见客了,明儿个请早。 若是那乔应甲的长随没收自己那锭银子,就不会帮自己提起自己是林如海的“女婿”,若是自己送上的名帖不是精心制作引人瞩目,弄不好那乔应甲看了也就看了,也就懒得一见了。 这年头就是那么讲究,像李三才那里,自己就算是递上红包,人家也收了,至于说名帖送到没有,你不知道,或者说送到了,身份太不起眼,人家直接丢在最下边去了,弄不好李三才连看都没看到。 既然已经摆脱不了这个环境了,那么你就要学会适应,只有在适应并如鱼得水之后,你才能真正融入,而要想改变规则和环境,那么就请你先在这个规则和环境下生存壮大之后,达到一定级数和实力再来说。 这一轮波折看似自己就这么渡过了,但是回想自己在出城时的艰险,在翻越任园时面对獒犬的胆战心惊,在被粮帮拦截时的危险,还有在以为稳操胜券时却被李三才拒之门外时的意外,如果不是锦衣卫适逢其会的介入带来的某些“误会”,这场风波有没有这么轻易了结,还真不好说。 被动的面对这一切未可知的风险从来就不是冯紫英的性格,前世在为官时他就从从来不会坐等靠要,素来都是主动出击,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机会就那么多,你要不奋起角逐,真以为官帽子会落到你头上,你想太多了。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意识到在这个时空中也一样,古今中外,仕途上前行皆是如此,自己现在因为年龄原因或许还暂时够不上,但是最初那种只想要优哉游哉当个纨绔混日子的观点在经历这一次之后就可以打消了。 这年头,没实力你就得有背景,既没实力又没背景,那你要混的好那就难了,怕是当个纨绔,都会经常被更有实力背景的纨绔打脸。 一旦遇上个什么事儿,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让你身陷险境。 如那左良玉所言,那临清城中有名的巨贾席家老爷要想在民乱时入内城藏身,便被拒之门外,但是换了周家老太爷带着家人想要入城躲难,那便允了。 无他,周家是本地正宗士绅望族,一门几兄弟有两个都还在为官,还有孙辈两个子弟一个已经乡试中举,虽然进士落榜,但是估计还要继续会试,直到考上进士。 还有一个也已经中了秀才,据说也是天资聪颖,没准儿也是一个进士料子。 这等家族,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会在这几十年里继续兴旺发达,也许哪一天就入阁拜相也未可知,无论哪个地方官员也不敢轻易得罪。 要想当好官也没那么容易,正如贾雨村一样,旁人只看到他贪酷,可他为啥贪? 他这等贫苦人家考中了进士,授官之后本来就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但官不是那么好当的。 每年各路上官节假日的冰炭孝敬,各种同年同科同僚之间的应酬,房师座师那里逢年过节的拜访,人可以不到,书信和节礼你能不到么? 这幕僚长随一大堆,你得自个儿掏腰包养着,朝廷可没这个花销给你。 如果娶妻纳妾,传宗接代,免不了还要养一大家子,包括侍候他们的下人奴仆,这些耗费你算过么? 既要讲体面,又要要清誉,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这些大量花销哪里来? 没有一个好家庭背景,那就要找个好营生,嗯,好营生你也得有本钱才行,两样都找不到,你就只能在自己手里的权力上打主意了。 这久走夜路必闯鬼,有时候免不了把柄被上司或者御史拿住,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哪个朝代的官都不好当,古今一也。 眼见得同科同僚同年同乡这个入京了,那个左迁了,这个获得上官好评了,那个京察叙优了,这个又有地方士绅送万民伞了,甚至传到京中阁老们的耳朵里,那个又蒙皇上下诏亲自召见了,几年下来你却在位置上纹风不动,你能安如泰山稳如狗? 上官对你冷言冷语,士绅对你不冷不热,你心里不发慌,脸上不害臊,还能坐得住? 前世冯紫英能干到市委副书记差点儿接任市长,自然也是有些本事的,若是没有点儿情商和对人情世故的领略把握,他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现在他重新回味眼下这个崭新的世界,发现很多东西其实一脉相承,如何来玩转,内里还有很多值得慢慢细品的东西。 ------------ 甲字卷 第四十九节 撸猫萝莉 只可惜自己年龄太小了一些,再是“早熟”,在官场上,也很超越这年龄限制。 不过总的来说,大周王朝对于读书人来说,特别是能过科举的读书士子来说,在年龄上反而放得比较宽。 嗯,只要你能中举,基本上保证你能入仕无忧,当然职位优劣另说。 如果考中进士,最不济都相当于中央党校青干培训班结业,可以混个州府太尊了。 在大周朝当官,没本事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光有本事也是不够的,有背景,最好还能经济无忧,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一切都得靠你去努力。 对冯紫英来说,现在他就需要开始规划了,几方面要素自己都远远不够。 背景,要说自己算是官二代,但是这大周朝武官不吃香啊,文官鄙视你,御史言官盯着你,锦衣卫随时可以折腾你,自己老爹现在连个总兵官复起都还没能谋划得手,祖辈的余荫正在慢慢消失,再这样下去,再没有改变,自己这一辈弄不好都要混成破落户。 本事,这要看什么本事,如果不想过科考,可以说无论如何你都难以真正进入大周王朝的政治权力中心,这个态势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是某一个人能改变的,冯紫英觉得自己也不能。 你不能,那就得去适应。 经济无忧,现在看上去冯家还过得去,但是京中为官消耗大,看看贾家怎么入不敷出最终黯然跌落神坛的? 家中子弟没出人才,难以在政治上支撑偌大两府,经济上营生不善,两府阖府上下上千人人吃马嚼,谁能支应得起? 支应不起就只能捞偏门出歪招,贾赦结交边镇做生意,王熙凤放高利贷乃至为钱财通过说和干预司法,不都是没钱的过么? 或许还有啥站错队,自己作死等等原因,但冯紫英觉得那都是次要的,即便是没有这些因素,光是最主要的那两条你实现不了,一样也只能慢慢破落下去。 这一次事件其实已经就能看出来自己是多么的虚弱,整个这一局大棋,若非假借林如海女婿这个名头打动了乔应甲,这是棋眼,那么一切都是空谈。 拿现代的话来说,要干大事儿,或者说要混得好,庇护一家平安,首先你自己得有本事,嗯,比如三甲进士就是基础,再说得上其他职位。 再其次,你的要人脉背景,除开家庭自身的,你自己也要经营,这个年头,人脉背景真的就是生产力,足以转化为政治资源,让你如鱼得水。 再其次,说句时髦的话,你得实现财务自由,嗯,这一点很多人或许要忽略,觉得这年代好像授受各种孝敬不是很正常的么?不一定。 那得看,得分,看人分人,看事论事,甚至看时间分时间。 如果你自己家资丰厚,起码就可以很大程度避免了一些高风险的伤害。 有些利益,你可以很淡然的处置,游刃有余,而不必像有的人那样患得患失。 冯紫英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捋一捋思路,尤其是对自己的下一步规划,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了。 对自己来说,看起来时间似乎还很充裕,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他前世中为官的格言,未雨绸缪才是节节高升的先决条件。 那么就要从现在开始。 就在冯紫英独自沉思的时候,趾高气扬的左良玉正在炫耀无比得意的炫耀着这一行的惊险故事。 “我和冯大哥泅水而出,……,那粮帮的人就在东水门外把我们给堵住了,那弩箭险些就扫射过来,若是不我们反应的快,只怕就会被当场射杀,……” “……,我不知道冯大哥是怎么办的,我只知道冯大哥去了那位陈总兵那里,后来又和我去了总督衙门,……” 对于冯紫英具体是如何操作这一场游说李漕总的过程,左良玉就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跟着冯紫英去了哪里,干了啥,如何总兵官大人就挂帅了,锦衣卫百户又如何与自己一道入城了,其中最关键的关节,他却一无所知了。 让贾雨村、薛峻乃至冯佑最感兴趣最关心的,左良玉说不清楚,但这件事情无疑是冯紫英一力而为促成,光是这份本事,也足以让人侧目而视了。 一干人在冯府歇息了一晚之后,贾雨村他们终于要启程北上了,而薛峻则打算再留下来观察一下。 临清城经此一个风波,也幸亏漕兵来得快,但即便如此,整个临清城商业也受到了重创,没有一年半载无法恢复过来,尤其是不少街铺被烧毁,相当多的货物被洗劫一空,而且人气的影响更是致命的。 冯紫英也想尽早离开临清返回京城,但是这边的事情还有不少,要解决好他还必须要留在这里。 比如王朝佐的最后结局,还有左良玉的安排,以及另外一些事情。 “那就祝贾先生、林家妹妹一行一路顺风了,等到回到京师,我再到赦老爷和政老爷府上拜会。”冯紫英还真有点儿不太适应十二岁少年那种做派,要想一下子将四十多岁男人的心态扭回来有些难度,但他还是竭力让自己再适应。 “你说的,你会到我舅舅家来?”小丫头的目光清冷中多了几分不舍。 毕竟这两天的“患难与共”还是给从未出过门的小丫头以太大的刺激了,这两日里冯紫英自然不会去炫耀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左良玉却哪里忍得住,略显夸张的绘声绘色描述,无疑让少有接触同龄人,尤其是一个异性少年的林黛玉对冯紫英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亲近感和崇拜之心。 当然最拉近林黛玉和冯紫英之间关系的无疑是抱在少女怀中的那只狮猫了。 这是冯紫英想办法替林黛玉弄来的一条临清狮猫。 这猫通体雪白,慵懒胆怯,鸳鸯眼一蓝一黄格外迷人,冯紫英觉得似乎还真有点儿符合林黛玉的性子。 看见少女爱不释手,随时都抱着小猫撸猫的样子,冯紫英总是没来由的想起一些二次元动漫的画面,真的很唯美。 没有哪个小孩子是自小喜欢孤独的,作为巡盐御史的嫡女独女,林黛玉在扬州也是孤寂的,既没有兄弟姐妹,林家也是单传,又远离自己母家,没什来往,加之母亲去世,林黛玉一直是郁郁寡欢的。 这也是贾雨村为什么会带其上岸想要买一只临清狮猫作为玩物来逗林黛玉开心,他也实在是看着林黛玉一个人孤寂无聊,有些怜悯对方才如此。 贾雨村和薛峻自然不会太关心这些,但是对于瑞祥和林黛玉这种年龄段的人来说,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几岁的同龄人却能够有如此辉煌耀眼的表现,那“出生入死”,又“深入虎穴”,那才是他们最关心的精彩故事。 这两天冯紫英和林黛玉接触多了,倒也没有觉得这丫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聪慧敏感,言辞锋利,如一头刺猬,稍微不对,就要竖起猬刺保护自己,至于说娇若病西施,现在还看不出来,的确身子骨有些瘦弱倒是真的。 见到这样一个流传数百年的人物原型,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错位感,有点儿不敢相信,唯一可能做解释的就是现在对方委实太小,也许三五年之后,就要在贾府那腌臜的所在慢慢出淤泥而不染了。 “我自然是会去的,我们冯家和你舅舅家是世交,嗯,我父亲和你舅舅们也算是熟识,论理逢年过节我都该到府上拜会的,只不过我原来一直在大同,今年才回京里读书,这几个月也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就去的少了。”冯紫英温言而笑,耐心解释道。 “那我们可说定了,你一定要来。”林黛玉又有些黯然的把头扭开,“京里我也没有朋友和熟悉的人呢,……” ------------ 甲字卷 第五十节 玲珑剔透心 冯紫英心中微动,这丫头好像还是有些不愿意去贾府。 寄人篱下的日子本身就不好过,而且这丫头有如此敏感,想到这一波脱身还全靠自己这个林家“女婿”的身份,他内心也有些歉疚,忍不住道:“那我可以算一个喽,瑞祥也可以算,就怕到时候我来你舅舅家,你要闭门不见了。” “嗯。”小丫头幽幽的应了一声,手里下意识的撸了猫一把,小猫幽怨的抬起头看了主人一眼,不知道怎么主人心情又不好了起来,委屈的摇了摇头。 林黛玉也想到贾家不是自己家,很多事情未必能轮得到自己做主,只怕冯紫英来了贾府的人也不会叫自己,男女授受不亲,再有几年只怕就更难见面了。 “还有你舅舅家其实也有不少和你同龄的人呢,到时候你就不会寂寞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冯大哥?”冯紫英笑着打趣。 “你对我舅舅家很熟么?”小丫头剪水双瞳忽闪。 “跟随父亲去过两回。”说实话都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了,他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红楼梦》里描述他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你大舅舅,也就是赦世伯有一个儿子,你怕是喊哥哥,贾琏,可能要比你大十来岁吧,已经娶亲了,人挺不错,不过他那个媳妇儿,就是你二舅母的侄女,是个厉害人物,还有一个姑娘估计比你大几岁吧,政世伯那边长子珠大哥,早些年殁了,可惜了,考上了秀才,据说是很有机会中举人进士的,还有一个比你大点儿的,听说有些惫懒不成器,经常犯浑,……” 他倒是对贾家的人没什么恶感,三春也好,贾宝玉也好,书中人物,现在正在一步一步变成现实,但是自己的路注定是和他们不同的。 他们对大厦将倾没有感觉,但冯紫英却不会坐视冯家的跌倒。 《红楼梦》书中没提到冯家的结局,但是想必是不太好的,作为武勋之后却在未来的新老交替中站错了位置,其结果可想而知。 至于说什么书中提及的“铁网山打围”甚至被红学专家们翻来覆去的研究,有无数个推测,莫衷一是,现在冯紫英自然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回回去之后,他倒是要找机会好好问一问老爹。 既然有了自己,自然不会在允许一些作死的事儿再发生。 “你说我那个表哥兄是个浑人?你认识?”林黛玉显然也听闻过自己有一个比自己只大一岁的表兄,据说顽劣异常,连舅舅都管不住,又颇得外祖母的喜爱,却未曾想到冯紫英会用一个“浑”字来形容。 “浑人倒说不上,怎么说呢?”冯紫英瞅了一眼林黛玉,沉吟着道。 想到这丫头一进贾府可能就要面对贾宝玉的纠缠,本身就没有什么朋友,而且更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其他异性,几年时间里一直呆在贾府里,和他年龄相仿的,可能除了贾宝玉就只剩下更加不堪的薛蟠和贾环了,这种情况下,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又没有父母照拂,那种环境下,有几个真正替她考虑的?上下污浊的一潭脏水,能有一个勉强对自己的同龄异性,长得也不算差,恐怕她也真的没什么选择了,只不过这个时代,哪怕是她选择了贾宝玉这个下下选择项也未必能如她所愿。 “嗯?不敢说?”小丫头片子很敏锐,抿着嘴盯着冯紫英。 “呵呵,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只是人后说人不算是一个好习惯,但我又不愿意撒谎。”冯紫英笑了笑,摊摊手,“这么说吧,你二舅舅家这位宝哥儿呢,大概是家里太宠溺了,养成了一个太自我的性子,家里人大概啥都由着他,古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本该是政世伯未来的希望,可若是这么着不管不顾的犯浑,日后怎么继承家业?对了,我还忘了这荣国公府未来怕是该赦世伯的琏二哥来承袭才对,还轮不着他,那你这位表兄还成天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日后打算就这么混一辈子?” 这番话若是换了被人对林黛玉说,她未必信,但这几日里相处下来,林黛玉很容易就被冯紫英这种“与生俱来”的平等、坦荡和大气的性格给吸引住了,内心对冯紫英的信任度成几何倍数的增长。 这些年来,和林黛玉相处的人,要么就是有些大人那样动辄教训劝诫的口吻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小丫头不屑一顾,要么就像是其他下人那样对自己敬而远之,这都恰恰是小丫头最反感的。 冯紫英这种不失分寸而亲和坦率恰恰是最能吸引缺乏朋友的小丫头,尤其是冯紫英的表现让贾先生、薛先生这些大人都叹为观止。 来往的龙禁尉和漕运衙门的人也都几乎没有谁敢把冯紫英当做小孩子看,这种特殊的形象汇聚在一起就更增添了林黛玉内心对冯紫英的某种崇拜和仰慕,只不过她一时间没有意识到罢了。 贾雨村远远站在一旁看着冯紫英和林黛玉道别。 这两日里,林黛玉明显和冯紫英亲近起来,那只狮猫发挥了很大作用,而冯紫英对林黛玉的态度也很特殊,这既让贾雨村有些担心,但他又不愿意去搅合。 他有一种感觉,冯紫英此子绝非池中物,造化非同小可,日后怕是要成大气候的。 若是自家东翁这位女公子日后真的与冯紫英有一份姻缘,那日后自己也算是这份缘分的牵线人了,未尝不能有几分好处。 他本身功利心就很重,所以也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住林如海推荐他给贾政的这个机会上京,眼见得此次冯紫英怕是也要声名大噪,纵然他现在年龄太小,但对其日后也会大有好处。 再想到冯紫英父亲好歹也是三品的神武将军,冯紫英也并无其他逾越之处,所以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这一送到贾家,日后再有什么要不关他的事情了,何必得罪人? 再说了,冯紫英这一次的表现委实让人心折。 连他和薛峻私下里说起这事儿时都赞不绝口,里边很多细节他们也不清楚,但结果已经说明一切。 小丫头清泠的性子贾雨村授书这么长时间早就有领教,对任何人都是冷冷清清的,但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和她如此投缘,让他啧啧称奇。 当然这些豪门大家公子小姐的事情,都很难说,而且林如海也未必看得起这类武勋之后,尤其是还只是一个虚衔的三品将军之子,除非这冯紫英日后能在科场上有所突破。 小丫头明眸一转,瘪了瘪嘴,“你是说我那位表兄不成器?” 见小丫头一脸坏笑,冯紫英也不在意,“换了寻常人家,这等子弟只怕早就被爹娘打得皮开肉绽了,一般家庭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不过你舅舅家么,……” 冯紫英耸耸肩,没说下去,但林黛玉何等聪慧,“那我舅舅家就能经得起折腾了?” “呵呵,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赦世伯家的琏二爷才是荣国公继承人吧?所以你这位表兄或许觉得自己可以靠着父辈余荫无忧无语的享乐一辈子吧?”冯紫英淡淡的道:“这是这等生活却非我等所愿意的。” “那冯大哥你觉得你的生活又该是如何的呢?”小丫头晶钻般的黑眸直盯着冯紫英。 ------------ 甲字卷 第五十一节 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冯紫英扬了扬眉,“我么,自然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那种靠着父辈余荫成天在自个儿家里混日子肯定我是无法接受的,现在我在国子监读书,或许下一步我还会找一个书院读读书,参加乡试和会试吧,人生这一辈子总要去搏一把,不去奋力一搏,怎么对得起这一辈子呢?若是能考中,也能上不愧于朝廷,下不愧于父母家人,还能按照自家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 没再说下去,但林黛玉其实已经明白了,这位冯大哥是想要像自己父亲一样,科考高中,然后为官一任,为民一方,所以言语间对自己那位表兄大概也是很看不起。 “冯大哥,那可说好了,你要回京里,定要来看我。”小丫头也不为己甚,见那边贾先生已经等候许久,便咬着嘴唇道。 “唔,若是有机会,我自然会来看你。”冯紫英也不确定,回去之后再去登门看望这样一个小丫头合适不合适还真不好说,再说是通家之好,再说年龄还小,但也有男女大防,冯家和贾家也没有熟络到如贾史王薛那般姻亲程度。 “哼,冯大哥不想来看我就直接说,不用找借口。”小丫头娇俏的撇了撇嘴,脸又冷了下来,不过倒是把冯紫英的话记在了心上。 “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冯紫英也笑了起来,“好,说会来就会来,不过我要晚几日才回京里,到时候自然要到你舅舅府上拜会,嗯,要说我好歹也是救了你一条命吧,你舅舅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和小丫头逗乐倒是也挺有意思的,冯紫英尽量让自己这个四十岁的灵魂去适应十二岁的心态,不过有些可以,有些事情上却是不能。 “施恩望报,非君子所为。”小丫头这些方面倒是很是傲娇,耸了耸小鼻子,“不过你要来,我舅舅自然会有所回报,我也会给我爹写信。” 写信自然就是要说这事儿了,没准儿巡盐御史也会有所回报。 “可别,那我可真的就成了施恩望报的小人了,我可不想破坏我的光辉形象。”冯紫英眨巴着眼睛。 若是林如海知晓了此事,万一要写信问起同科的乔应甲,乔应甲会信里免不了就要提起这“未来女婿”,那可就麻烦大了。 从现在看来乔应甲和林如海似乎没多少交情,两人要碰面的机会也不多,起码近期不会,这等事情便是拖得一日算一日,也许拖上几年,很多事情也就随风而逝了。 “冯公子可是还要在临清这边处理一些后续事情?”贾雨村终于过来了。 他其实很好奇冯紫英居然和锦衣卫以及漕务总兵官之间的特殊关系,这两日里锦衣卫来这边很频繁,而连那漕务总兵官陈大人也遣人来和冯紫英说些事儿,这让简直觉得难以理解。 “嗯,贾先生也知道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儿,我们冯家在临清也算有头有脸,我父亲也不在,只有我勉为其难应酬着了,这城中烧毁的房宅甚多,一些人流离失所,州府有意赈济,也希望大家支持,我们冯家自然义不容辞。” 冯紫英笑着应道。 他自然没有提王朝佐的事儿,这才是他留下来的关键,如果他不盯着几日让事情有个结果,只怕锦衣卫的人又要出幺蛾子,这是他对左良玉、王培安和王朝佐的承诺,也是他来这个世界上对外的第一个承诺,自然要做到。 贾雨村也知道对方恐怕多有未尽之言,但也深问:“那就预祝冯公子心想事成了,嗯,贾某到京可能要寓居一段时间,若是冯公子回京,贾某也打算到府来拜会令尊……” 冯紫英才十二岁,贾雨村自然不可能去拜会,但作为三品神武将军的冯唐,他拜会就没问题了,尤其是他现在还是闲人一个,攀上这份交情,日后没准儿也能用得上。 “贾先生太客气了,您是进士出身,纵然一时蒙尘,朝廷迟早也要大用的,若是贾先生要在京中暂留,那晚辈回京之后自然要先来拜会您才对。” 冯紫英的应答很得体,也表现出了几分亲近的态度,这让贾雨村心里很舒服,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许多。 此时的贾雨村已经完全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成年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实际上连十二岁都不到。 冯紫英很清楚这贾雨村未来得王子腾的庇护,又善于钻营,也是要大用的,现在结交好自然没坏处。 一直把恋恋不舍的林黛玉和贾雨村一行人送上船,冯紫英方才回到府中。 薛峻已经在等候着他了。 这两日里薛峻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冯紫英的行事。 冯佑已经完全退回到了一个随从的角色,取而代之是冯紫英完全以冯家下一代家主的身份在冯家在临清这边的事务了。 安排福伯去找人选些丫头小子,很顺利。 今年春旱,从北直隶那边逃难过来的人不少,德州、临清这边城外不少流民,要买几个丫头小子小事儿一桩,另外也安排福伯在冯家旁支中的小门小户里选了些人手来帮忙。 冯家在临清一百多年来早已经开枝散叶,林林总总也分成几大家了好几十户人了,全族起码也有好几百号人,只不过没聚居在一起,有些在城外,有些在城里,真正成器的没几家,所以听得选人,日后更有进京的机会,自然是欢呼雀跃。 几百两银子暂且足够使用了,而山陕粮帮的人也专门登门拜会冯紫英,而且明显是一名主事者,这也让薛峻怦然心动。 虽然冯紫英没说什么,但是薛峻还是能感觉到对方应该是想要和自己接触一下,或许是有什么事情相托,又或者是自己错觉。 不过在接到冯紫英的邀请时,薛峻知道自己这不是错觉了。 “请坐,叔父。”叙过交情,薛家虽然和冯家之间的关系不及冯家与贾家、史家那么密切,但主要还是因为薛家从大周迁都北京之后就开始跟不上趟的缘故,但渊源还在。 紫薇舍人这个管制本身就与其他三家相差一截,再加上后续薛家基本上都是走皇商的路子,而不像这三家多少还在官面上,也就有点儿黯淡的味道,而冯家一直在军队体系里拼搏,要论倒是和王家瓜葛多一些。 “我就托大叫你一声铿哥儿了。”薛峻坦然落座。 ------------ 甲字卷 第五十二节 营生,拉拢 内堂里只有二人,冯家这边老宅显得有些素淡,虽然官帽椅和茶几都是黄花梨的,但是屏风、灯饰这些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如果是大家祖屋,理论上这些每年四季都需要更换的。 薛家也是大家族,珍珠如土金如铁,哪怕是几十年前的辉煌,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气象格局仍在,自然也能看得出冯家是真的没怎么经营这边了,这让薛峻也有些可惜,以冯家在这边的影响力,若是要做些生意,那收益应该是相当可观的。 虽说来这临清两天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但薛峻还是好生考察过临清的,虽然来自全国各地的生意人都在这里云集,各行各业都相当发达,若非这税监的影响,生意还要繁盛几成。 “薛叔父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冯紫英微笑着道:“我听闻叔父有意在北边来做些营生,不知道感觉这临清如何?” 戏肉来了,薛峻心中道,脸上却是一脸平静。 “铿哥儿,叔父我也算走南闯北十多年了,原来主要是在江南那边,但这几年生意不好做,薛家经营的一些行当也不太景气,加上外边竞争也很大,所以才萌生了到北边来看看的想法,我看了徐州、济宁和东昌府,才到的临清,应该说这几个地方都不错,但是已经相对固定了,要想插足任何一行,都比较难了。” 薛峻说的是实话,像运河沿线的生意基本上都已经形成较为稳定的市场,在没有新的变动或者产业出现下,你要涉足肯定会压力比较大。 “那叔父有什么打算呢?”冯紫英这几日里也和薛峻闲谈过几次,觉得薛峻总体来说还算是这个年代里商人中较为开通的,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而且也有危机感,觉得薛家现在这样下去恐怕会坐吃山空,长房那一支他管不到,但是二房这一支他还是想要摆脱这样日益没落的局面。 “铿哥儿,说实话,我也没想好。”薛峻没有遮掩什么,“以前薛家什么都能干,但是这几年你可能也知晓,我兄长去世之后,薛家情况就不尽人意了,我那个侄儿惹了不少事儿,我大嫂也管不住,折腾下来赔了许多,不少生意已经歇下了,兄长在世的时候我们长房二房两家也已经在生意上分了家,嗯,像京中和金陵城内的一些产业归了我大嫂他们,我这二房也就落了一些在苏州和扬州的生意,但总的来说都不太好,比如金银铺、首饰行、绸缎庄等。” “哦,薛家也还经营金银首饰行当?”冯紫英略感惊讶。 首饰行当可不简单,一来压货重,投入大,二来对口碑要求高,也就是技术和信誉都要求高,三来要有稳定的高端客源,这几点也决定了这个行业需要和官府有很密切的关系。 没有足有雄厚的官面人脉背景,稍微一个贼赃污水泼到你身上,就能让你关张,甚至身陷囹圄。 但首饰行业利润高却是都知晓的,江南富庶,士大夫的家眷们都喜好奢华,消费能力更胜于京城,所以历来是首饰行业的重头,薛家在金陵颇有声名,经营这个倒也合理。 像金银铺、首饰行、典当加上票号基本上都是连为一体的,也可以形成一个较为稳定的贵金属与货币之间的交易链。 冯紫英还不清楚大周王朝目前的票号、钱庄发展状况,但是从临清的情形来看,起码已经有了一些初始的萌芽了,也就是说这类业态已经出现了,但是还不太流行,也许这未来会是一个机会。 现在自己这点儿小胳膊小腿儿还撑不起这个行当。 “嗯,薛家的丰润祥也算是有些历史了,从天平九年就开始经营,至今已经有五十载了。”薛峻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对首饰行当感兴趣略感惊讶:“江南那边女眷对首饰要求颇高,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很挑剔,薛家能维系此行也不容易。” “那叔父可曾考虑过到北地来经营这一行当呢?”冯紫英挑明。 这两日里他也通过一些渠道了解了这首饰行当,山东这边济宁、临清、东昌府加上德州和济南,运河沿线主要就是这些码头城市,这二三十年来随着运河发达,商业日趋繁盛,这些码头城市也云集了大量的商贾人群,一些本地士绅也纷纷迁移到城中居住,使得这些城市更为兴盛,也带来了消费的提升。 但北地的消费水准和层次始终落后于江南,尤其是像这类高端消费更是落后江南甚多,无论是在时尚的流行还是技艺的精湛程度上都比江南如苏杭甚至扬州、金陵这些城市相差较大,在冯紫英看来这就是一个机会。 晋商和徽商现在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大宗货物的经营上,像这类消费性的生意尚未真正介入,这也许就是像薛家这种在江南面临对手激烈竞争而举步维艰,但是放在北地却又有相当优势的商家机会。 薛峻郑重起来,想了一想才缓缓道:“铿哥儿,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丰润祥搬到山东这边来?” “论城市繁盛程度,北地这边,除了京城只怕没谁能和江南那边比,但是如叔父所说,江南可不止只有一家丰润祥,甚至和丰润祥实力相当的,甚至高出丰润祥的,都有不少,而且叔父也说薛家现在情况不太好,这年头人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丰润祥肯定在江南那边也很难,山东这边这些城市比起苏杭扬金这些城市肯定相差比较大,但是这边城里对这方面的需求还处于一个刚萌芽的状态,而这边人对江南那边的这些个花式样式的金银首饰也很仰慕,这种情况下,叔父为何不扬长避短,在这边来落脚呢?” 冯紫英可不是信口开河,之前他也是认真思考过,甚至也还和山陕会馆那边的有些人聊起过,现在山陕商人和徽商势力都不小,薛家要想这边来经营,起步阶段你还只能避着点儿,那么就要好生考虑了。 薛峻提起首饰行让他想起了连自己母亲都很喜欢江南那边风格的首饰,甚至有时候不远千里也要托人到江南一些名家坊店打造几副首饰,由此可见江南那边的时尚在北地是多么的受欢迎。 薛峻点了点头:“听铿哥儿的意思,冯家也有意在临清这边经营一些生意?这是令尊的意思?那为何之前冯家却一直守着这样的风水宝地迟迟未动呢?” “薛家叔父,我也不瞒您,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以前我没怎么来这边,这边事情也大体是我母亲在过问,您也知道我父亲一直在大同,所以这边过问的少,这一次回来,我觉得临清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另外也就是觉得薛家叔父在这方面是有些经验和人手,这才动了这个念头,……” ------------ 甲字卷 第五十三节 家族,影响力 冯紫英的话让薛峻又有些迟疑了。 冯紫英虽说看起来有些能做主的模样,但这要开首饰行恐怕就不是三五百银子就能打住的了,动辄可能就是要说上万的银子起步,三五万银子砸进去也未必就能见得到多少收益,别一时兴起,结果到最后冷场,那可就把自己给害了。 但对薛峻来说又的确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他一路行来,其实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绸缎庄生意已经被徽商所垄断,典当一行也相当多,唯独这首饰行虽然也有,但是基本上是本地小门小户,与苏杭扬那边的坊店没法比,丰润祥要过来,应该是能站得住脚的。 而且关键是冯家在这边也是世家望族,看冯紫英的气势,也是和这临清地面乃至山东这边的各路神仙十分熟稔,尤其是和锦衣卫这边关系非常不一般,而这恰恰是薛家现在最缺的,缺失了这一环,根本就没法在这边生存。 “薛家叔父可是有什么担心,不妨说出来,我既然专门找您商谈,自然就要开诚布公。”冯紫英似乎也觉察到了薛峻的一些犹疑,坦然笑道。 “铿哥儿,那我就直说了,你在国子监读书,怕是没有这么多精力来过问,如果这门生意要想做得长久,这耗费投入可不少是一回事儿,而且这上下官面的打点,也是很紧要的,……”薛峻沉吟着道。 “薛家叔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要不这样,您先拿出一个条陈来,另外你也再四下打探一下,琢磨琢磨。”冯紫英也不勉强。 他知道这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年龄上,十二岁,你就想管你家的事儿,动辄几万两的银子,你能做主? 这上下关系的疏通打点经营,你要能一直维系? 这一点薛峻其实觉得冯紫英很有潜力,但是人家是不是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呢? 来日方长,还有的时间来琢磨这事儿。 什么炼钢造玻璃配制炸药这些高科技冯紫英是想都没想过的,一来没这能耐,二来,你真要弄得出来,估计在这个环境中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未知数。 在冯紫英看来多半都是保不住的,或者还会引发一些不可预测的风险,如小而持金行于市,可以想象得到有多危险。 起码现在冯紫英是不考虑这些的,还不如利用自家现有的资源,好生规划一下,积累一些,那才是正经。 从自家的状况来看,冯家肯定是不忌讳做生意的,京城和大同都有生意,当然都是比较原始的商业,即便是在临清也有几百亩地,在大宁寺那边有几处店面,只不过是租给人家吃点租金罢了。 既然已经扎根冯家了,冯紫英知道自己以后要想在这个世界“茁壮成长”,少不了就得要依靠家族的力量。 像冯家现在在临清的状况不容乐观,如一盘散沙,基本上没有凝聚力,也没有能出几个像样的人才,和紧邻的临清三大家之一的任家相比,都有差距,更不用说和周家比了。 这冯家给冯紫英的感觉就是自己那个老爹好像没什么像样的长远规划,一门心思想要盯着要回大同复起。 当然估计是大同那边的确对在那里混了十几年的老爹来说人熟地熟,是个好去处,但在冯紫英看来还是太短视了一些,或者说起码计划不周全。 武将地位日下,文官上升势头很猛,连龙禁尉都要让几分,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势头不会减。 就算是自己家出不了读书人,起码你也得要去培养一下冯家旁支啊,看看有无能读出书来的人,好生培养一番,若是能出几个举人进士,如那周家一般,那起码也能让这个家族有新一代主心骨不是? 再不济,出不了读书人,那你也得考虑一下冯家在临清这边的影响力,如何把冯氏一族人心凝聚起来,真正到了连这些族人都戳自家脊梁骨的时候,恐怕冯家也就不成其为临清三大家了,冯家影响力就会崩塌了。 这一点冯紫英实际上已经觉得有些先期征兆了,再不动手挽回,就真的要从三大家里出名了。 这么一想来,临清这边还真的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冯大哥,百户大人来了。”冯紫英急冲冲的进来,“可能是要说王伯的事儿,四郎先前就找过我了。” “哦,你怎么没带四郎过来?”对王培安的印象冯紫英也很不错,没有左良玉那么桀骜悍野,但更踏实可靠。 “我怕他不懂事儿,说话冲撞了你。”左良玉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 冯紫英也想得到,这两天王朝佐肯定是不好过,锦衣卫,州衙刑房捕快们,屡次三番的传讯他,早上下午到晚上,几乎就呆在州衙里了,王培安难免会觉得自己失言了。 不过冯紫英心里很坦荡,这样大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家通过锦衣卫以及王朝佐确有立功之举,只怕他早就要被打入死牢秋后问斩了。 现在也只是限制了自由,衙门里例行公事的问些话而已。 而且冯紫英也还替他打点了不少,锦衣卫那边不需要,但州衙那边的捕快们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好不容易捞上个事儿,石头里都要榨出几两油来,岂有轻易放手之理? “嗯,四郎年幼不懂事,日后他就知道了,我问心无愧。”冯紫英起身,左良玉紧随其后:“我已经和他说了,到时候王伯若是能回来,自然也就没啥了。” “怎么,连你也不相信王朝佐能回来?”冯紫英反问,他听出了左良玉话语中的一些犹豫和担心,还有一些不自信。 左良玉一时间没答话,紧走几步之后才道:“外边都说那是谋反的死罪,王伯是柳编户的头儿,怕是脱不了干系啊。” “这话也没错,但是事在人为,总有办法。”冯紫英淡淡的说了一句,“你也和四郎要讲清楚,别帮了忙还没有落得个好,我答应了的事情会做到。” “不会,不会,四郎是个实诚人,不会的。”左良玉还是很维护这个伙伴的,这一点冯紫英倒是很欣赏。 ------------ 甲字卷 第五十四节 根基,基本盘 内厅里赵文昭已经到了,见到冯紫英之后丝毫没有把冯紫英当成小孩子,拱手一礼,冯紫英也还礼:“百户大人请坐。” 已经有仆从把茶送上来,这也是福伯紧急从冯家族人选了几个人丁单薄家境穷困的选了几个小子来临时听用。 “冯公子,你委托的事情也差不多了,我和推官大人说好了,千户大人也专门来和李知府交代了,还有两日,王朝佐便可归家,但是须得要好生约束这些柳编户,不得再生事端。”赵文昭是来回话的。 “不知道那帮教匪追剿如何?”冯紫英也很好奇,这帮教匪来势汹汹,但是却又以如此不可想象的态势土崩瓦解,简直让人目瞪口呆,难道这个时代的反叛大多都是如此? “具体情况可能要千户大人才知晓了,不过教匪除了本地之外,很多来自鲁南兖州、济宁那边,甚是庞杂,临清卫和东昌千户所的卫军都去了兖州,不知道是否和此有关系,这里边……”赵文昭摇了摇头,显然也是知道这里边水太深。 如此大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就闹起来了,纵然起先是因为税监而起,或许还能说官府无能为力,甚至可能纵容,但当教匪卷进来,恐怕无论是州衙还是锦衣卫甚至是兵部、刑部都说不过去了。 不过这类事情只要压了下去,该立功受奖的自然跑不掉,但要说追谁的责的时候自然大家都有道理,锦衣卫和漕军都立了大功,那临清州这边就有些灰头土脸了,若是朝廷中哪位御史心气不顺,免不了就要开始喷了,山东提刑按察使司和临清州都是跑不掉的,这就要看各家如何来处理了。 估摸着这个时候山东提刑按察使司和临清州衙已经在和漕运衙门与锦衣卫这边协商,除了漕运衙门,这几家要说责任都逃不掉,既然如此不如给漕运衙门那边些许好处,事情尽可能的化小压下来。 这几日里张瑾、李三才、乔应甲、陈敬轩和山东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都已经到了临清州,估摸着就是商量后续处置事宜以及如何向朝廷报告这一事情,现在估计也就是差不多了有了一个结果,赵文昭才会来通报自己一声。 “百户大人,我和你提起的倭人……”这个情况一直梗在冯紫英心中,眼见得这件事情就要如此平息下去,那潜伏在白莲教中的倭人绝对所谋乃大,如果不尽早搞清楚,未来肯定要出大问题。 “这个事儿我已经向千户大人禀报,他也很重视,但目前白莲教匪四散而逃,而且很多都已经逃离了本地,潜回到兖州、济宁那边,还有一些人潜伏在乡间,所以你提到的这两人如果是操南直隶口音的话,我们怀疑会不会已经逃回南直隶那边去了,毕竟那边倭寇的活动更为猖獗,……” 赵文昭还是很重视冯紫英的消息,但却显得有些无能为力。 “百户大人,这两个倭人恐怕不是简单的海上走私倭寇,从他们的言行来看,他们应该是有更大的图谋,否则怎么会潜入白莲教中?” 冯紫英有些遗憾,眼前这些锦衣卫显然和自己想象的那种谍报精锐有些差别,说起捞钱平事儿,能耐不小,但是像在这种真正关乎军国大计的事儿却不怎么来气了。 “的确是如此,但目前我们还没有找到线索,这事儿千户大人会盯着的,不会轻易放掉。”赵文昭也不逗留,说完话便直接走人。“好了,冯公子,我就是来通报一声,千户大人还在那边等着,我就先行告辞了。” 倒是冯紫英让福伯奉上一封银子,不过却被赵文昭婉拒了。 “冯公子,此次事情千户大人都说还要全赖冯公子从中使力,方才如此顺利的得以处置,我们锦衣卫也也非蛮横无理之辈,日后若是在山东这边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打个招呼,能办的一定办。” 冯紫英也不坚持,将赵文昭送到了外院。 此人还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打打交道。 至于张瑾的话他是不敢信的,没准儿现在张瑾已经在安排人查自己底细了,对外边而真正需要查的,比如倭人,张瑾未必有那份能耐,但是像自己这样反而会让她起疑,也更感兴趣。 不过冯紫英也不担心什么,因为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冯紫英离开临清北上回京时,薛峻也没有给冯紫英一个明确回答。 很显然冯紫英的年龄成了最大障碍,无论他在这一次临清叛乱事件中表现得多么突出引人瞩目,但是他毕竟才十二岁。 涉及到要让薛家相当大一部分资产和人员向北方转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十分重大的举措,若是没有冯家掌舵人的支持,薛峻当然不敢轻易允诺,所以他也称会在完成对山东这边的考察之后进京一趟,届时回来冯府拜会。 从临清启程北上回京,仍然是乘船。 大船缓缓行驶在水上,在封航几天之后,运河终于又开通了,这几日里由于税监常公公暂时回京,经历了一场风暴之后的临清税监暂时歇停下来,一些阿附在常公公身旁的无赖恶棍们也在没有了主子的情况下悄然无声了。 在税监究竟会怎么办没拿出结果的情况下,大家都在静候,不过这却成了来往的商贾货船最大的利好消息,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利用这段空档期上下过船,赶得一时算一时。 靠在船舷边上,冯紫英也浮想联翩。 回去将要面对父母,这个世界这具身体的父母,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慢慢和这具身体和灵魂融为一体了,前世中的许多意识和习惯正在慢慢的被这一世所同化。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好事,但是冯紫英也习惯于用笔记下前世中的许多东西,现在也许没用,但是也许多年以后某个时候会突然需要,他怕自己那个时候已经记不起这些东西了。 左良玉留在了临清,思前想后,他觉得还是要给左良玉一个更自由的成长空间,跟在自己身旁沦为像瑞祥那样的角色,那就太可惜了。 他愿意给左良玉提供更多的机会,比如读书,为以后真正可以从军入伍的时候打好基础。 临清清源书院是原临清兵备副使齐之鸾捐资和支持下建立起来的,也是临清最著名的书院,周、任、冯三家都对此很支持,主要是周家在派人主持管理,冯紫英为此专程拜会了周家主事,获得了同意,让左良玉和王培安二人能入学。 他都给了机会,但至于说他们能不能抓住,那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至于王朝佐,他临走的时候还是去见了一面,也有一些安排。 这是他早就有考虑的。 临清,乃至山东,恐怕未来几年后都不会安静,白莲教不会就这么轻易烟消云散,他也不相信锦衣卫这样的散漫态度可以根除这种风险。 而冯家的根基还在临清,这也算是冯家的潜在基本盘,在山东,如果这里未来真的可能演变成一片混乱之地,那就不能预先做一些准备,这个准备需要是各方面的。 ------------ 甲字卷 第五十五节 回家(为沧海一长风盟主加更) 注意到冯佑也是一脸复杂表情的坐在船舱内另一头,冯紫英忍不住笑了起来:“佑叔,我说了,不用担心,我会和老爷太太交代清楚。” 冯佑叹了一口气,这铿哥儿变化实在太大了,就这段时间,变化大得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若是这么回去一交代,只怕别说太太了,就是老爷都能乍然变色,只不过当时自己怎么就听信了铿哥儿的话呢? 虽说事情圆满解决,而且是在铿哥儿的一手努力下解决的,结果也想象中最好的结果还好,但是老爷太太会信这个么? 他们恐怕只看到了铿哥儿在这般情况下如何冒险,如何九死一生,这才是关键。 见冯佑愁眉苦脸的模样,冯紫英也只能摇头:“别把我爹和我想得那么脆弱,我爹和佑叔你不也是在大同和鞑靼人打生打死,你们都不怕,我难道就做了点儿这等微末之事,就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冯家也并不希望冯紫英走父辈的道路,所以才会他送进国子监,在边境上戍守实在太危险,哪怕是位居总兵高位,真要到了上阵的时候一样跑不掉,该拼命还得拼命。 老爷这一辈三兄弟,老大老二一个战死一个病殁,要说都算是死在战场上,又没留下个男丁,连袭爵的人都没有。 现在冯家在京师这一支就只剩下铿哥儿这一个男丁,所以冯家才是打定主意不会再让铿哥儿走军职的道路,宁肯让他一辈子荫监走杂科,甚至就混个闲职的龙禁尉,不求其他,起码能保住这冯家一脉香火安安稳稳传下去。 “铿哥儿,回去之后,你也别再老爷太太面前说太多,不过这事儿老爷太太已经知晓了。”在事了之后,冯佑已经派人上京送信,这么大事情,不可能不让府里知晓,“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别再像出来这么疯,我都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信了你,哎,……” 冯佑满脸苦涩,想象得到回去之后太太那一关怕是不好过,自己和铿哥儿都得要吃排头。 这事儿冯紫英也没辙,父亲母亲那边也只能回去之后好好替冯佑分解了,啥责任都得要自己一下子揽到身上,本来也是自己的主意,但也没得选择。 只不过对父母来说恐怕感情上难以接受怎么你冯佑不去冒险,专门分派你去保护他,却让我儿子这么小就去闯生死关? “佑叔,你说我爹那事儿现在怎么样了?”冯紫英只能岔开话题。 “不太清楚,这事儿老爷自己在办。”哪怕是面对冯紫英,这等话题,冯佑便是知道也不会搭话的,事关机密,这点儿规矩冯佑是懂的。 “怎么佑叔在我面前口风这么紧,还觉得我年龄太小,不能过问这些事情?”冯紫英斜睨了冯佑一眼,还把自己当做小孩子? 冯佑愣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眼前铿哥儿不是来临清之前那个万事无忧的铿哥儿了,看看他这几日里的表现,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我了,老爷的事情素来不许外人插嘴的,你若是有意,回去之后自个儿问老爷去。” 冯紫英也不为难对方,笑笑不再言语。 船在码头上靠了岸,早有马车来接,就这么入城。 冯紫英觉得虽然这才过去不过十来天,却恍如隔世,若论起来,也的确算是隔了一世,自己就是在临清才算是完成了魂穿和蜕变,真正让两具身体和灵魂性格都融为了一体,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马车入城,冯紫英甚至还专门让马车先行绕着宁荣街走一圈儿,他印象中对这条街已经没太多记忆了。 的确敕造宁荣二府,果然气派辉煌,比起冯家的神武将军府要强太多了,四王八公的威风至今不坠,只是不知道这股子气势还能维系多久? 冯紫英看罢,这才让马车沿着宁荣街由西向东绕出,径直奔自己府上去了。 神武将军府在丰盛胡同。 这处宅邸是原来前明丰城侯李彬的宅邸,大周立国迁都北京之后,这一片陆续被大周从龙之臣们纳为己有,神武将军府便在这里,距离宁荣街其实也就只有两里地,这一片大多是武勋宅邸的所在,四王八公中大部分都在这方圆十里地之内。 “见过父亲母亲。”在内厅里一见到那张阔面浓眉的脸,冯紫英就赶紧低头行礼,旁边的中年妇人毫无疑问就是母亲段氏了。 论相貌除了眉毛和眼睛外,脸型和鼻嘴,冯紫英无疑更像母亲,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下结合综合了优点的一张高颜值俊脸,难怪能号称红楼四侠,和以容颜俊美的柳湘莲和蒋玉菡齐名。 至于说那倪二,冯紫英完全没有印象,如果真的如电视剧中形象,那他的这一“侠”就真的是侠了。 “小畜生,你可真是大胆妄为,可曾想过一旦出事儿,家里怎么办?”饶是冯唐看到自己儿子毫发无损,甚至精气神状态比去临清时更好的独子,还是忍不住怒声呵斥。 冯家京中这一支就此一个啊,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难道真要让冯家绝后? 当接到冯佑让人带回来的信之后,冯唐便坐卧不安,好在那时候冯紫英已经安然回到临清,若非如此,冯唐真要丢下一切赶到临清去了。 “父亲,其实并不像佑叔说的那么凶险,……”冯紫英知道这一趟只怕冯佑免不了要受责罚了,他得要解释几句。 “住嘴!凶险不凶险是以你说么?你爹我和白莲教匪打交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知道他们的底细?”冯唐怒喝,猛地一拍桌案,“你才多大?如果万一被贼匪拿住,怎么应对?贼匪既然起了造反之心,便是无所顾忌,弄不好就要哪一些人头来立威,你以为你能掌控得住这些人的心思?” 冯唐已经先行问过冯佑了,对此也十分不满,但冯佑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随,而且还救过自己的性命,但这等事情还是让他心里很不高兴。 想一想,那等情况下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和另外一个同龄少年在乱匪围城的情况下冒险出城,还是泅水而出,也不知道冯佑这脑袋里怎么想的。 冯唐也知道冯佑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当然不是怕死,而是欠考虑,这一旦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冯唐就不寒而栗,至于说后面冯紫英如何说通了漕务总督,虽然也让冯唐感到惊奇意外,但是对于他来说,儿子的性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可以丢在一边了。 ------------ 甲字卷 第五十六节 父母心 冯紫英也知道当时自己的行为的确是在冒险,看似很顺利,但其实有很多机缘巧合。 如果不是左良玉通过王培安搭上了王朝佐这条线,如何出城还真的是一个大问题,但处于那种情况下,你不去搏一把,那又当如何? 当然这个时候他肯定不会去和父亲争论,再怎么父亲也是为自己安危考虑,也是一颗爱子之心。 “父亲,我明白了,以后一定不再如此。”低头认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冯紫英垂头。 冯唐深吸了一口气,还欲再言,却见自己妻子已经面露不悦之色,只得改口:“我先到书房,你先和你母亲说说话,待会儿到我书房里来。” 待冯唐拂袖而去,段氏早已经按捺不住,一把拉过冯紫英揽入怀中,手也在冯紫英头上脸上摩挲着,“儿啊,你可吓死为娘的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该怎么办?” 也的确让段氏心惊胆战,这几日里寝食难安 她三十岁才生下这么一个独子,可以说是视若拱璧,整个冯家只此一子,香火全靠他了。 本来让其到临清去吊唁长辈她就不太乐意,但想到这山东地界也是一片安泰,冯佑也是一个精细可靠之人,这船来船往也就是几日的事情,未曾想到一去先是患病,后是遭遇匪乱,差点儿就要把她给吓得魂飞魄散。 “母亲,其实没有冯佑说得那么吓人,您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汗毛都没丢一根,您也知道我的性子,若真是凶险无比,我哪里敢去?”面对母亲的真情流露,冯紫英也有些感动,这种源自血缘的关怀任何时代任何时候都是不带任何其他色彩的,“不过我还是答应您,以后一定不这么做了。” “儿啊,咱们冯家只有你这一根独苗,冯家日后就全靠你了,你爹你妈年龄也大了,你那几个姨娘也是不争气的东西,这么些年来我忍了她们许多,却也没见过生个一男半女。” 段氏话语里也不无骄傲,唯有自己这个正妻才生下一个嫡子,其他几个,包括自家堂妹都没能结出一个果来,这既让她得意,同时也有些担心,真要自己这个独苗儿子出了点儿什么状况,那冯家就要绝后了,这是冯家都无法接受的后果。 “母亲您说哪儿去了,您还年轻着呢,身体也好,和爹都能长命百岁,日后你们俩还是得要抱孙子呢。” 安慰父母最好的话就是这个,果然这话一出,立时就让段氏精神好了不少,话题立即转开。 “铿哥儿,冯佑说你救了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的小姐,莫不是你对那林家小姐有意?” “母亲,您这说到哪儿去了?那时候只顾得如何逃得性命,哪有心思去想这些?”冯紫英一愣之后也啼笑皆非,这林黛玉才多大?七八岁吧,自己也才十二岁不到,哪里想得到那方面去? 但对于段氏来说,却不那么想,她立即摇头:“铿哥儿,你也不小了,马上就满十二岁了,再有两年满十四岁,就要考虑婚姻之事,便是现在你爹也和我商量过,要寻个合适的人家,我听那冯佑说林家小姐身子娇小怜弱,我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她怕是不合适的……” 冯紫英扶额无语,这都考虑到这么深远了么?生养问题都纳入议事日程了? 不过林丫头的身子骨好像的确有些瘦弱,这种身体估计在哪个大户人家都不会受欢迎,尤其是那些个人丁单薄的家族,更是婚姻考虑中的必备要素,你不宜生养就意味着嫡子欠缺,须得要庶子承担家业,这又容易带来很多麻烦。 “母亲,这个话题说得有点儿远了,我还从未考虑过,……”冯紫英只能硬着头皮道。 “铿哥儿,这等事情也不是该你考虑的,你爹和我肯定会替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也定要能生养,否则我们冯家开枝散叶咋办?” 段氏并没有征求儿子的意思,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这婚姻之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时候轮到孩子自己做主了? 纵然自己这个儿子好像这一趟出去回来变化很大,长大不少,但是也不可能由着他性子来。 面对母亲执着的目标,冯紫英只能是败退,这话题无论如何都是争不赢母亲的,为了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一切都可以抛开。 “母亲,我还要到父亲那里去,我先过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 段氏有些舍不得的又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无外乎就是老爹就只知道想重返大同,兵部那边关系如何走不通,只是语焉不详,但无外乎就是谋求起复不顺的意思。 “父亲,起复的事儿不太顺利?”为了防止老爹继续纠缠自己在临清的事情,冯紫英决定主动出击,先找痛点,让父亲的精力转移,果不其然,一击必中。 “唔,又是你妈和你唠叨的?妇道人家,懂什么?”冯唐很有威势的背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兵部那边心思都都放在辽东和闽地,哼,九边之事他们懂得多少?倭寇那点儿勾当,不过是癣疥之疾,可兵部却视若大敌,也不知道浙江和福建都司一帮人在干什么,畏敌如虎,……” 成功的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冯紫英也就顺着话题向下,“父亲,也不尽然,倭人虽然是癣疥之疾,但是如果处置不好却能对我们江南财赋重地带来极大破坏,不可不防,朝廷税赋十之八九来自江南,若是江南持续为倭寇袭扰,只怕会影响整个国家财税,引发更多的事端,这一次临清民变不就是因为朝廷设立税监引发么?听说就是为了九边军饷朝廷才开始在各地设立税监,……” “哼,这可不是朝廷设立的,是皇上亲自派人下去的,没见着都是些公公么?”即便是武将也对这些没胡子的阉人没多少好感,冯唐也不例外。 突然想起什么,冯唐才发现自己差点儿就被自己儿子把话题带偏,忘了正事儿,立即恶狠狠的道:“小畜生你此次胆大妄为,若非上苍庇佑,岂不是要我冯家绝后?!” ------------ 有几句话需要呐喊一声,最后一周完整打新书榜了,兄弟们请进! 很多兄弟都没有养成看书后投票的好习惯,投票是一种鼓励和激励,能让作者更感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起码老瑞是如此。 章评和书评是一种认同,有某种志同道合或者心有戚戚焉的共鸣,或者是一种有待商榷的争议,这恰恰能让许多读者思路更开阔或者脑洞大开。 加入你们的书单更是一种难得的鼓舞,这意味着你愿意把作者的书推荐给更多的人来认识了解。 所以,兄弟们,先投票,再书评章评和加入书单,嗯,为咱们《数风流人物》中的风流人物如何在晚明和红楼双重背景下从横捭阖,叱咤四方支持一把吧! 本书是一本半架空背景的历史官场养成文,庙堂争锋,权谋博弈,人情世故,历练成长,皆是本书的看点,欢迎兄弟们多品鉴。 老瑞的书友QQ群:581470234,欢迎探讨本书未来走向,角色安排,是在晚明时代里浓墨重彩,还是在红楼生涯里精耕细作,无论如何,这段历史中的官场人生,将由您而定! ^_^ ------------ 甲字卷 第五十七节 复杂,渐入 “父亲,此事皆由我一人独断,与佑叔无干,佑叔之前也不同意,但是我一力坚持,佑叔无奈,方才不得已,……”冯紫英见自己父亲虽然恼怒,但是也没有太过于计较,便继续道:“不过此次老家一行,却让儿子心中颇忧,常思长此以往,我们冯家怕是真的要一蹶不振啊。” 冯唐对于自己儿子的话很不高兴,但是先前冯佑就已经专门就此事向他做了一个细致详尽的叙述,屡屡提及铿哥儿的惊人表现,力陈铿哥儿决不能再以往日的小孩子来看待,对冯紫英的表现更是赞不绝口。 之前冯唐对冯佑的话还将信将疑,觉得是不是冯唐是为了减轻此次冯紫英自作主张的行为而免受责难,但之前这一番交谈也让他大为惊奇。 自己这个儿子去了半年国子监,因为这段时间他忙于复起之事,也没怎么管,然后是就这一趟临清之行。 回来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话语条理清晰,而且句句都言有所指。 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是却和以前那种漫不经心或者言之无物完全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变化太大了。 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冯唐迟疑了一下,才道:“紫英,你这半年在国子监境况如何?我听你母亲说,国子监那边情况也比较复杂,很多荫监都不到校?挂一个号就溜回家?还有很多举贡根本就不到监里?” “父亲,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人耐不得清苦寂寞,有的呢本来就没打算靠这个,贾家的蓉哥儿不也是在监里么?这半年我就没见他去过一次。”冯紫英摊摊手,“这就要看个人了,这祭酒那边还是看,对像蓉哥儿这种,可能也懒得管,但是若是想出监为官的,那你想要偷奸耍滑,那就别想了,到时候肯定不会给你开具文书的。” “看你的样子,恐怕不是只想在监里混日子吧?”冯唐沉吟着道:“你娘打死也不愿意让你再走我的路,才让你走荫监这条路,但你也知道荫监在大周朝算是杂途,日后顶多也就是一个佐贰之职,看你这气兴,怕是不想在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冯紫英到时没想到自己父亲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的打算,微微点了点头:“父亲,这国子监里呢,龙蛇混杂,太浮躁,不是一个沉下心来做学问的地方,但亦有些才俊,我们冯家世走武途,但恐怕您也看到了咱们大周文臣才是正份儿,以文驭武也是咱们朝廷心照不宣的规矩,连贾家都知道让子弟读书参加乡试会试,我当然也想走这条路,便是考中举人也能让我们冯家不至于被视为粗鄙人家,……” 冯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示意冯紫英坐在自己对面。 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儿子这半年多来变化太大了,简直判若两人,这国子监就这么不一般? 还有这临清之行怕是也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先前他说的忧虑,自己还不在意,现在看来还得要问问。 “紫英,先前你说此次回临清有很多感受和担心,说来听听。” 冯紫英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番话已经成功的在父亲面前确立了一个不一样的印象了,自此以后怕是不会再把自己视为孩童了,现在他就需要再好好给父亲加深巩固一下印象,让他深刻认识一下子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从南下见闻开始,德州的民乱,税监的苛索,商贾的怨言,百姓的困苦,还有白莲教的蔓延,甚至也包括倭人的渗透,还有卫所军的捉襟见肘,锦衣卫的力不从心,一一道来,听得冯唐是心潮起伏。 对冯唐来说,这些情况他并非一无所知。 像卫所和锦衣卫的情况,他比冯紫英自然更清楚,而税监的刻毒和白莲教的势大,他也有所闻,只是没想到自己儿子这一趟才短短十来天,居然就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这才是让他最为惊喜的事情。 倾听良久,冯唐一直没有插话,一直到最后,才站起身来,拍了拍冯紫英的肩膀,“紫英,你长大了,我真的没想到,嗯,咱们大周朝啊,才短短几十年,就变成这样,内里原委一时间也难以说得清楚,但税监的事情,没得谈,户部空空如也,边饷从何而来?” 见冯紫英张嘴欲说,冯唐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税监收的税银不少都落入了别人腰包,你以为皇上就不知道?可现在朝里,……” 又摇摇头,似乎不想给自己儿子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但儿子先前的表现又让他心生期盼,也许早点儿让儿子了解一下这些没有坏处:“现在朝中的事情不太好说,皇上御极刚一年,嗯,很多事情都要请示太上皇,朝中大臣们也都……,所以……” 冯紫英立即就明白了,“此次父亲某起复,可是因为这中间有牵扯波折?” “唔,有些瓜葛,兵部那边右侍郎是王子腾,为父早就疏通好了,尚书萧大人目前兼任刑部,主要心思在刑部那边,但左侍郎张景秋那一关却迟迟难以说好,为父打算想办法再去疏通一下萧大人那边,若是萧大人那边点了头,便是张景秋也难以……” “王公兼任右侍郎了?”冯紫英凝神思索,“张景秋可是皇上信任之人?” 冯紫英后边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 冯唐惊讶的一扬眉,他没想到自家儿子居然连这个也知道:“王子腾是去年年中才由兼任的,张景秋皇上年初才新近提拔起来的,原来是南京都察院右赴都御史。” “父亲,此事不妥。”冯紫英缓缓摇头。 “哦?”冯唐讶然不解,“为何不妥?” “王公不是一直是京营节度使么?为何突兀的兼任兵部右侍郎?”冯紫英冷静的问道。 “紫英,你有所不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也早有惯例,并非罕有。”冯唐皱起眉头:“不过……” “那是在太上皇逊位之前,还是逊位之后兼任?”冯紫英再问。 冯唐竦然一惊,细细品味。 他当然不是一个纯粹的武人,自然明白儿子这话问的意思。 “是皇上即位之后任命王子腾兼任兵部右侍郎的。”略作思索之后,冯唐很肯定的回答道。 ------------ 甲字卷 第五十八节 浑水 冯紫英略微一愣,他以为这应该是太上皇逊位之前确保自己仍然可以控制局面之举,但没想到却是新皇登基之后的任命,这却有些意外。 毕竟对朝中之事了解太少,但冯紫英还是可以肯定,这王子腾起码现在应该不算是皇上的亲信,太上皇时候能执掌京营三大营,那肯定是太上皇的心腹才对,除非他用实际行动向新皇效忠,否则他这个兼任兵部右侍郎不能说明什么。 “然后皇上又任命了张景秋张大人接任兵部左侍郎?”冯紫英进一步问道:“那父亲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在萧大人主要心思放在刑部上时,皇上先任命了王公兼任兵部右侍郎,然后又让张公接任兵部左侍郎,这意味着什么?” 冯唐沉吟不语。 兵部尚书并未易人,但实际上兵部左侍郎已经主要负责兵部事务了,而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更像是一个荣誉和安抚。 事实上在左侍郎比较强势且兵部尚书又不怎么管事儿的情况下,右侍郎是很难有多少发言权的,而且这还是一个兼任的右侍郎。 大周规制,京营节度使例由武勋亲贵担任,但由文臣中的兵部尚书或者侍郎协理戎政,实际上掌握着京营三大营的实际调兵权。 王子腾兼任了兵部右侍郎是一个比较奇怪的任命。 以前的确有先例,但那都是兵部尚书或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情况下,为了安抚武勋亲贵给的一个兼职虚衔,以示荣宠,但现在兵部尚书目前明显不可能负责兵部事务,而左侍郎需要负责兵部日常事务情况下不可能再协理京营戎政,王子腾这个任命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冯唐慢慢将头转过来,看着冯紫英:“你的意思是皇上有意如此,以示对王子腾的信任?” “我不知道。”冯紫英轻轻的道:“但儿子知道,需要特别向朝廷上下显示的信任,往往就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现,真正的信任往往是不用什么来证明或者昭示的。” 冯唐目光一动,话语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儿子隐藏的话就是这是在做给太上皇看,安太上皇心,但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摇了摇头,冯唐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手掌按在书桌上,“紫英,那你觉得我如果要复起重返大同,该如何行事?” 这个时候冯唐终于相信了冯佑所言,自己这个儿子某些方面的本事似乎突然在经历了这半年的种种之后开始迅速展现出来了。 “父亲,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如果兵部左侍郎张景秋那里没有说和好的话,那么您这个大同总兵不做也罢。”冯紫英很冷静的道:“我知道您肯定有门路能找尚书大人同意,再有王公的支持,复任不是问题,但日后呢?您这绕过了张大人,而张大人却是皇上钦点的左侍郎,以后您可能会更难熬,也许明年您就又得罢官,甚至结果会更糟糕。” 冯唐脸色冷了下来,“那依你之见是如果我要出任大同总兵,就必须要让张景秋点头,但紫英,你不明白这里边的情况,这很难。”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有什么不明白? 冯家并不得皇上信任罢了。 这种情况的确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武勋历来是太上皇的基本盘,现在新皇登基,自然也要开始培养属于自己的基本盘,原来的要么投效,要么边缘化,要么就成为眼中钉除而后快。 要说投效不是不可以,问题是现在太上皇还在,而且皇上很多事情还要仰仗,很多人还在观望,同样对皇帝来说很多事情的处置上也就有点儿投鼠忌器了,所以这种尴尬局面才是最让人煎熬的。 不过冯家还暂时算不上要除而后快的眼中钉,因为层次略微低了一些,而且还是在太上皇在的时候就被罢官免职了,现在谋求起复也是冲着太上皇这边的关系去的。 只不过现在皇上已经开始着手培养自己的班底人手,恐怕任何重要一些的位置,尤其是涉及到军权方面,就难免要慎重了。 “父亲,我的意思,咱们还是先缓一缓,您是在太上皇时候被免职的,太上皇那边肯定多少对您有些不太满意。”冯紫英斟酌着言辞,“虽然我不知道您因为什么缘故被罢职,但像九边总兵这样的位置,没有太上皇点头,内阁和兵部肯定是罢不了的。” 冯唐被免职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冯紫英也才十岁不到,自然不清楚里边的实情,不过冯唐现在觉得有必要向自己儿子透露了,自家儿子今日表现出来的早慧,完全当得起神童了。 “紫英,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爹我当大同总兵的时候,挡了某些人的财路。”冯唐冷冷的道:“边墙内的有些人和塞外的鞑靼人眉来眼去有些不清不楚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兵部职方司和锦衣卫也都知道,但大家心里都有一道线,都得守着这个规矩。” 冯紫英心中暗叹。 “可有的人却屡屡要破坏这个规矩,这几年鞑靼人虽然不及关外女真人那么猖獗了,但仍然不能掉以轻心,你不是说这次民乱也有白莲教掺和么?板升那边的白莲教更是大患,若是放任这种情况下去,我担心日后这大同镇都快要成筛子了,哪天被别人彻底捅烂都不知道。” 父亲没提是谁,但是冯紫英也大略能猜得到,这不是一个两个人,背后肯定有一个甚至几个很大的群体。 谁都知道和塞外关外的贸易油水极大,塞外的马匹、牛羊皮、金银来换内地的盐巴、茶叶、绸布、瓷器、铁器乃至箭矢武器,以及其他一些生活消费品,关外的皮货、金砂、野参和各色药材来换内地的盐、茶叶、丝绸、瓷器、铁器乃至武器等,这一二十年里早已经形成了规模。 但是按照朝廷定下的规矩,一般性的生活消耗品,没关系,有些要控制数量,比如盐、茶,还有些要严控,比如铁器,还有就是严禁了,比如武器。 只不过利益面前,总有人忍不住要想多捞一点儿,跨线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儿,一次两次,也许还要更多。 你这要挡人财路的,就免不了会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父亲也非那种拘泥不化的人,连父亲都难以忍受,恐怕就真的是很严重了。 免不了就有人觉得换你一个冯唐可能会更方便,找你点儿问题,安排一个御史言官告你一状,而自己父亲也不是什么纤尘不染之人,这年头这种人也找不到,在九边武将里这种人也不可能生存得下去,上边顺水推舟,自然你就下来了。 ------------ 甲字卷 第五十九节 掺和不起 “父亲,目前朝中的情形扑朔迷离,贸然掺和进去,恐怕有害无益。”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大同那边边镇上牵扯利益太多,人家也未必愿意让你再去,或许你换一个相对没那么紧要的地方,说不定人家也就允了。” “换一个地方?大同镇可是你爹经营了多年的地方,岂能说放手就放手?”冯唐连连摇头,“而且你爹在那边还有那么多同僚和兄弟,他们都还指望着我呢。” 冯紫英叹气不已,自己老爹这个脑瓜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很明显几方都不是很愿意让自己父亲再回大同,王子腾不过是做顺水人情罢了。 那兵部尚书萧大亨乃是太上皇心腹,再怎么说不管兵部的事情了,但他毕竟是兵部尚书,若是他真的有意,那张景秋岂能阻挡得了? 自己老爹在没有获得皇上认可之前想要去大同,只能徒增皇上怀疑,而那边太上皇一系的人也不满意你,你说你能行么? 冯紫英甚至可以打赌,就算是自家老爹找上萧大亨,估计萧大亨也会以各种理由推诿,最终也没戏。 说句难听一点的话,那托人疏通关系的银子就是白白打了水漂了,还不如拿给自己经营一点儿自己的产业还能产生一些收益呢。 “父亲,我明白您的想法,但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大同总兵关系重大,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让步。”冯紫英字斟句酌。 得把话说透,把父亲的心思戳穿,恐怕才能让他清醒。 “您现在既非太上皇所看重之人,皇上对您也不是那么信任,这种情形下,您觉得像大同总兵这样的位置能让您去么?您信不信就算是你费尽心思让人家勉强点头,没准儿明天那位御史言官的弹章就能放在皇上面前?” 冯唐咋然色变,一只手却无力的从书案上落下来,半晌没有说话。 其实有些问题他不是想不到,只是还总是抱着一份希望想要自欺欺人罢了。 太上皇那边真的认可自己,萧大亨岂能这么不闻不问?甚至连面都找各种托辞不见?至于皇上那边他也从未抱希望。 见父亲颓然沮丧的模样,冯紫英也有些不忍,但若是不点醒对方,只怕还要花上不少冤枉银子去砸入那个无底洞。 从现在开始这份家资也算是自己一份了,虽然不清楚这份家资究竟有多少,但肯定要花到刀刃上才行。 “父亲,此事不妨稍缓,天无绝人之路,东边不亮西边亮,我觉得么,有时候你过于强求反而不成,而有时候您放宽心,也许就有意外收获呢。”冯紫英宽慰自己父亲。 “紫英,问题是你爹还能有多少时间经得起这么耗下去呢?”冯唐稍微振作了一下,喟然道:“也罢,你说的也有道理,看来太上皇和萧大人他们是看不上我这个老朽了,怕是他们心目中有更好的人选了吧,可恨王子腾还在我面前装疯卖傻,糊弄于我。” “爹,不必介怀,王公在这事儿也做不了主,他挂衔右侍郎恐怕也未必是好事,没准儿转过头就是一个坑也不一定。”冯紫英冷冷一笑。 “紫英,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样,咱们祖辈都是一起打生打死拼过来的,都是一体,现在四王八公里边没几个能撑得起头面了,王子腾算是咱们其中顶梁的几个了,若是他都倒了,那咱们恐怕都不好过。” 听得自己儿子这种口吻,冯唐心里有些膈应,他无法适应儿子一种外人的身份来评价这个群体,哪怕他对王子腾也有些怨言。 “一体?什么叫一体?您现在的情形是一体的样子么?”冯紫英不以为然,“父亲,现在是皇上不是太上皇秉政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我们冯家也许该好好考虑一下有些事情了。” 冯唐脸色骤变,“紫英,这种话千万不可传入外人耳。” “父亲,我肯定不会在外人面前说,但我说的不无道理吧?”冯紫英觉得自己父亲似乎有些紧张过度了。 “紫英,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冯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儿子还是太年幼了,再说他现在表现成熟,但万一哪天口风不稳,那就要招来弥天大祸了。 冯紫英不清楚这里边究竟还有什么,但他知道肯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还是关乎到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武勋群体的秘密,这个秘密也许还只是一些最核心的人才知道。 “对了,紫英,冯佑说你和那林如海的女儿……” 这冯佑如何会变得如此八卦了?冯紫英简直有些无语了,感觉他不像这种人啊,怎么却在这个事情上变得这么碎嘴子? “父亲,绝无此事,那林家丫头才七岁,我也才十二岁不到,怎么可能会……” “你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二岁了。”冯唐正色道:“我和你母亲商量过,要尽早替你订亲,最好十四岁就成亲,我和你母亲的心思你应该明白。” 冯紫英是真的被吓住了,十四岁就要成亲?这特么究竟是要谁的命?弄不好要不了几天就要形销骨立,一命呜呼吧? “父亲,我暂时未考虑此等事情,也真准备就此事要和父亲商议,我打算好好读读书,后年参加秋闱。”冯紫英沉声道。 冯唐眉头一皱,但听到冯紫英说要参加秋闱大考,心中又是一惊一喜,“紫英,秋闱大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有把握么?” “父亲,我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考不中,那么再下一科我也会继续考下去,我们冯家要出头,要摆脱被别人左右,还得要走这条路。”冯紫英态度很坚决。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最终还得要回到科考上来,否则自己永远不可能进入大周王朝真正的决策层,更谈不上改变什么自身命运和历史轨迹了。 “紫英,如果你不想这么早成家,那也需要先把婚姻定下来,我听冯佑说,那位林家小姐的情况,她不合适,身体太瘦弱,另外咱们这一群人,一般都要选门当户对的,林如海是文官,是御史,和咱们天生就不对付,人家也不可能同意和我们这样的门庭联姻,……” ------------ 甲字卷 第六十节 冯府生活 冯紫英对自己父亲的观点很是不解,怎么还老是抱着这种囿于小圈子的故步自封心态? 他对林黛玉针没兴趣,这丫头现在看来纯粹就是一个学龄儿童,半点都看不出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妖娆风流,以他现在的心态也委实没那个兴趣。 但是自己父亲的这种自我封闭心态很反对,忍不住插嘴道:“父亲,恐怕不是吧,贾家去了的珠大哥好像就是找了金陵国子监李祭酒的女儿吧?贾家怎么就能如此开通?” 冯唐却想偏了,皱着眉头道:“紫英,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林家小姐?只怕是人家林家也未必愿意同意这门亲事,你别看到贾家女儿嫁了他,那不一样,那个时候林如海也不过是一个举人,祖上也不过是没落的列侯,现在他官居巡盐御史,便不一般了,要么就是和朝里某位同僚结亲,要么就会寻个有出息的文人士子招赘为婿,……” “父亲,你想太遥远了,那林公也未必如你所想这般狭隘。”冯紫英也懒得多分解,“这事儿就不必再提,我现在的心思就是读书,还有两年时间,我打算好好的去寻个好老师,读读书。” 在父亲书房了呆了半个时辰,冯紫英才出来。 他能感觉得出来,老爹对自己的一些意见不太认可,但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变化了,起码已开始正视和重视自己的意见了。 万事开头难,前世中他对红楼中的这些家族和人物还是略有知晓,冯家似乎是和四大家族同气连枝,结果都不太妙,尤其“铁网山打围”事件更是成为红学中的一个争论焦点,衍生很多版本。 但今日他已经看出来了,老爹已然坚持武勋贵族这一个群体不放,哪怕是这个群体内部其实嫌隙甚深,冯家也有点儿被边缘化的感觉,但老爹还是没有跳出这个窠臼的意愿。 这可能是已经养成了习惯,难以摆脱对这个群体的依赖性了。 老爹最后欲言又止的神情让冯紫英意识到恐怕这里边还有一些隐情,老爹也非那种毫无头脑的粗汉,从自己的感觉来看,他其实也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愿意做出改变,或者说还对有些东西抱有希望,这也是冯紫英最疑惑的。 不过现在他也没太多心思来像这些,四大家族也好,武勋群体也好,短时间内还不会一下子就垮下去,自己还是忙自己的前途才是正经。 记忆中的冯府印象在船上的时候都有些模糊了,但是一回到府中,很多印象就一下子清晰起来了。 冯府规模不大,但是格局依然沿袭了许多贵族大家的架子,毕竟都是传统武勋家庭。 石狮子大门,两边也都有角门,平常出入都是从角门。 东角门进去靠右边就是就是马房和车院,用一顺桶脊青瓦檐的白墙隔开,外边更是栽了一排一丈多高的青檀树,一个拱形大门可供进出车院,平素要出门套车便是在这里。 西角门进去之后是一顺厢房,则是夜里轮值守夜的仆役们的临时歇息之地,在往后便是一处双扇木门,这是冯父的书房院,背后这一片便是冯氏宗祠。 冯紫英对此印象颇深,小时候犯了大错便会被父亲拎着到宗祠里好生教育一番,免不了皮肉之灾。 正面大门一个半箭之地的仪门,进入之后便是二进院了,正对着的是大厅,正厅背后处有暖阁,穿过暖阁,便是内厅。 这一处内厅便是先前冯父冯母召见冯紫英的所在了,这是冯家主要人物商量重要事情所在,寻常仆役一般是不允许随便进入内厅的,只有冯父长随亲随和冯母的贴身丫鬟以及冯紫英身边人和专门负责打扫的人才能进入,其他人都只能从内厅两侧小门绕行。 再往后就是三进院,内仪门旁边有一处穿堂,可以直通右面的侧院,冯母、三位姨娘的居所都在这侧院里,除了冯母有一处规模较大的院子外,三位姨娘亦有自己的小院,其中最疼冯紫英的段姨娘,也就是冯母堂妹的小院紧贴着冯母的院落。 冯紫英的居所也是一个小院,在母亲和姨娘们院落的前面,与仆役们的院房隔着一道狭窄的夹道。 “你就听任少爷去疯?走的时候我怎么和你说的?你耳朵里塞棉花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小院里斥责着谁,“枉自少爷平素对你那么好,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去?连人家一个小乞丐都知道知恩图报舍命一行?你呢?” “云裳姐姐,连佑叔都被少爷给说服了,我,我真的……”瑞祥的声音显得狼狈不堪,甚至还有点儿哭腔了。 “你,你什么你,你就是胆小如鼠,怕死!少爷都能去,你不敢去?你不是平素上树掏鸟下河捞鱼啥都敢么?怎么这个时候就缩着脑袋了?” 那个悦耳的声音在空气中蹦跳着迸发而出,让整个小院里没来由的多了几分清凉爽利的感觉。 “专门让你守着少爷别出事儿,这可倒好,出去一趟,就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佑叔都被老爷责罚去城外守庄子去了,我看你甭想在府里呆了,趁早打发出去,城门洞里去要饭吧!” “云裳姐姐,真不是我不去啊,我去了也不行啊,佑叔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那小乞丐是本地人,他地头熟啊,没他少爷也出去不了啊。”瑞祥真的着急了,几乎要哭出声来,“我不是没想陪着少爷去,但根本就不行啊。” 冯紫英也有些好笑,这瑞祥其实就比云裳小月份,平时在外人面前可是吆五喝六,人模狗样,但是在云裳面前几乎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云裳也比自己还小一个月,但是这教训起人来可是半点不饶人,冯府里边是有名的泼辣精细。 “哼,我看你是根本没胆去,怕是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了吧?”少女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你就是嘴尖皮厚腹中空,平时闹腾比谁都厉害,真要上阵了却是半点儿都帮不上忙,少爷这一次也是所幸没出事儿,若是出了点啥差池,我看你还有脸回来不?” “云裳姐姐,我知道错了,下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跟少爷走到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皱皱眉头就是小鳖养的!”见少女口气略有松动,瑞祥赶紧递话:“云裳姐姐的话我已经记在心上,再也不会忘记,哪怕少爷打死我,我也得跟他在一块儿。” “这次就绕过你一次,再有下次?根本没有下次了,你记清楚了。”少女心里又有些担忧起来,“听太太说,少爷又被老爷叫去书房了,这么久都还没出来,莫不是老爷还在责怪少爷?” “云裳姐姐,不至于吧?少爷不是平安回来了么?”瑞祥也有些惴惴不安,冯佑都受了惩罚,他这个随身小厮只怕也跑不落,云裳姐姐骂一顿都是轻松的,老爷太太要惩罚起来,那就难受了。 “你以为平安回来了就行了?少爷这一次如此鲁莽行事,这一次侥幸没事儿,下一次呢?哪有每一次都能幸运的,我倒是觉得老爷好好教训一下少爷也是好事儿,……”少女声音突然提高几度,“谁让他和你一样都是不听话不省心,……” ------------ 甲字卷 第六十一节 云裳 “哟,我这一进院子就听见有人诅咒我该受教训责罚?”冯紫英踏进院子,似笑非笑的摇着手中折扇,“有这么当丫头的么?” 哪怕是已经有了一些印象,但是见到少女的面容时,冯紫英也忍不住赞叹一声,这丫头绝对天生一个美人坯子。 一张略尖的锥子脸,嗯,换了现代说法就是网红脸了,只不过因为年龄原因小一号,一双眼睛特别大,甚至有点儿动漫美少女的那种双瞳幽光莹莹的味道,不过鼻梁过于高挺有些破坏了女孩原本很柔润的俏靥,让女孩的面部特征更明显的同时也显得有些锐利的感觉, 朱唇绛点,眉若春山,还有那和寻常丫鬟有些不一样的斜梳双髻,加上之前还没听到冯紫英声音时背对冯紫英,暴露在冯紫英眼前那白皙细润颈项上的淡黄绒毛,给冯紫英一种很萌动的惊艳感。 照理说这不该发生在一个不足十二岁的小丫头身上,而且对冯紫英来说,这丫头也是六岁就跟着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这一走十多天之后,这种略感陌生和变化的心态让他的心房在那一刻也有些颤栗。 “少爷,你回来了?”差一点儿就要蹦到冯紫英的怀里,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一点儿什么,傲娇的耸了耸鼻翼,双手一抱在右肋下福了一福,脸色却沉下来:“少爷便是不爱惜自己,也当替老爷太太想想,这样鲁莽行事若是出个差错,老爷太太怎么办?” 看见对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冯紫英忍不住就想要揪住对方那高挺的鼻梁,似乎是早就预料到冯紫英会有这般举动,少女向后退了一步,冷着脸道:“少爷放尊重一些,婢子虽然轻贱,但也……” “云裳,是不是来劲儿了?”冯紫英蛮横的打断对方话,“我爹我娘才分别训了我一顿,少爷我现在正是气闷想要放松一下自己,怎么你又打算再来强调一遍?你比我爹我娘还厉害?” 被冯紫英挤兑得脸有些发红,少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对方拿老爷太太来压自己,若是要反驳似乎又对老爷太太不敬。 冯紫英也就是有意抬出自己父母俩压对方,否则以这丫头的舌尖牙利,只怕这一顿埋怨责怪又得要好一阵,现在见堵住了对方的嘴,冯紫英自然也要给对方台阶下,否则自己这后边的生活就不好过了。 “好了,云裳,我知道我这一次行为有些草率,我以后一定记住你叮嘱我的,不会轻易犯险,不过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我也是迫不得已,……” 顺水推舟的把台阶给对方递上,少女脸色才慢慢好看起来,跟着冯紫英进了房,又狠狠睃了一眼也松了一口大气的瑞祥,唬得瑞祥赶紧闪一边儿去。 看见少女坐在书桌边上,双肘撑着脸颊听得自己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日在临清的历险故事,冯紫英突然意识到恐怕现在的生活才是自己的日常生活。 临清历险记不过是特定情况下自己的头脑发热之举,虽然的确换来了成功,但是失败的几率更大,弄不好就要身陷囹圄,甚至死于非命。 “啊,少爷你是说你用你和林家小姐订亲才算是打通门房让人家帮你通传?”少女有些着急,“这合适么?女孩子的名节很重要的,你又说那乔御史是林家小姐父亲的同科,这日后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应机权变也是不得已之举,否则你以为以那位乔御史的性子,他会见我?”冯紫英其实也知道这事儿有些不妥,但那时候也是没得选择。 乔应甲估计再有半个月就得要进京,到时候若是这话从他嘴里传出去,只怕很快就要传到贾家,然后就是林家的耳朵里去了,所以他还得要想办法在乔应甲进京时去把这个漏洞给堵住。 “少爷这样做虽说是事急从权,但是也要考虑人家林家小姐以后怎么办。”少女似乎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忽然间又想到什么:“那林家小姐父亲是御史,和少爷也算是门当户对,我也听太太说要尽早和少爷你寻一门亲事,少爷你说这算不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冯紫英似笑非笑,再也忍不住在对方脸颊上扭了一把,“你就这么希望少爷成亲?就不怕少爷寻个喜欢拈酸吃醋的恶婆娘,到时候你可就惨了,怕是每天不是挨骂,就是被去罚着刷马桶,弄不好就被拉出去配个小子,……” 前面两句话少女倒也没什么,但是最后那一句被拉出去配小子,却让少女脸上掠过一抹惧色,但是随即少女便强作精神:“日后少奶奶若是不喜欢云裳,云裳便回太太那边去,……” “哦?我听母亲说,你是从后房里挑出来的,难不成你也要回后房去?” 后房是负责浆洗和打扫清洁干杂活儿的统称,云裳是六岁时候被给冯紫英母亲挑出来给冯紫英当贴身丫鬟。 先前还不觉得,但后来云裳越长越出挑,倒反而让冯母有些担心了,担心自己儿子太过年轻就被这些狐媚子勾搭伤了身体,所以也是百般防备,甚至有意要换云裳,若非冯紫英坚决不同意,只怕云裳早就被换了。 “回去就回去,我也不是干不了那些活儿。”云裳猛地一仰头,连带着耳际的发丝都飘洒起来,眼圈都红了,“只要少爷说一句不愿意云裳跟在身边了,今日我便去禀了太太,回后房去,也省得太太记挂!”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争执,居然云裳也知晓了,但这丫头聪慧机敏,自己母亲的心情脸色怕是早就被她洞察,所以也摇摇头:“那若是我说愿意你跟着我呢?” 冯紫英的话如同一股甘霖注入已经有些动摇的少女心房中,紧紧抿着嘴唇:“若是少爷愿意云裳跟着,云裳便是跟着少爷一辈子做牛做马都愿意。” 冯紫英刮了一下对方鼻子,“你这话可别对外说,省得我娘听了又要起疑,你也别怨我娘,她也是怕我和你年龄太小,不懂事儿,……” “婢子哪敢怪太太?只是婢子自家持身正,为何却总招闲言碎语?生得标致一些也不是云裳的错,为何……”少女低垂下头。 “好了好了,再等几年,没准儿我娘就反而喜欢你长得标致了。”冯紫英逗弄着对方笑道。 云裳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了一阵之后才回过味来,顿时霞飞双颊,站起身来,恨恨的一跺脚:“少爷,你怎么出去一趟也学着这些浑话胡话?若是让太太听见,那还得了?” 冯紫英越发好笑,“所以只要不让太太听见就行了,嗯,好了,不提这事儿了,去替我泡一碗茶来,我也乏了,看会儿书,该用晚饭了。” 见冯紫英扯开话题,少女气鼓鼓的其出门去替冯紫英把茶泡来,实在不放心,又叮嘱道:“少爷,日后这些话可千万别再说了,外人听见真的就害了云裳了。” “行了,我知道了,没谁害得了你,除了你家少爷。”冯紫英也知道云裳是担心母亲身边的那个万禄家的。 那是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对母亲倒是忠心耿耿,自家一张马脸,却见不得别人生得标致。 家里几位姨娘里,除了母亲堂妹她不敢招惹,便是另外两位姨娘有时候都免不了要受些闲气,若是这府里的小丫头片子们,那就更是畏之如虎了。 ------------ 甲字卷 第六十二节 京城居不易 以前冯紫英到时没多少感觉,因为万禄就是府中的二管家,除了冯寿那是父亲昔日的奶兄,现在是大管家外,但冯寿一般只管父亲身边的事务,平时也是跟着父亲在大同那边,现在这边府中的日常事务基本上都是万禄在管。 这家庭大了也的确是个麻烦事儿。 要说冯家算是比较单薄的了,冯父这一辈,冯秦冯汉冯唐三兄弟,上边两个要么战死疆场要么病殁,都没有能成家立业,只有冯唐算是熬出来了,袭爵,把神武将军个牌坊给接了下来。 但冯紫英的祖父早在十年前就离世,祖母去世更早,所以人丁单薄,几个姨娘里除了苏姨娘生了一个女儿才五岁,也就只有冯紫英这个嫡传独子了。 即便这样,阖府上上下下也是百十号人。 除了几个主子外,冯父的长随亲随就有四五个,冯佑就是其中一个。 还有冯母和几个姨娘各自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仆从,零零碎碎又是十来号人。 然后就是府中日常的仆从了,养马赶马的,架车的,花匠石匠泥水匠,浆洗房,负责日常清洁卫生的,还有负责厨房的,守夜的护卫等等。 别小看,这一算下来,全府上下主子把姨娘们算进来,也就是六个,但几乎每个人都得要摊上十来个人伺候,每个月光是这笔月例银子开销都高达两三百两。 这还没算日常吃穿住行的花费。 除开日常常规开支,这平素的娱乐性和社交性的开销也不小,时不时还得要看看戏,踏踏春,进进寺庙道观礼佛崇道,得打赏吧? 今儿个这个姨娘要摆一局,明儿个哪个府上的太太姨娘又要回请,后日里,那位世交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又要祝寿过生了,这零七八碎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原来冯紫英没计算过,但是现在想一想这京城居不易恐怕是从古代就已经开始了。 手里持着书卷,冯紫英却是想得很多。 家中财政状况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应该还算是过得去,否则父亲也不可能有余力来谋划起复。 这年头起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像冯父这种武勋,位置就那么多,人人都盯着,个个都有背景,那就得既要说关系人脉,又得要银子。 在离开京城赴临清时冯紫英就隐约听父亲和母亲说估摸着要花一两万银子来打点,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意识,但现在算下来,这可真是一笔不可小觑的数目了。 一个中等人家年开销不过二十两,要打点复起这么一桩事儿,就得要花费这么大,这大周王朝的内部贪腐问题有多大。 光是一个虚衔的神武将军,每年光是应酬打点就消耗不少,而没有了各种冰炭孝敬和其他隐性收入,这冯家就真的很难再支撑下去。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这应该也是父亲一门心思要想尽早起复的缘故。 只有身处其中,冯紫英才深刻感受到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也并没有那么简单,哪怕自己这还是在一个颇有底蕴的家庭里。 蛇大窟窿大,各种花费就少不了,而且你还得把场面撑起来,否则一点被人窥穿了虚实,只怕跌落就还得更快。 冯家用饭是各用各的。 即便是冯紫英也基本不跟父母一起用饭,而冯父冯母以及姨娘们也是各自在各家院内用饭,只有太太相招才会和太太在一起用饭。 用饭没有想象的那么奢侈,但也不简单。 三四个菜里,包含内容丰富,小酱瓜,腌鹅脯,清蒸鱼,炖乳鸽,那端出来的砂锅里白涟涟的鸽脂如乳汤一般,看得冯紫英胃口大开。 在临清这十多天里,几乎就没怎么吃好过,福婶能做,但是哪里比得上家里这般顺心? 这都是些自己平素喜欢的,哪怕是穿越了的这个灵魂,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奢靡的生活,就冲着这个,冯紫英都觉得自己该好生努力一番。 侍候着冯紫英用饭的自然是云裳,像瑞祥这等小子都是在下院里去吃,这也是大户家的规矩。 冯家固然无法和贾史王薛四王八公这些豪门大家比,但也是几代养成,多少也已经养成了一些规矩。 冯紫英到时候很想让云裳来陪着自己一块儿吃,但是他也知道云裳绝对不会接受,自己也会被视为另类,所以也就索性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自个儿享受了。 吃饭了送来一碗消食汤汁,喝了便放下,云裳递上热毛巾擦拭嘴巴,然后便把东西收拾起来送出去,自然有人在外边把这些接走,几乎是没有半点阻滞,如行云流水一般,显然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生活。 冯紫英觉得穿越这么就来,怕是今日是自己最舒坦的一日了,日日都是这等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怕是做皇帝都不换,只是这等生活也需要奋斗。 不但要奋斗,而且要拿出自己的智慧和经验,从现在起就要全力以赴,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整个冯家的资源,都需要在自己有效调动起来,围绕着冯家的命运来奋斗,当然自己则首当其冲。 坐回到书房里,桌案上摆放着上好的竹材罗纹纸。 这种竹材罗纹纸要比青檀罗纹纸略微粗一些,但是更具韧性,吸水性不如青檀罗纹纸,但一样价值不菲。 提起狼毫,冯紫英活动了一下手腕,已经很久没有写毛笔字了。 这具身体其实也略有基础,但比起前世的自己来,肯定要不如许多,而且这只手也显得要小许多, 云裳早已候在了一旁,替冯紫英磨墨,待砚台里的墨汁合适,冯紫英这才提笔。 写什么?当然是写下一步的打算和计划。 魂穿这十多天来,冯紫英一直想要好好把自己未来捋一捋。 自己这具十二岁身体装的灵魂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现代灵魂,那么迫不得已要在这个世界生存,甚至想要生存更好,那就得融入,并利用前世的智慧经验来谋求最好的机遇和状态。 ------------ 甲字卷 第六十三节 仕途经济 思考了一阵,冯紫英先写下了两个字,读书。 读书是最重要的,这是这个时代唯一进入政治权力核心的根本。 像自己这样的单个人,意图一下子靠自身力量扭转乾坤,那是不现实的,而想要利用和整合更多的资源,无论是政治资源还是经济资源,那都要自身先壮大起来,你才有资格吸引、招揽和利用别人的资源。 资源都是相互的,从来没有说你只索取而不付出,你要让人家跟附骥尾,或者你想要跟附别人的骥尾,你都得要表现出自身的价值来。 读书,过乡试、会试关,举人和进士资格,只有取得这两项资格,你才可以说你具备了踏入大周政治中心舞台的基础,所以冯紫英哪怕明知道科考对自己的难度有多大,也要准备去搏一把。 要读书,就得要选择好的老师或者书院,甚至需要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这都很重要,尤其是对自己这种本身基础较差的。 好在自己也并非没有优势,大周的科考比起前明的八股取士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变化,那种纯粹靠经义论述的格局已经不再,尤其是格式不再那么拘泥,而相对来说务实性的策论比重大大提升。 这也是太上皇时代就开始的一些变化,这一度让很多读书人不满,但是这个变化终归坚持下来了。 这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好的趋势。 好歹自己前世也算是政论高手,当过多年领导秘书,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多年,写文章是拿手好戏,尤其是这种政论策论性的东西更是小菜一碟,当然这还需要针对大周当下的实际情况来,不过这不是大问题。 从读书延伸,那就是要积累足够的资源,房师座师和同年同科同乡,这些都是在实打实的资源,在这个世界里这些资源的作用更大,所以都需要通过各种方式来汲取和积蓄。 读书是第一要务,但是并不是说其他事情就不能并行了。 像一些人脉和关系需要慢慢铺设和积攒起来,甚至要利用各种机会不断加深巩固,比如陈敬轩和乔应甲,比如张瑾,甚至也包括贾雨村和薛峻,以及衍生出来的贾王薛三家。 自家年龄是个大问题,很多事情还不能参与,但冯紫英也已经打定主意要插手父亲未来的仕途之路。 谋起复可以,但不能胡乱站队,那关系到未来长远利益格局。 更没必要乱砸银子,好钢用刀刃上,真要用银子的时候,不会吝啬,但是这样见人就撒就毫无意义了。 自己老爹在政治嗅觉和视野上还是差了一点儿,极有可能是囿于身份传统,也有可能的确还有一些自己未掌握的秘密,但无论如何都不可取。 除开这些,那就是经济上的经营也要开始先行做起来,坐吃山空,等到最后真的需要花钱的时候却捉襟见肘了,那才糟糕,只不过这一点上,父亲似乎不怎么管,还得要在母亲那边下点儿功夫。 云裳就这么看着这位少爷在这里有一笔没一笔的写着东西,跟了冯紫英几年,她好歹也能认些字,甚至一般书信都能凑合写着,但今日里少爷写的这些东西他却看不明白。 读书她知道,但接着写国子监和书院,她也大致明白,紧接着写了一个“历事制度”,她就不懂了。 然后就写了什么“人脉”、“资源”、“经济”等等就更是她不懂的东西,而且还划线把它们连起来,中间更用一些看不懂的符号标注,到最后呆呆的看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最后却要自己把这些拿去烧了。 云裳觉得这一趟出去回来之后,似乎眼前这个昔日还有些青涩稚嫩的少爷有些变了,虽然依然对自己很亲昵,甚至还多了几分怜惜的感觉,但是他全身上下总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气息,怎么说呢,就是很神秘,让云裳完全看不穿猜不透了。 想想他在临清干的那些事儿,如果不是从素来严谨的冯佑嘴里出来,而且又得到了瑞祥的证实,打死云裳都不相信这是那个对什么事儿都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小少爷。 真的变了,躺在外房床上的云裳一晚上都辗转反侧,而内房里的那个少年似乎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 这一夜冯紫英睡得很不踏实,一夜无数个梦混杂在一起,充斥在脑海中,而在临清这么多天,却从未有过这种情形,反倒是回到家里却成了这样。 到第二天早上云裳侍候他穿衣洗脸,他似乎一下子也就开窍了,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些原本还有些不太适应的服务。 “老爷昨晚回来晚了?在哪里歇的?”洗漱完,用了早饭,冯紫英凝神运气。 照理说自己该去国子监报到了,但是国子监的制度其实已经有些沦为摆设,像冯紫英这种专门请假的都属罕见,具备了专门手续,而且还请祭酒签了字,而有些人则是不屑于在国子监读书了,只是因为需要这个资格,每月一考的考例也必须要到。 云裳惊了一惊,这谁敢去打听老爷昨晚在哪个姨娘或者太太房中歇息,活得不耐烦了? 怕也只有少爷敢这么问,但也属唐突了。 见云裳不敢回答,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摇摇头:“算了,我去太太那边。” 到了母亲那边请过安,冯紫英知道父亲应该没有在母亲这边歇息,估摸着在哪位姨娘那边,或者就直接在书房那边歇了。 “父亲昨晚回来晚了?” “你爹昨晚去赴宴,好像是哪位兵部员外郎母亲祝寿吧,回来晚了,在你姨娘那里歇的。”冯母对于家里的情况还是了如指掌的。 冯紫英知道母亲嘴里这个姨娘肯定就真的是在姨娘那里,若是在苏姨娘或者谢姨娘那里,必定是要提姓氏的。 “父亲还没起来?”冯紫英随口问了一句。 “你姨娘打发人来说了,昨儿个可能喝多了,估计这会儿差不多也该起来了吧?”冯母倒也不在意,看着自己儿子小大人一般在自家面前,也觉得有趣:“儿啊,往日你可是难得来我屋里一坐,问个安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要走,今日却如何能安稳下来?” “唔,是有些事情要和父亲母亲商量。”冯紫英瞥了一眼母亲身边的丫鬟明珠,但见母亲毫无反应,知道明珠肯定算是母亲身边的贴心人,便道:“儿子是想问问家里现在的营生和花销情况。” 冯母吃了一惊,这个儿子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事情来了?以往可是从未半句提过这些东西,也从来就不感兴趣,甚至还有些不屑一顾,怎么现在还专门问起来了? ------------ 甲字卷 第六十四节 家族 “儿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家里的事情我也没怎么问,都是你姨娘在管,你苏姨娘和谢姨娘也各管一摊,每季报账,每年算账,怎么了?”冯母笑了起来,“莫非准备让娘要把家里这些交给你不成?就算是你要成亲,那也得要两年,新妇要接手,也要学学吧?” “不是,儿子是在考虑,咱们在京里坐吃山空,尤其是父亲那边近期消耗甚大,若是再不开源,怕是这等生活是难以维系太久啊。”冯紫英想了一下,还是和盘托出。 “另外儿子这一趟回了临清,发现冯氏一族在临清已然没落,虽说还名列三大家,但实际上与周家、任家相差甚远,冯氏其他几房已然沦为了寻常人家,从事贱役、帮佣者甚多,甚至不少子弟有鸡鸣狗盗之行,临清州府章府尊和何推官言谈间都甚是遗憾,这还是当着儿子的面,没准儿转过背,恐怕就是轻蔑和不屑了。” 冯母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冯家虽然离开临清多年了,但是谁都知道冯家能名列临清三大家,就是公公这一支从龙打下了偌大基业,但是公公已经去世,而大伯二伯都已经过世的情况下,冯家家门振兴其实都落在了自家丈夫身上。 这冯氏一族要振兴其实那么容易的事情,这就涉及到大量的开销,祖宅的修缮甚至兴建,冯氏宗祠的扩建,还有冯氏一族子弟的读书求学乃至上进,这些都是事儿,可冯家在临清那一两百亩地和几个商铺哪里撑得起那么大开销? 冯佑回来之后已经隐约提起过自家儿子在临清的所作所为,这让冯母就很不高兴。 当然她不会怪自家儿子,而是怪冯佑为何不阻止铿哥儿的行为,现在儿子又提起这事儿,不能不让冯母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 冯母也知道这等情况下,怕是有些事情也是回避不了的,若是临清三大家的名头在自家丈夫身上失去,只怕日后丈夫走到哪里都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这也是不能接受的。 见母亲不语,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话是打动了她的心思,继续道:“父亲算是咱们这临清冯氏一支的头面人物了,大伯二伯都不在了,苏州冯氏那边太远,我们好像也没太多联系,日后无论是临清这边还是苏州那边提起咱们北地冯氏,恐怕都会先把父亲盯着,所以这事儿父亲和母亲还是需要斟酌一下。” 冯母犹豫起来,似乎也觉得儿子的话语不无道理,这北地冯氏一族似乎就看着自己丈夫这一支了,若是冯氏就此没落,日后怕是所有族人都要骂的。 “儿啊,现在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你爹现在还赋闲在家,想要重回大同遥遥无期,这银子水一样的使出去,却没见个回音,若是单靠着现在家里这点儿支撑,怕都难以持久,若是再有其他花销,只怕就更难了。” 冯母叹了一口气,“要说咱们家里都算比较省的了,你看看人家家里,不说其他,就说锦乡侯、寿山伯、景田侯这些家里,哪个家里不是一两百号人养着?出门风风光光,哪像咱们家里这般省吃俭用,出门精打细算?我还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再放点儿人出去,也省几个。” 冯紫英无语,就自己家里这样,还叫省吃俭用精打细算? 当然你要和贾家王家这些家里比肯定不如甚多,但是人家枝蔓繁多,又是一门两国公,或者人家现在就是京营节度使兼兵部右侍郎,你能比么?真不一样啊。 “母亲,咱们也不能和别人比,俗话说好,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父亲现在还赋闲,家里也有百十号人要养着,而且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随便裁减人,否则这流言蜚语出去,还得把咱们冯家埋汰得更不像话。”冯紫英赶紧道。 这个时代可不比后世,打发人走人简单,但是这背后酸话那可就真的相当毁人了。 这要传出去冯家连仆人婆子丫鬟小厮杂役都养不活了,那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这家要垮了,尤其是你是簪樱之家累世几代的勋贵,不是某些想要沽名钓誉的文官,就更容易被视为家族没落的征兆。 冯母没想到自己儿子居然想得这么深远,好生一想,还真的是如此,让她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还真打过这个主意,家里八九十号人,吃闲饭的恐怕也不少,打发出去一些也说得过去,但却没想到这一层。 “儿啊,以你之见,现在当如何?”段氏慢慢琢磨出来自家儿子怕是有些想法才会专门来找自己说这番话。 丈夫不管事情,也只知道家里每年营生收入和开销的大概,都是她和妹妹在管,但丈夫现在开销大,营生却不比原来有什么变化,这就不得不多考虑了。 若是丈夫真能复起也就罢了,但现在看起来还没有准信儿,而且两三年自家儿子又说要面临这议亲成亲的事儿了。 若是娶了新妇,这宅院肯定就小了。 原来也和丈夫商量过,把后边再扩一扩,隔壁的那一处破落院子如果可以的话也买下来最好,加上重新修建布设,这一来二去花销可就海了去,估计没十万八万打不住。 想到这里段氏也有些犯愁,这都是摆在明面上实打实的花销,还没算各种预想不到的支出,每年这一大家子的开销那么大,收入却始终不增,这就是大问题了。 “母亲,其实也很简单,开源节流,但节流对于现在咱们家来说,很容易出问题,若是父亲被朝廷大用的时候节流裁人都都还是个好事儿,但现在绝非合适,甚至咱们还得要适当添补的人手。”冯紫英不慌不忙的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源,咱们不能老是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的营生上,还得要另外找些门路谋划营生,才能维系冯家不倒。” “看来你是找到什么路子了?”门外传来冯唐的声音,显然是刚起床就过来了。 冯紫英赶紧起身行礼,“父亲。” ------------ 甲字卷 第六十五节 深谋远虑 冯唐背后还跟着一个女人,模样倒是和母亲段氏有些挂像,但脸要尖一些,也要年轻许多,颇有几分姿色,那便是段姨娘,也算是冯紫英真正的姨娘。 大周婚制和前明也有些不同,张氏崇信古制,推崇姬氏所建大周,婚姻制度也略有不同,尤其是在贵族士绅中,除了妻妾制度之外,还有一个媵制。 所谓媵,往往都是家族联姻的时候嫡妻嫁过来的时候可以陪嫁庶出、同宗姐妹或者侄女,因为是庶出或者同宗,身份肯定不会太高,特别是在男方人丁单薄且嫡妻无子的情况下,这种庶出或同宗女子所生的儿子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妾出子继承夫家家业,保护妻家家族利益。 当然这主要是指贵族士绅的婚嫁才能出现这等可能涉及到双方家族联姻利益牵扯面较宽的问题,也才会有这种近似于婚姻补充的制度。 比起纯粹的纳妾,这种媵妾地位明显要高于一般纳来的妾,甚至可以在正妻身故之后接替成为正妻,若是正妻无子的情况下,其子也可以视为嫡子,即便是在正妻有嫡子的情况下,媵子女的地位也要高于一般的妾生子女。 媵既可以是嫡妻嫁过来时就陪嫁过来,也有可能是嫡妻嫁过来之后多年无出,然后再物色自己庶出或者同宗姊妹、侄女嫁过来。 这种情形在战国秦汉乃至三国时代都比较流行,倒是在唐宋并不多见,但在大周王朝建立之后,推行许多古制,这种制度又有恢复。 冯母嫁给冯唐之后几年一直无出,后来冯母才将这一个堂妹纳入为媵,但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嫁过来依然无出,倒是自己又等了几年生下了冯紫英。 “见过姨娘。”冯紫英这个姨娘虽然无出,但是一直很喜欢冯紫英,几乎是一手把冯紫英带大的,现在这位姨娘也不过三十岁出头,比冯母要小十岁。 “我的儿,来,让姨娘看看,昨日回来你也不来见见姨娘?”小段氏在自己姐姐和丈夫面前就没有其他两个姨娘那么拘束,对自己这个一手养大的“儿子”很亲热。 “没事儿,姨娘,没冯佑说的那么夸张,再说了,我翻了年就十三岁了。”冯紫英故作不满的道:“而且我也有朋友陪着一道,他对那边情况很熟悉。” 他的生日是九月初二,马上就要满十二岁,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制,翻过年过了春节就算是十三岁了。 “哼,你那个朋友比你年龄还小,能济得什么事儿?若非冯家祖上积德,上苍庇护我冯家,你怕是早就……” 冯唐昨日赴兵部员外郎的宴,这才在席间听到了很多关于自己儿子的传言,这让他又惊又喜又忧,席间免不了就多喝了几杯,所以回来也就有些晚了。 “老爷!”段氏和小段氏同时发急,只有这一个独苗,可当不起这等晦气话。 冯唐自然不会说下去,只是哼了一声,这才坐进椅中,小段氏也就挨着自家姐姐下手坐下。 “说吧,你又有啥主意?”对自己这个儿子,冯唐是真的不敢小觑了。 昨晚席间兵部员外郎和一位兵部主事都提到了从山东那边传来的消息,称漕兵能顺利剿灭山东剿匪叛乱,得益于几个原因。 一是漕运衙门上下一心,总督、御史和总兵官勇于任事,将士上下效命;二是龙禁尉消息灵通,抢得先机;三是地方上士绅通力支持。 其中也专门提到了冯紫英的情况,称他甘冒奇险通过山陕粮帮与龙禁尉合作,成功的策反了部分附从乱匪,这才能够如此顺利的一举解决了临清叛乱。 这个消息是从兵部要员们嘴里传出来的,自然不假。 更让冯唐又惊又喜的是按照兵部和山东方面上报的这份战绩里,自家儿子的功劳几乎就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了,尤其是称他智勇双全,少年无双,这般夸赞若是能当得起,只怕就真的要传入皇上耳朵里去了。 当然这里边也有几分担忧,自家儿子才十二岁就落下这般名声,日后若是没能混出一个好前程,只怕又要落下一个小时了了大时未佳的方仲永名头了,这是冯唐决不能接受的。 这意味着儿子恐怕单单要走荫监这条路都有点儿过不去了,如他自己所说,恐怕还真的要走乡试会试的路,不考出一个举人进士来,还真不好交代。 正因为如此,冯唐这一夜过去,心态也就有些变了,甚至一大早醒来之后还在床上想了好半晌,这才起床过来,没想到儿子已经在这里游说其母了。 “儿子现在已经和母亲说了,如今冯家情况不同以往,得有一些改变。” 冯紫英见父亲也如此关心,也更为高兴,相比于说服母亲,若是能让父亲点头,这事儿就要好办许多。 “一是临清那边咱们冯家不能再这样下去,应当像周家和任家一样,一方面要把冯家其他几房人给好好梳理一下,若是有资质有潜质的少年和年轻人还是应当要想办法予他们一些机会,甭管是读书也好,做点儿营生也好,还是为吏也好,总比他们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强,还有不少人沦为帮佣甚至更为不堪,该接济还得要接济,该帮补还得要帮补,不能放任这样下去。”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有些难堪,但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话很有道理。 之前他要么长期在大同,要么在京师这两年赋闲主要心思也是放在自己起复的事宜上,没心思管其他,现在看来自己这方面竟然还不如儿子看得深远。 “唔,那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做?”冯唐问道。 “我的意思是家里出资捐建或者助建族学,又或者书院,让冯家子弟从蒙学到经学,都要办起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甚至还应当吸纳一些外边的贫寒学子来就读,这样既有助于我们提升我们冯家的在本地的名声和形象,也能为国家培养人才。” 冯紫英侃侃而谈,“另外这学中若是能考上秀才、举人和进士固然好,若真是学业无成的,起码也能识字明理,若是我家有些营生需要用人,亦可从中选择,便有其他意愿者,如为吏,从医等等,我们亦可资助其达成所愿。” 冯唐和大小段氏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能不说冯紫英这个构想非常好,但却太宏大了。 助建捐建族学私塾,甚至还要建书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是每年都需要投入的不小开支。 少则每年两三千两,多则五六千两,若是书院,怕是要上万两,而且这是每年的固定开销,若是遇上冯家这边有个闪失手头不宽裕,难以支撑,这反而要毁了冯家名声。 ------------ 甲字卷 第六十六节 营生 “紫英,支助族学私塾,我觉得可以做,但需要量力而行。”冯唐不忍心打击儿子的积极性,能想到这么远,已经让冯唐很欣慰了。 “咱家的情况你未必清楚,能否支撑这么大的开支,还要细细斟酌,另外你说支助贫寒学子读书这没问题,但咱们家营生,还有支助他们为吏从医,这合适么?” 冯紫英最后的这个提议有些少见,冯唐也觉得好像不太符合现下流行的做法。 现下士绅望族要扩大自家影响提升声誉,都是支助读书人,哪有支助搞其他营生的? 嗯,替自己家营生招募人也勉强说得过去,肯定都局限于冯氏一族,但那为吏从医就没听说过了。 为吏从医虽然不能说是贱业但肯定称不上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比起读书人来说要差太远,也很难得到外人称赞。 “父亲,话不是这么说,您也注意到现在和以前情况有些不一样了,许多地方,尤其是州县一级实际被吏员把持,朝廷原本有观政历事制度,但终因各种弊端而时停时启,导致后来的进士举人和监生们授官之后不通政务,要么依赖幕员,要么便被吏员所制,而不少进士举人监生碍于面子而不愿意熟悉政务,宁肯委于他人,其结果就不问可知了。” 冯紫英顿了一顿,“吏员熟悉本地情况,如果再谙熟政务,那么如果忠心为国者,可为上官得力臂助,若是囿于私利德行有亏者,便成猾吏狡员,为害一方,但无论如何这吏员的作用也日益重大,若是在难以在读书上有所成就者,不妨善加培养,也是一大功德,而从医者亦属此类,所以儿子以为可以根据事情分类处理。” 冯紫英这番话有理有据,让冯唐竟然找不到辩驳之处,这的确是一个提升冯氏一族在临清乃至东昌府那边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好办法,但…… 好一阵后冯唐才既满意又有些烦恼的叹了一口气:“铿哥儿,但你算过这样做,我们冯家每年要花销多少?” “父亲,儿子知道,所以儿子才和母亲说,我们需要开源,此次儿子回临清,觉察临清商业日盛,虽有税监影响,但儿子以为此次民乱之后,朝廷在税监上恐怕要更为慎重,除开临清,临近的东昌府、德州和济宁都是运河沿岸的商贸繁盛之地,而且城镇人口日多,也带来了各类的需求,所以儿子以为我们可以利用冯家的影响力,在临清、聊城乃至济宁、德州这一线,谋些营生,……” 冯紫英把自己的一些设想和金陵薛家薛峻的情况做了一个介绍,冯唐也有些意动。 薛家是皇商,但是薛峻却是薛家的二房。 虽然不算旁支,但是在其长兄有子,而且其嫂又是王氏嫡女的情况下,薛峻所在的二房也不算是多么特别了,这从薛家两房分家就能看得出来,没准儿长房就是担心在没有顶梁柱的情况下被二房给吞没了,所以才会分家。 这种情形下,冯家和薛峻这一支合作,倒是一个很可行的设想。 薛家有资金有技术人员有牌子信誉,冯家在山东这边有名声有影响力有人脉,加上北地这边的金银首饰行当本身就是跟着江南潮流跑,所以这一合作堪称天作之合。 “具体方略,还得要等薛家那边答应之后再来徐徐计议。”冯紫英做了一个结论,“但我以为这是非常合适的,如果经营得法,日后这丰润祥完全可以沿着运河发展,未来到京师里来落地生根也未尝不行。” 不得不说这最后一句话最能打动人,若是那薛家丰润祥与冯家合作最终能深入到京师来有所证明,那无疑对于冯家影响力也是一大提振,未来要做很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若是薛家同意合作,铿哥儿你觉得我们需要拿出多少银子来开办?”这是关键。 “起步阶段恐怕也需要三五万银子来开办,单单只是临清这边倒也简单,但若是想要在济南、德州、济南、济宁乃至东昌府都逐步开设,那就不容易了。”冯紫英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父母表情。 看父母都是微微皱起眉头,但是却也不至于断然否定,这说明家里可能是拿得出来这笔银子,但肯定是比较困难了。 “父亲,此事现在还只是处于一个策划商议阶段,就算我们家有意,也要等到薛家那边有动作才行。”冯紫英进一步道。 “嗯,此事暂时说到这里,待薛家那边登门再说。”冯唐一锤定音,“但临清那边的事情倒是的确可以先行做起来,这事儿紫英说得对,我原来有些欠考虑了,具体如何做,再议。” “对了,先前荣国府贾琏亲自专门来送了帖子,可能是代他父亲对你表示谢意吧,你抽时间去回拜一下,别弄得感觉咱们冯家是缺了礼数的人。”冯唐想起什么似的道。 “哦?琏二哥人走了?”冯紫英略微吃了一惊。 “嗯,走了,我刚过来就遇上冯乾来禀报,就去见了,还以为你还没起床呢,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说他父亲和叔父都很感激你在临清作为,史老太君也专门发了话,对你嘉誉有加,说要好好感谢你,我说了咱们都是通家之好,那等情况下肯定要倾力施以援手,不必挂怀。”冯唐抹了抹下颌,显得很高兴。 贾家和冯家关系还算密切,只不过前几年自己在大同,这两年刚回来自己又忙于谋划复起,走动稍微少了一些,自己的身份也不好过多去贾家走动。 倒是自己儿子这个身份和年龄多去走动走动正合适,特别是现在贾家姻亲王子腾如日中天的时候,有些时候这层关系还真的能发挥作用。 “那儿子就抽时间过去一趟。”冯紫英也在慢慢适应京城这个圈子。 在大同时年龄太小也没在意,但回到京城之后马上就是虚岁十三的人了,基本上也都应当走动走动。 勋贵是冯家的基本背景,想要脱离这个圈子是不可能的,就目前来说,除非自己能考中进士,而且还能迅速干出点儿名堂来,上达天听,又或者有其他特殊机缘,否则都只会被视为勋贵一脉,难以为文官群体所接受。 ------------ 甲字卷 第六十七节 贾家 却说贾琏回到府中,回禀了自家父亲和叔父贾政,也顺带把这情况向史老太君作了回报。 若是寻常事情,贾赦和贾政倒也不在意。 冯家这两年走下坡路,冯唐被罢职之后一直赋闲在京,估计也是因为觉得与四王八公这几家隔得越发远了,所以反倒不如对方在大同时那么亲近了。 但这一次人家不计生死救了自己嫡亲外甥女,而且小辈,就不一样了,起码也要表示一下谢意,免得说贾家失了礼数。 所以才专门让贾琏登门表达意思。 “父亲,二叔,那冯世叔也专门见了我,说可能昨日冯紫英太过疲惫,睡下尚未起来,待到起床之后便让冯紫英来府里回拜。” “唔,也是,那冯紫英毕竟才十二岁,恁是胆大毕竟也是一个少年,怕是也受了不少惊吓。”贾赦捋着胡子,点点头,“二弟,此时就交给琏儿他们去处理好了,母亲那边若是着意,琏儿你便带冯紫英去见过母亲便是。” 贾赦做了决定,贾政也点头附和,“也是,咱们长辈就不去了,母亲见了他也算是表达了咱们的心意,不过大哥,我这两日也听闻工部这边也在说这漕总李大人此次处置临清民变果决有力,勇于担当,皇上十分高兴,这几日里李漕总就要抵京,原本说他兼任河道总督一事还有争议,但现在基本上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了。” 贾政每日在工部签到,虽说自身无甚能力,倒也勤勉,日常里在衙门里无事也会和其他同僚说些这类消息。 李三才原来在南京担任通政参议时,金陵贾家那边便有信件来往提到此人颇为精明能干,没想到如此快就做到了漕运总督。 而漕运总督虽然名义上是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任,但实际上许多事务都是和工部这边交织,没准儿哪天李三才就有可能要到工部担任要职,便是不能直接接掌尚书,起码也要担任左侍郎,便是右侍郎都有些压不住他现在的势头了。 贾赦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 他觉得自己这个二弟成日里在工部厮混,明明是一个颇有油水的所在,这么些年来却未见其从中为贾家这些子弟谋到些许好处。 贾琏、贾蓉、贾芸这些正旁几房的子弟们都渐渐大了,读书不成,那就得要谋个营生,但他这个当二叔的却要么在衙门里撞木钟,要么就是回到府中和一帮清客闲混,半点没有为家中子弟某些营生的想法,贾赦也很是看不起,但是却不好多说。 今日听贾政说起李三才,他心里便更是不屑。 甭管谁来当尚书侍郎,就自己二弟这副模样,有好事也轮不到他头上。 若是那贾珠还在,倒也还可以好生琢磨一下,但现在看宝玉和贾环那胚子,估计都不是读书种子,特别是被母亲视为拱璧的宝玉,也就是个关在家中当混世魔王的主儿。 只是贾琏读书不行,贾琮倒是年幼,还看不出来,须得要好好管教好,看看能不能为贾家添一个读书人。 这边在获知冯紫英会来拜会的时候,贾府上便已经热闹成一团了。 那婆子回到贾府中时便早已经把在临清州所经历的种种活灵活现的说了个够,连带着冯紫英出府赴东昌府求援之后杀回临清的故事也被她夹杂着瑞祥的吹嘘和自行脑补之后添油加醋的绘编成了一个传奇故事,差点儿就能拿到街上茶馆里去让说书人来说一场了。 贾府里的人多是没怎么出过门的妇人孩童,一个个自然都被这鲜活的传奇故事给弄得悠然神往,对前两年还曾经来过的那个冯家孩童的印象似乎也模糊起来了。 “这位冯家哥儿我却是没有半点印象了,未曾想到居然能做出这样一般本事来,现在连朝廷里都知晓了,没准儿就能是一场造化呢。”坐在下首的妖娆妇人探手拈起一枚葡萄塞进嘴里,嫣红的嘴唇光泽润洁,“老祖宗倒是看得准,前几日里就说他有造化,没想到连我叔父昨日里也提起了这冯家哥儿。” “冯家也是一门忠勇,冯家哥儿倒真有这份性子,那冯家三郎往日年轻的时候也曾来见过我,只是这些年来一直在大同那边吧,来得少了,来了也是和老大老二他们叙礼。”史老太君也在回忆,“我记得那年冯家大朗战死塞外,朝廷也给了赏赐,后来冯家二郎也得病殁了,因为也是在疆场上,也给了一个赏赐,只是这神武将军爵位就只能由冯家三郎来袭了。” “不过听说这冯老爷好像这两年却有些不得意,上月我在叔父府上还曾听得叔母提起过这冯老爷一门心思想要回大同,只是朝廷尚未批准。” 妖娆风流少妇自然就是那王熙凤,缕金粉蝶戏蕊洋红大绸褙子彩衫上一枚熠熠夺目的蜻蜓玉型对扣,下着翡翠兰花九幅裙,身材修长曼妙,轻笑声中,风韵十足。 这一番话说得史老太君和坐在另一侧的邢夫人、王夫人乃至李纨都听明白了些许意思,便是那冯唐现在还是赋闲在家,想要谋个职位而不能,而作为京营节度使兼兵部侍郎的王子腾也曾帮忙。 倒是下边几个年轻女孩子都未曾听懂,只是抿着嘴含笑听着几个长辈的说话。 “唔,冯家三郎怕也不比老大老二年龄小多少吧,还要赴边?纵使勇武,也不必这般吧?”史老太君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许是习惯了那般生活,这闲在家里反而难受了吧。”贾琏赶紧搭话,“我看冯家世叔的模样倒是精神得很。” 上边说着话,下边几个也在嘀嘀咕咕。 “林妹妹,你见过那冯家兄长,可是如府里那些婆子所说,身高八尺,如同那二郎真君一般英武过人?” 束发紫金冠加二龙抢珠抹额丝带的少年自然就是贾宝玉了,一张面若冠玉的大脸盘子,笑起来到还真的有点儿惹人爱,不过落到林黛玉眼中却多了几分天真幼稚。 不过在舅舅家,这一位就是天,其他人都得要围绕着他转。 虽然才来十多日,但是有了冯紫英提醒的林黛玉已经逐渐适应了在舅舅家寄人篱下的生活,好在家中几个姐妹倒是很是合得来,所以多了这一个每日说些不着调蠢话的惫懒表哥,林黛玉也能忍耐。 “哪有此事?也就是比寻常那个年龄的人高些,还不及琏二哥高呢。”林黛玉淡淡的道:“不过是些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舅舅不是常常教育宝二哥莫要听着风就是雨,多花些心思看些正经书才是。” 知道自己这个表哥对舅舅甚是畏惧,林黛玉也就时不时的把舅舅名头抬出来,倒是让这位表哥经常“清醒”过来,不至于犯浑。 有些时候懒得和这位表哥多纠缠,便径直让已经改名紫鹃的贴身丫头谎称见到二老爷回府,吓得那宝玉赶紧溜走去那家学里。 ------------ 甲字卷 第六十八节 斗嘴 “想想也是,也不过就比我等大上几岁,哪有如此本事?怕也是以讹传讹的居多。” 见自己这个表妹话里话外都是有些维护这冯家哥儿,虽说这年龄还不懂男女之情,但是这位宝二爷还是有些不忿。 “我说的以讹传讹是指他的个头,但他所作的一切那可不是假的,在那临清州里,漕运衙门和龙禁尉的人都是赞不绝口,先前老祖宗和二嫂子不也说连朝廷里都知晓了么?” 林黛玉语气越发素淡,摇了摇手中团扇,“莫不是宝二哥觉得小妹我也在信口雌黄不成?” 语气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听在贾宝玉耳朵里却是格外不得劲儿,但是见这位天仙般的林妹妹目光却早已经望向老祖宗和二嫂子那边,半点也不落到自己这边,心里也越发觉得没趣。 若要拂袖而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大脸盘子只得讪讪一笑的应道:“妹妹说的是。” 旁边在一旁的少女见自己兄长在这位林姐姐面前吃瘪,心里好笑,却也有些不悦,假意笑着插话。 “二哥这话就没的分寸了,冯家哥儿是林姐姐救命恩人,怎地这般说话?林姐姐,你也莫生气,我二哥其实早两年也是见过冯家哥儿的,我也见过,当初也没见着他如何,没想到如今却做出这般大事来。” “我生哪门子气啊,信不信也由人。只是那等事情摆在那里,朝廷自有道理。” 林黛玉何等聪慧,自然听出了这位探春妹妹维护自家兄长的意思,语气也越发平和。 “想想也是,那等年龄,一般人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嬉笑玩闹,何曾想过有如此壮举?自是难以让人信服。” 前一句话有些刺人,但是后一句话却又圆回来,但圆回来的话语里也隐含着几分其他意思,让人既有所悟,又难以多说其他。 贾宝玉还有些懵懵懂懂没听明白,只能陪着傻笑,倒是探春却已经听出了这位林姐姐话语里的机锋,眉头一簇,却又不好再接话,再要说下去没准儿就要伤了二人情谊。 她已经看出来自己二哥哥怕是对这位林妹妹极有好感。 虽说现在年龄还早,但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自己这个当妹妹的若是掺和其中,只怕反为不美,这对欢喜冤家也就由得他们去,索性就闭口不言。 冯紫英到贾府时,已经是巳时了。 贾琏亲自到门口接到。 要说冯紫英对贾家里也就是对贾琏最熟悉了,前两年来贾家也是和贾琏接触。 当然那个时候冯紫英年龄太小,贾琏也未曾将冯紫英放在心上,但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听闻连朝廷都知晓了冯紫英的壮举,而且这一两年不见,冯紫英个头猛长了一截,已然不比贾琏矮多少了。 尤其是那股子渊渟岳峙的气度,更是让贾琏很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一番寒暄之后,贾琏才算是真正接受了这个现实。 现下看来这冯紫英言谈举止甚至比起隔壁府里比冯紫英还大上几岁刚娶了亲的蓉哥儿更见气度,啧啧赞叹之余也是先行道谢,也代表自家父亲和叔父表达了心意,点明说老祖宗要见一见这位冯家三郎之子,小时候也曾经是抱过他的。 冯紫英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自己小时候居然还被那位史老太君抱过,这却真是一件稀罕事儿。 看样子冯家原来的确和贾家还是走得比较近乎,只不过这么些年来才渐渐少了下来。 贾琏代贾赦和贾政表示了谢意,而现在却要引自己去见那贾家的老祖宗——史老太君,也不能说贾家没给足礼遇。 贾赦、贾政是长辈,且有官身在身,专门来见自己这个未成年的小辈,的确有点儿不合适,有贾琏这个捐官同知的平辈来表示谢意,另外还有府里的最尊长一见,倒显得贾家在这方面很是讲究。 “琏二哥太客气了,一晃有两年了,二嫂子可还好?” 冯紫英对贾琏印象不坏,起码觉得他比贾宝玉强,好歹也能帮荣宁二府做点儿事儿,林如海病故之后也只有贾琏能帮着林黛玉回苏州办理丧事,换了向贾宝玉之流,便是年龄和贾琏一样大,只怕也是束手无策的。 “还好,待会儿你二嫂子也在,几个姊妹都在呢。”贾琏也不经意。 听闻冯紫英要来拜会老太君,几个女孩子都想要看看两年前毫无耀眼之处的冯紫英怎么就能一下子如此熠熠夺目了,加上冯紫英年龄也小,又是通家之好,倒也无碍。 “哦?”这年头礼教大纺虽然不及前明前宋那么严格,但是在大户人家还是很讲究的,不过年龄还小,又是一大家子相见,有长辈在场,所以也没什么。 冯紫英只是没想到贾家屋里的几个姊妹都会在,也就是除了林黛玉外,三春弄不好都在。 “走吧,老祖宗都等急了。”贾琏一挥手示意,“这边走,大朗怕是许久没来我们府里了吧?” “有两年了,路都有些不记得了。”冯紫英一边左右打量,一边紧随而走,“好像是两年前跟随父亲来过一回,那时候年幼也还有些懵懂,不懂事儿,还是琏二哥带我过去的。” “呵呵,你记得就好,日后若是大郎发达了,可莫要忘了你琏二哥。”贾琏笑呵呵的道。 “琏二哥说笑了,再怎么也不能忘了琏二哥的情谊。”冯紫英也打着哈哈。 从荣国府西角门进入荣国府大院,沿着青石板径,偌大的正院怕是有一射之地,敞亮无比。 和仪门平行有两处小角门,再进入就算是进入二进了,但贾琏却没有领冯紫英进二进,而是沿着东面的一处院落外一直向前,沿着一处小门进了一段夹道。 怕是走出了十余丈,方才看到一处垂花门,进去便是一处小院,又再过穿堂,又是一个格外雅致的院落,当面便是一处三间厅房,单从那窗棂木门的雕工漆色便能看得出端的不凡。 冯紫英估摸着也应该到了,这一路行来绕得他都有些眼花,而且这明显应该只是荣国府西面的一处,尚未真正进入荣国府的正院,这都走了好一阵,这算下来荣国府怕是占地不下百亩? 冯紫英看见屋外游廊两边站着一大堆丫鬟婆子。 婆子们蓝衣乌布,垂头屏息,丫鬟们却是一色青绸掐牙白的装束,但在花色细节上又各有各的不同,姿容俏丽,婀娜娉婷,单单是这一出就要比自家府里的气象格局高出不少。 ------------ 甲字卷 第六十九节 寻衅 贾琏带着冯紫英刚走到门外,门外悬挂着的鸟笼里鹦鹉便早已经叫了起来,“来客了,来客了!” 冯紫英也有些诧异的瞅了一眼,这大户人家都是这样么?鹉哥儿都养成了招呼客人的习惯。 早有丫鬟打起了帘子,贾琏先行进去打招呼,然后在招呼冯紫英入内。 一踏进屋,映入眼帘的便是在那正房榻上被一堆粉妆玉琢的女孩子簇拥在中间的皓首银发的富态人。 果真是一副宽面荣丰的富态相,精神也是颇为健旺,一袭生藕荷色的福寿衫群外带罩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来不及看其周围的女孩子们,冯紫英赶紧躬身跪下行了大礼,“见过老太君,冯紫英代父亲母亲向老太君问好,……” “快起来。”史老太君声音也很清润脆利,面部气色极佳,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妪,乐呵呵的招呼着冯紫英。 “让我看看冯家哥儿,你爹娘当年带你过来时,你连路都还不能走,我约莫还有些印象,没想到一晃就是十来年了,……” 见老太太这么一说,冯紫英也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走到近前,这老太太拉着冯紫英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眉花眼笑的向周围人点着头道:“果然是有些冯家三郎的模样,难怪能这般勇武,老身还要感谢你救了我这孙女,……” 冯紫英赶紧躬身一礼:“可当不起老太君这般说,林家妹妹是老太君嫡亲外孙女,也是赦世伯和政世伯的嫡亲外甥女,冯家和贾家也是通家之好,遇上这等事情,紫英自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一番话也是说得在情在理,听得在座一干人也都是连连点头,连声夸赞冯紫英虎父无犬子,英雄了得云云。 这个时候冯紫英也才有余暇来大量这屋里其他人。 那琏二嫂子王熙凤冯紫英倒还是有些印象的,哪怕是没印象,但见那风流妖娆的模样和柳眉含威艳中带煞韵味,便也知道除了王熙凤也就没有别家了。 贾琏也这才引着冯紫英见过其他人,邢王二位夫人面前,冯紫英也不敢失了规矩,老老实实的行礼问好,紧接着才是琏二嫂子王熙凤,倒是被王熙凤好生打趣调侃了一番,不愧是凤辣子。 接下来的那俏寡妇李纨,倒是端庄冷艳,却没什么话语。 那个站在黛玉身旁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是四女中年龄最大的了,身材已经有模有样,肌肤白皙,怎么形容的,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估摸着就应该是那贾迎春了。 没想到贾赦那般猥琐模样,生出来的贾琏和贾迎春倒都是很有几分人才。 至于旁边那个个头颇高,一双凤目含霜顾盼神飞的女子,估计应该和林黛玉年龄相仿,怕就是贾探春了,而另外最后一个一看年龄尚小,还是稚龄,不用问就是贾珍的妹妹贾惜春了。 冯紫英自然一一招呼到,几个女孩子都是落落大方的与冯紫英见礼,好在大家年龄都还小,所以倒也没什么尴尬。 倒是到了贾宝玉这里,冯紫英却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屁孩脸上的不忿,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对自己有些敌视的情绪,但冯紫英也没有太在意。 本身也没打算和这熊孩子有啥纠葛,所以也很平静的打了招呼,顺带夸赞了对方两句。 对于冯紫英大人般的口吻,贾宝玉是很不舒服的,虽然也觉得自己的不悦有些莫名其妙。 要说这位冯家兄长无论从哪方面都应该是值得交好的,而且还救了林妹妹,可这个家伙尚未出场就已经夺走了很多人的关注,其中既包括老祖宗,也包括林妹妹在内的几个姐妹,这种滋味让习惯了自己被视为太阳般被围绕的贾宝玉很是不爽。 而且这个冯家兄长对自己也缺乏应有的“关注”,嗯,还有“尊重”,那种轻描淡写的笑着和自己打招呼,还顺带夸赞自己长得俊的口吻,简直让贾宝玉难以忍受。 只是这等情况下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发作,甚至连冷着脸都不好意思,没的让其他姊妹尤其是林妹妹觉得自己心眼儿小,那就更糟糕了。 这种憋闷的情绪困扰着贾宝玉,连带着话语也少了许多,全无往日那种活泼顽笑的“风姿”。 倒是王熙凤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却未明白这位宝兄弟的心思,笑着打趣道:“宝玉,你瞧你冯大哥只比你大三岁,这身子骨却是恁地健硕,要说都是武家出身,咱们不求上阵杀敌,但也要求个身体康健,少生些病痛才是,冯家大郎倒是可以好好教一教宝玉。” “大郎现在在国子监念书,怕也没有多少精力再在这方面花心思了吧?”贾琏接上话,言语里倒是对冯紫英颇是推崇,“这习武一道倒也不必太过计较,壮壮身子可以,但若是能读得出书,那才是正经。” 贾琏自家也是读过书的,自然明白读书的清苦。 书院苦读生涯的确难熬,前几年他也曾读过几年,只是连秀才都未曾考过,这里边的艰辛他自己也是深有体会的。 加之后来娶了王熙凤,又把王熙凤房中的丫鬟平儿收了房,这书哪里还能读得下去?也就顺势回了府中帮着府里打点事情,再无心思读书了。 “我听闻那国子监也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内里也是乱七八糟,那蓉哥儿不也是在国子监读书么?我也只见他成日里饮酒斗鸡玩蟋蟀,未曾见他去过几日。”贾宝玉总算是找到了机会,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淡定一些,“听说那里边的祭酒和老师,只需要奉上几封银子,每月去应一次卯,便了事大吉,这等书,怕是不读也罢。” 贾宝玉这话一出口,立即就让整个厅堂里安静了下来。 虽说这话并不直接指向冯紫英,明里也是在说东府里的蓉哥儿,但贾宝玉这话也的确不是虚言。 那贾蓉成日里走马斗鸡,胡吃海喝,两府上下男女都看在眼里,他老爹贾珍也从来不管,甚至犹有过之。 爷俩一个比一个浑,把个东府搅得乌七八糟,那东府里的尤氏,还有那新妇秦氏,也经常过来,难免要说起这等事情,只是当家爷们儿的事情,女人家又如何能插上手? 那贾珍更是在东府里说一不二的横人,连那蓉哥儿说得不好也是要竹条子伺候的,这西府自然就更管不着了,只能让西府这边把细一些,莫让宝玉、环哥儿这等小主子被哄了去学坏。 只是这两府紧邻,源出同根,平日来往繁多,又哪里能禁绝得了? 把贾蓉的这番表现一说,立马就能让人觉得冯紫英的这荫监怕也是差不多的挂羊头卖狗肉的货色,只怕姊妹们尤其是林妹妹心里就不会再言必称冯大哥如何如何了。 贾宝玉此时的心里简直比三伏天喝了一杯冰镇酸梅汁儿更爽利,眼睛却斜瞟着那冯紫英,且看他如何狼狈尴尬。 ------------ 甲字卷 第七十节 吊打,碾压(为往来如风盟主加更!) 冯紫英也没料到贾宝玉这厮居然还能如此临场发挥一下,给自己来一招背刺阴招,若非自己对此事早就有打算,一时间恐怕还真的不好分说。 “宝兄弟说得也是,这国子监不比二三十年前了,嗯,用一个词儿来形容吧,龙蛇混杂,祭酒大人还是很敬业的,只是这国子监里生员来历复杂,不少捐监荫监和贡监的确都不是冲着来读书的了,不少举监也是心不在焉,所以请假者众,很大程度也沦为了一个混日子的所在。” 冯紫英很坦然的回应让厅堂里的一干人都吃惊不小,连贾琏也是侧目而视。 “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在哪里读书其实主要还是在于个人本心,若自家心中全无读书心思,只图厮混享乐,便是把三鼎甲请来日日守着陪着授课教书,只怕也是无济于事,若是自身志存高远,心有忠君报国之念,我想那便是荒郊野地,凿壁偷光,囊萤映雪,那也是能读出来的。” 若是要玩心灵鸡汤和高大上这一类的玩意儿,冯紫英上辈子可真的是没输给人过,随便信手拈来也能吊打十个贾宝玉。 这还没说贾宝玉自己本身就持身不正,成日厮混嬉玩,哪有资格来说别人。 冯紫英这一番话说得恢弘大气,无暇可击,连史老太君都忍不住轻轻点头,那邢氏王氏也是默然无语。 如李纨、迎春、探春和惜春几女都是目放奇光,望向冯紫英的神色都不一样了,至于说林黛玉更是一双妙瞳已然锁在冯紫英身上难以放开了。 倒是那王熙凤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似乎是觉察到了这番话好像也有点儿针对贾宝玉的味道,娇笑一声打破有些凝滞的气氛:“看样子大郎是准备在国子监里好生读书,日后也要考个功名出身?” “考个功名出身固所愿也,只是却也未必一定要在国子监里读书,我去国子监也是父亲的意愿,但如今国子监情形,允许各自回家或者到书院里读书,只需每月月考和需要历事时再回去便可。”冯紫英淡然笑道:“所以我此次回来之后有意就近寻个书院,好生读书。” “哦?大郎也要寻个书院读书了?”贾琏不愧是好兄长,立时来一记神助攻,“先前二叔也在说要为宝玉寻个读书的合适地方,在家里塾师始终不尽人意,……” “是么?宝兄弟这个年龄也的确可以读书了,不如与愚兄一道,愚兄先寻个合适书院,你我两兄弟一并入院读书,你看如何?”冯紫英一脸期待,笑着关心的道:“到书院里,你我两兄弟亦可悬梁刺股,并肩苦读,没准儿也能成为一番佳话,不如我去禀告政世伯,……” 贾宝玉背心一阵恶寒,他是自家知道自家事,这也要让他关在书院里苦读,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他听过琏二哥蓉哥儿说起读书的苦处,哪里有日日在府里和姐妹们顽耍来的舒心? 只是这等情况下面对老祖宗和母亲的目光,他又不敢直接拒绝,心里更是把冯紫英恨得咬牙切齿,你要去当个饵名钓禄的禄蠹,为何却要把自家拉上? 倒是王熙凤心思剔透,一眼就看出了脸色煞白的贾宝玉心里想什么,再看到自家姑母脸色复杂却又不忍的表情,自然明白姑母所想,笑着插言道:“冯家大郎怕是都要十三岁了吧?这宝玉尚未满十岁,这也太小了一些,若是到那书院里去苦读,只怕身子骨弱了点儿,一旦染个时疫疮病,这身子骨也吃不消啊,还不如等几年,再来安排,……” 王熙凤的话无疑给了贾宝玉一个极好的下台台阶,只是面对冯紫英和林妹妹,他自己却不能怂了,昂着头道:“我身子骨倒也没大病,若是去那书院也不是……” “那宝兄弟真的愿意去?我可就去向政世伯禀说了,……”早就看穿了贾宝玉色厉内荏的底子,冯紫英也知道此时贾府是不可能让贾宝玉外出去书院读书的,便是走读都不可能,所以也只是逗笑戏弄对方。 贾宝玉脸一白,身体一僵,还真怕这冯紫英不依不饶的去找上自己父亲说道此事,自家父亲希望自己读书的迫切心情贾宝玉再清楚莫过了,万一真的要让自己跟着去书院读书,那才真的是装逼不成日了狗了。 瞥了一眼贾宝玉,冯紫英内心狂笑,让你装,再敢装逼,自家就真的涎着脸去找那贾政说和一番,定要把这贾宝玉吓个半死才行。 还是王熙凤出面解围,她倒是这个表弟兼小叔子十分看顾,“宝兄弟快莫说这等浑话了,这身子骨的事儿岂能当儿戏?真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岂不是让老祖宗担惊受怕?” 史老太君何等人,自然也明白其中故事,摆摆手道:“宝玉读书的事儿还是等两年再说,这两年还是就在府里读书吧,让他老子再去请个好些的先生便好,……” 这一番暗含机锋的说话下来,无论是王熙凤和几个老的,还是几个年轻小姐妹都见识了冯紫英的厉害。 想想也是,这等人能在临清民变危难之际处变不惊的应对下来,而且干得如此漂亮,岂是一番言语能难倒的? 贾宝玉在他面前装逼挑衅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而冯紫英似乎也完全感觉不到这内里的其他,仍然笑着和贾宝玉拉着家常,勉励他待几年大一些便一道来书院读书,这份气度倒是让史老太君和王熙凤都更高看了冯紫英几分。 面对冯紫英居高临下却又“亲和热情”的“鼓励”,贾宝玉再无复有先前的挑衅姿态,只能唯唯诺诺的勉力应和,其内心的苦涩却是无人能知。 这个话题扯开不提,老太君问起了当日的情形,冯紫英也实实在在的简单介绍了当日情形,他倒也没有刻意夸大自己如何勇武过人,只说当日那种情形下,若是不去寻救兵,那教匪若是长久不走,只怕密室里的人要么就得要饿死,要么就只有屈身从贼,所以他也是迫于无奈只能这般冒险。 至于说到了东昌府如何说服漕运衙门一帮人,冯紫英就没有多说,只说找了与自己父亲有交情的总兵官,说动了总督和御史,便出兵了。 这厅中都是妇道人家,自然不太清楚朝廷尤其是漕运衙门中的运作,而贾琏也从未在衙门里干过,一样不清楚内里的实情,所以冯紫英这番话倒也合情合理。 冯紫英也提及了那薛家的薛峻,免不了也引来了王氏的一阵询问,了解到薛家近况,不无唏嘘感慨,大概也是在为那丧夫的妹妹薛王氏担心。 几个妇人七嘴八舌的问了一些事情之后,老太君才让林黛玉正式起身道谢救命之恩,免不了又是一番推让,终究还是让林黛玉正式的行礼致谢,冯紫英也只能受了,毕竟这救命之恩非比寻常,再是通家之好,也要另说。 ------------ 甲字卷 第七十一节 淡然处之 过场走完,冯紫英也起身告辞,那史老太君倒很是喜欢冯紫英的知趣懂礼,专门叮嘱冯紫英要多来走动,约莫也存着让自家孙子能跟着冯紫英学学的念头。 冯紫英和贾宝玉二人不过相差两岁,但是这之间一对比差距就太大了,而想到冯紫英前两年来贾府时,也并不出色,所以也是希望能和冯紫英多来交往,以便日后能提点贾宝玉能走上正道。 冯紫英自然没兴趣和贾宝玉这等顽劣之辈多打交道。 他已经看出贾宝玉已经是定型,对读书也好,走所谓“仕途经济”也好,没有半点兴趣,或者说用现代语言来形容,就是一个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只想享受却又没有半点吃苦耐劳精神和行为能力的纨绔,和他打交道也就是浪费时间。 或许这个人本性不坏,甚至也称得上是一个好人,但是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窝囊废。 生在这等人家,若是其兄长贾珠还在,他的优游日子还能勉强过着,但贾珠早亡,这荣国府二房就只有他是嫡子,这份振兴家业的重担本该他来扛起,他却是个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加上一个今日没出现但在书中也表现极为不堪的贾环,只怕这荣国府二房就真的要没落下去。 冯紫英其实对贾琏倒是颇有好感,认为此人虽然未读过多少书,但是本性不坏,且也能勉强做点儿事情,纵然能力不算太强,但若是能给其出出主意,指点一番,未尝不能算是一个帮手。 至于说贾琏贪花好色,这在当下这个时代,在贾家这种家族,根本不算什么,连那贾政如此食古不化的“方正”人,都还有两房妾室,若是像贾琏这般正是年少慕艾之际只有一妻,恐怕反而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不过冯紫英自然也不会去交恶贾家,对贾宝玉也不会有什么多少情绪,淡然处之即可。 这贾宝玉算是荣国府的心头肉,别看史老太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是对这个嫡孙在意得紧,若非自己应对得当,只怕也得不到对方的这般青眼相加。 衔玉而生就以为真的能成才,还不知道那块玉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无外乎也就是想弄出一个天降祥瑞的好兆头,为自家孙子或者儿子造造势,为整个家族添添彩罢了。 这等事情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少见,没见什么“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这等花哨玩意儿玩一出,都能掀翻偌大的蒙元帝国。 贾琏陪着冯紫英漫步而行,一直送他到西角门。 “大郎,老祖宗也说了,你我两家亦属通家之好,还当多多亲近才是,老祖宗也专门发了话你来咱们府里,只管来,我看老祖宗也希望你能多点拨一下宝玉,我这个年龄读书怕是不行了,但宝玉老祖宗和二叔二婶那里怕是都还存着让他上进的心思,所以你也多来走动走动,提点提点宝玉,……” 冯紫英估摸着这应该是那薛王氏让王熙凤来叮嘱贾琏说这番话的,倒也不在意,笑着道:“琏二哥,你我兄弟何必这么生分?你要我来我来便是了,至于宝兄弟那里,我怕他是没这份心思读书的,咱们这等家庭,便是不读书其实也能过,再说了,琏二哥你是赦世伯的嫡子,赦世伯才是荣国公的当家人才对吧?你又何必……” 贾琏忙摆摆手,看了一下左右,他也看出冯紫英不太喜欢贾宝玉,刚才贾宝玉那一出明显就是针对冯紫英,好在冯紫英大度没和宝玉计较。 “咱们府里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父亲也是一个忠厚人,……”贾琏肯定多少也对府里边对贾宝玉这般宠溺有些看法的,但话语里却不敢乱说,交浅言深,虽说和这冯紫英很是投缘,但还没有到那个可以随意推心置腹的地步, 但放在府里,都是嫡子,自己还算是长房这一门嫡子,却没有人多在意他,都把心思放在了宝玉身上,连自己媳妇儿平素都是宝玉前宝玉后的,一门心思讨好老祖宗和二婶,贾琏心里要说没半点膈应,肯定不可能。 不过贾琏也知道自己没宝玉那么招老祖宗喜爱,而自己父亲也一样在老祖宗那里不受待见,所很多事情还得要求着自家媳妇儿去圆转。 贾赦是忠厚人?!冯紫英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过贾赦在史老太君面前的确说不起话,这倒是真的,也连带着贾琏在荣国府里也没那么受尊重了,若非王熙凤得力,只怕还要黯淡一些。 “琏二哥,其他话不说了,老祖宗发了话,我自然是要常来的,宝兄弟那里我会多说说,但听不听得进去,那就由不得我了。”冯紫英笑了笑和贾琏道别:“日后有机会,约琏二哥一起喝酒。” “好啊,那可就说定了,到时候我来约你,再找几个朋友一道,……”说起喝酒贾琏便来了兴趣,而且他这个人也喜欢结交朋友,冯紫英现在这般受人瞩目,连媳妇的舅舅王子腾都点评了几句,自己和媳妇儿结婚几年可从未入过王子腾的眼,足见现在冯紫英的人气。 冯紫英便和贾琏道别离开。 先前离开内院的时候,小丫头便挤眉弄眼的偷偷做表情,显然是对这般见面很不满意,估摸着还得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然自己刚拐出角门带着瑞祥走出没几步,后边便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冯大爷!” 冯紫英扭头一看,却有些面熟,一想,应该是那内厅里说话时站在一干小姐背后中某个女孩子中一个,当是某个人的丫鬟才对。 见冯紫英锐利的目光望过来,紫鹃心里没来由一跳,她是不愿意来的,这等事情弄不好就要沾惹是非,但是自家小姐却不依不饶,她拗不过对方,又不敢声张,只能硬着头皮前来。 “我家小姐让我给冯大爷带一句话,今日之事,不能作数。”紫鹃赶紧低垂着头道。 “你家小姐是谁,什么事儿不能作数?”冯紫英自然明白这丫头是谁派来的,倒是大胆,这大街上就敢缀着自己,他也怕被贾家人看着,连忙走几步拐进一条胡同,示意对方跟上。 “我家小姐就这么交代的,其他我也不知道。”紫鹃咬着嘴唇,只等冯紫英回话。 冯紫英见小丫头也很紧张,也不难为对方:“嗯,那行吧,你就带话给你家小姐,我明白了。” 紫鹃眨了眨眼,见冯紫英便再无其他话,愣了一愣,“冯大爷,就这一句话?” “是啊,你家小姐都只让你给我带一句话,那我当然也就回一句话喽,你就这么回吧。”冯紫英见小丫头还在犹豫,便挥挥手道:“赶紧回去吧,你家小姐来的时间也不长,别被人说闲话。” 见冯紫英这么说,紫鹃也只能悻悻而归,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和这位冯大爷打什么哑谜,内心却又有些担心这里边别有什么隐情就不妥了,回去倒是要好好和小姐说说。 ------------ 甲字卷 第七十二节 余波 森冷的目光在座下逡巡,端坐上方的黄龙袍男子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怒气,案桌下面散落着几份奏折朱批,在一旁的近侍都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似乎对眼前这一切熟视无睹。 “卢嵩,你说,此事内里究竟为何引发如此大乱?”好一阵后,似乎才把怒气慢慢按捺下来,身体微微侧着,一只胳膊按在旁边的靠枕上,声音也放慢了不少。 “陛下,此事张瑾等已经有回禀。”身着微微躬身,“臣以为冰冻三次非一日之寒,此次临清民变名为税监设立引发商民不满导致民变,进而被白莲教匪裹挟利用,最终导致大祸,但以张瑾等密查所获,山东各地闻香教、东大乘教、无为教和罗教等以各种名头传教行事的白莲余孽层出不穷,鲁南和鲁西皆有蔓延之势,……” 端坐上方的自然就是当今天子张慎。 微微凸起的颧骨让他的脸颊显得有些瘦长,略微白皙的面部加上略显深凹的眼眶,使得整个面部在养心殿内明灭不定的光焰下看上去有些阴郁深邃。 “运河水道当下乃是山东贯通南北的重要通道,除漕运外,日常沟通南北直隶和山东、江南的各类民生物事尽皆通过这条水道南下北上,临清乃是必经要隘,……” 卢嵩话语中没有多少感情色彩,虽然他也知道常宏是陛下安排去临清设立税监收税的,但是真正为陛下收回的税金和常宏本人及其他手下一党人所获相比,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民间非议尽皆归于常宏,但是在士林乃至朝中的指责却纷纷指向了陛下,这恐怕才是陛下最为恼怒的。 可问题是不考这些渠道办法收罗一些银钱回来,难道全都依靠纳捐来填补越来越大的窟窿? 只怕那些科道言官会更是攻讦如潮了。 九边要饷催得越发紧急,户部尚书一职迟迟无人接任,就是没有谁能解决得了眼下的难题。 面无表情,永隆帝张慎的目光却是有些飘忽。 缺银子,哪里都缺银子,但是这内外上下都需要银子,尤其是九边的军饷更像是一根绞索般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半年来,各地税监陆陆续续替他弄回来七八十万两银子回来,但是这点儿一直和九边的军饷所需相比,如杯水车薪,丢进去便没有半点声响。 可户部这边下边各省的历欠和皇室宗亲的借款却是迟迟收不上来,个中原因他自然也明白,问题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却是无能为力。 而且即便是能够收回来,但在面临着九边日益增长的军饷需要,还有各处日益增多水旱蝗灾带来的各种饥荒,稍不留意就会酿成大祸,而像山东这种在张慎看来本该是最不该发生此类民变和叛乱的地方,却恰恰发生了。 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上午就在早朝上已经与几位阁臣就临清民变叛乱一事作了一个商议,但是却没有能够得到阁臣们的认可。 裁撤税监是这些文官一致的意见,都察院的各类弹劾奏折已经如雨一般的递上来,口口声声要拿常宏示问,便是他一力表示这是自己亲自安排前往山东的,但是那帮人依然不肯罢休,这种感觉让张慎觉得很疲惫,却又无能为力。 裁撤税监说来容易,自己一句话的事情,但是所需的军饷从何处来?没有这税监所得,如何填补? 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是好歹也能应应急,否则去年冬日里鞑靼骑兵说不定就要已经寇边而入了。 但若是不撤税监,如山东这等事情再次发生,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想到这里张慎也不由得为之后怕,如果不是漕军果断出击。一举击溃了尚未完全整合好的教匪乱军,稍有迁延,只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运河两岸尽皆是北地的精华膏腴之地,一旦被毁,那就不是一两年能缓过气来的,而且这种战争引发的灾民外逃,扰乱周边,说不定就还会被那些教匪趁机坐大作乱,其后果更是不可想象。 “卢嵩,这山东民事便是这等不堪了么?”张慎的目光越发阴柔,语气却听出多少倾向。 “回陛下,若是以臣之见,山东算得上是北地情形不错了,北直隶和陕西近两年恐怕情况还要糟糕一些。” 作为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潜邸故人,陛下私臣,所以他说话自然不会向一般文官武将那么多弯弯绕,纵使有些难听,他也不会忌讳,因为他知道陛下要听的就是这些云遮雾罩背后真实的一面。 陛下御极之后几乎没有对朝中诸臣作什么变动,便是阁臣中已经有些老迈不堪之人提出致仕,这本该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但是陛下为了以示恩宠和对太上皇旧臣的优遇有加,均下旨予以挽留,唯独在这龙禁尉指挥同知一职上专门提拔了自己,足以说明很多。 现在的龙禁尉指挥使因病已经在家卧床半年,龙禁尉日常事务实际上已经是自己在执掌,若是自己都还在陛下想要知道的消息上遮遮掩掩,只怕就真的无人能给陛下分忧了。 “哦?”虽然听着心烦不悦,但是张慎却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面对的。 从卢嵩这里都得不到真实的情况,那自己对整个大周就要失控了。 大周这帮文官除了结党营私争权夺利之外,便只会不断的提出麻烦和问题,却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拿出了办法,总会有人从其他方面来提出质疑和攻讦,最后又陷入了无尽的争吵当中去。 张慎还真有些怀念前明廷杖制度,大周虽然没有废除廷杖制度,但是终其父皇四十二年天下,从未动用廷杖,若是自己一登基便要开启廷杖,只怕士林民间对自己的攻讦还会更加猛烈,这也是他不能接受也不敢承受的。 “陕西这两年水旱交织,尤其是旱蝗不断,民间颇苦,流民日多,……”见皇帝不想再听,卢嵩心中也暗叹。 怕是皇上也早就知晓这些,但摆在面前最紧迫的却还不是陕西,还是这山东民乱带来的冲击,连北地精华腹地都变成了这样,怎能不让人不寒而栗? “山东情况尚好,运河沿岸商贾发达,户部钞关收入稳定,……”卢嵩也只能捡些能让皇上心情勉强好一些的话题来,“此次征讨叛乱,漕运总督李大人和巡按御史乔大人与漕运总兵官通力协作,全无往日扯皮推诿之事,一日之内便下临清,乱匪一击而溃,可谓皇上洪福,……” “卢嵩,这李三才和乔应甲此次为何这般合契?”张慎揉着太阳穴缓缓问道。 制约成法乃是大周立国以来的规制,文武相制,内阁六部与都察院科道言官相制,总督和各省与巡按御史相制,这都是规制成例,就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甚至在朝中文臣中各家争执其实也是一种异论相搅的规制。 只不过有得就有失,原来未曾坐上这个位置上,张慎还觉得朝中这等相互制约相互攻讦的局面很好,父皇在其中驾驭局面游刃有余,但是当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才明白驾驭没那么简单,异论相搅一样需要付出代价。 ------------ 甲字卷 第七十三节 只为朝廷,对事不对人 卢嵩迟疑了一下。 张瑾有报告送来,也详细介绍了此次临清民变前因后果以及处置情况,卢嵩也能大略了解其中情况,如何既要基本如实的向皇上报告这一情况,又要适度考虑皇上现在的心情,这也让卢嵩颇费心思。 “回禀陛下,根据张瑾所报,此次民变时,虽然乱匪未曾伤及漕运诸仓,但那临清三仓也在乱匪威胁之下,李大人和乔大人也是心忧国事,陈大人勇于任事,……” “嗯?”张慎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这个一直跟随自己长大的幼时玩伴,“卢嵩,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和朕来这一套了?” 卢嵩脊背一阵汗意,赶紧躬身一礼:“陛下恕罪。” “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张慎瞥了对方一眼。 “李大人和乔大人虽然往日有所争执,但在此次平叛事务上的确较为合拍,据臣查悉,其中亦有一些缘故,……”很显然皇上已经从其他渠道获知了一些情况,卢嵩也就不在遮掩。 “那冯铿乃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冒险潜出见了乔大人,……,陈大人应该是与冯唐有些交情,……” “你的意思是这冯铿说动了乔应甲?”张慎意似不信,“十二岁的少年郎,这般勇武大胆?乔应甲为御史,这等事情本该是李三才统管才对吧?为何他不找李三才却找乔应甲?” “回禀陛下,臣以为,此等情况或许是有人指点,……”卢嵩沉吟着回答道,言外之意也很清楚,有内行点拨了总督和御史之间的关系,不解决御史这一关,此事便难为。 “乔应甲不是轻易被人说服打动的人吧?”张慎还是对乔应甲有些了解的,这般都察院出来的御史,都非易与之辈,岂是能轻易说动的? “臣闻乔应甲虽然为御史,但自称他为人行事,只为朝廷,对事不对人,……”卢嵩回应道。 张慎略微一怔,细细咀嚼这句话,若有所思,却不知道这句话乃是冯紫英在告辞乔应甲时所言,而乔应甲也有所感,便在某个场合下酒后说了出来。 “些许情况,陛下可以等到李大人、乔大人入京之后,当面询问便可知晓。”卢嵩也不敢把话说死。 毕竟这也是张瑾他们从各方渠道打探而来,若是这些人在皇上面前又换了一番说辞,那倒还真不好说了。 皇上御极不久,朝中班底基本上还是太上皇留下来的老臣,卢嵩观皇上目前的做派,基本上还是大事都要送本到大明宫那边去,所以许多事情皇上也是难啊。 “朕记得那冯唐可是冯朝宗之子?”殿中安静许久,张慎才悠悠的问了一句。 卢嵩一愣之后,才道:“回陛下,冯大人正是前一品耀武将军冯殿伦之后,冯朝宗三子,其长兄冯秦元熙二十二年战死鞑靼人寇边的呼伦塞一战中,二兄冯汉在元熙二十八年因病殁于大同镇任上,冯唐方才袭爵,前年因御史弹劾其骄横跋扈,擅其边衅,所以免官,现赋闲在家。” 张慎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目光也变得有些悠远,“呼伦塞?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当年我奉父皇之命巡边,正赶上了呼伦塞一战,鞑靼七万铁骑席卷塞外,朝廷边军寡不敌众,多处关隘被突破,那冯秦率军阻击鞑靼人精锐三日,所率八千劲旅仅存两千余人得以回返,但全赖这一战挡住了增援鞑靼铁骑,朝廷大军方才能击退意欲突破的鞑靼人主力,……我记得此役冯秦虽然战死,但是朝廷也是赏赐了其一爵位?” 卢嵩在来之前就已经对冯家情况做过专门了解,他知道这位主子素来精细,这等细枝末节恰恰是这位主子最爱询问的,以显示他体贴下情,所以便径直回道:“当初朝廷赐其子云川伯,只不过其子当初年幼,后也不幸夭折,所以……” 张慎微微皱眉,这等绝后而导致爵位未能承袭可谓是最可惜的了,只不过一般人家都会从兄弟那里过继一个过去庶出子,“那冯家难道就没有过继一子给冯秦?” “回陛下,冯汉无子,冯唐亦只此一嫡子。”卢嵩回答道:“冯汉元熙二十八年病殁时,朝廷也曾追封,只是冯汉无子,后便由冯唐承袭神威将军并晋升为三品将军。” 张慎也有些感触,边塞宿将往往都是子承父业,但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这等事情也是难免,只不过冯家一脉三兄弟,两兄弟都死于疆场,现在只有唯一一个健在,而且只有一个嫡子都还尚未成年,还是难免让人有些唏嘘。 “那冯铿现在国子监读书?”张慎又道。 “是,今年初开始在国子监读书,听闻此子读书还算刻苦,有意要参加后年乡试。”作为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卢嵩对这些情况的打探早就做到了前面。 “唔,朕知道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张慎迟疑了一下,“你查一查,冯唐此人在大同那边口碑,不,算了,等等再说。” ******* 冯紫英回到家中时就明显感觉到了府中的气氛不一样。 书院一事是当务之急,后年便是秋闱大比之年,对自己来说,只有两年时间的读书时间,虽说自己从六七岁时家中就聘请有塾师教授自己四书五经,但是乡试的竞争程度在前世中冯紫英也就知晓,相比于现代的高考,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数量很小,但是仍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阵势,因为在这个时代,真的是考过了乡试,中了举人,基本上就是鱼跃龙门了,纵然考不起进士,但是一个举人身份,足以让一个人,乃至他的家庭发生彻底变化,直接从普通人进入了特权阶层。 这比起考起一个北大清华都更足以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冯紫英这具身体的记忆力和思维都不算差,五六年的四书五经学下来,基本底子还是有的,现在无外乎的就是要寻找到一个优秀的老师来有针对性的进行学习和复习,目的就是一个,为乡试做准备。 而且在顺天府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京师城下,乡试名额相对较多,主要是针对在寄籍在京的士人不少,这些人多是官宦子弟,亦有部分通过其他渠道来寄籍,这等情形下,顺天府每一科的名额就比其他要多不少。 京师书院不少,但以城外居多,像顺天府的宛平、大兴两县地处京畿,有几家书院都颇有名气。 ------------ 甲字卷 第七十四节 识时务者为俊杰 “少爷,刚才佐叔来找你,老爷让你回来就去他书房里。”云裳有些惴惴不安的替冯紫英换衣,一边道。 “哦,说什么事情了么?”冯紫英也不在意,他已经觉察到这两日里他在府中的地位迅速提高,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以及府中其他人,都对临清之行取得了赫赫名声之后的他态度都大不一般了。 “没说。”云裳替换了衣衫的冯紫英整理了一下衣物,“少爷没在外边儿惹事儿吧?” “我能惹什么事儿?”冯紫英有些好笑,这丫头还把自己当成几个月的自己,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难道还怕老爷再给我一顿板子不成?现在不一样了,怕是老爷找我商量什么事情吧,我马上就过去。” 一直到冯紫英消失在院门外,云裳都还在琢磨着那一句话“现在不一样了”的意思。 好像这两日里府里的确和以往不一样了,以往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围绕着老爷和太太在转,每每提及少爷,老爷太太都是让府里边儿少打扰少爷,让少爷一门心思读书,但现在明显不一样了。 老爷和太太找少爷的时候和次数一下子就多了起来,难怪少爷说要出去读书,省得在府里边各种繁杂事情影响他读书了。 “你真要打算出去读书?国子监这边你怎么办?”冯唐示意儿子入座,往日都是站在一旁听自己教训,但是现在冯唐觉得也许冯家光大门楣就真的要落到这个儿子身上,自己现在还得要好好听一听自己儿子的想法。 “国子监这边倒是简单,祭酒那边对我印象颇好,司业那边也清楚现在监里的实情,大家都是月考来点卯,很多人甚至月考都糊弄,只有在需要历事时才来。”冯紫英对这一点倒不担心,“我按照规矩来请假销假,考试时准时到,而且考绩也不差,他们说不到我什么,更何况大家都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冯唐点头,他就怕自己这个字恃宠而骄,觉得临清这事儿办得不错,外边也有夸赞,就飘了,现在看来还是很冷静的。 “紫英,你明白轻重就好,今日王子腾到兵部见了我,对你评价颇高。”冯唐心情很好,“左侍郎张景秋张大人也问了我几句,也许……” “父亲,您这就有点儿想多了,我记得我和您说过了,这等事情其实没必要急于求成,弄不好就要弄巧成拙了。”冯紫英觉得自己父亲有些急躁的情绪似乎遮住了他平素还算不错的情商,怎么这事儿上就这么看不开呢? 太上皇这边你已经被边缘化了,然后又没有获得皇上那边的首肯认可,谁会轻易把大同镇总兵这样的一等一位置许给你? 王子腾不过是示好的一个姿态而已。 其实哪怕自己现在考中了状元,对王子腾来说,意义都不大,能影响到他起码也是十年八年后的事情了。 至于张景秋那里,那是皇上的一张牌,怎么可能轻易翻给你看? 无外乎就是张静秋此人很善于拉拢人心,手段高明,所以让自己老爹产生了误解了,在冯紫英看来,除非皇上明确表明态度,否则结果不可能有太大变化。 “紫英,我知道,……”似乎有些遗憾,但是冯唐还是迅速振作精神,“连王子腾都专门和我说起你的事情,我觉得临清民变的情形恐怕已经传到了朝中,传到了皇上和几位阁老那里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日后甭管你走哪条路,皇上和阁老们对你有印象,那许多路就会平坦许多,也宽得多。” 从父亲的这一席话里冯紫英就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又有了很大变化,昨日里他虽然不反对自己外出到书院读书,但是也不是很支持,大概还是觉得冯家突然要想摆出脱离武勋贵族这个群体的姿态,让嫡子去科考,这样的变化难以接受,也容易引来武勋贵族这个群体一些怀疑和敌视。 但现在,冯唐已经态度鲜明了,支持自己读书,支持自己参加科考,甚至支持自己通过科考踏入文官群体,哪怕耗时会很长,甚至也要遇到一些波折困难,但冯紫英清楚,冯唐也知道,这些都是值得的。 “父亲,我之前就说了,咱们家虽然是武家勋贵出身,但是都知道我们冯家是不能和四王八公他们比的,甚至像襄阳侯、锦乡候、川宁侯、平原侯、定城侯、景田侯这些人,都比我们家更底气十足,若非大伯、二伯和您这么些年来在边塞为朝廷厮杀效命,大伯二伯甚至马革裹尸,只怕您这个三等神武将军都未必能拿得到呢。” 冯紫英觉得是时候让自己父亲彻底清醒冷静一下了,不能再继续沉湎于往日的那种固有思维状态中了。 “您别觉得我要出去读书,要去科考就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就是要和谁划清界限,没那么夸张,贾家敬世伯不是二十年前就考上了进士么?政世伯的珠大哥不也早早就考了秀才,若非身体不佳早逝,只怕现在也早就是一门进士,最起码也该是举人功名了吧?” 冯紫英清冷的语气让冯唐兴奋的心情又平复了不少,默默点头,示意儿子继续。 “父亲,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武家勋贵若是放在六十年前,那肯定是被朝廷倚为泰山的,但是那时候大周初立,需要你们来稳住局面,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本朝君皇仁义,既没像先汉前明那般兔死狗烹屠戮功臣勋贵,也没像前宋那样杯酒释兵权,对功臣勋贵都还算仁慈,但是咱们当臣子的得看清形势,不能恃宠而骄,以文御武是本朝定例,若是还依仗着是勋贵便觉得可以为所欲为,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番言辞可谓诛心,听得冯唐都心惊肉跳,若非只有父子二人,冯唐真的要上去两个大嘴巴子,即便如此,也是怒气溢面。 “父亲,您别生气,今日之话只出儿子之口,只入您耳,出了此门,过了今日,我便不会再说,也不会承认。” 见冯紫英这般说,冯唐心中稍许放心,“紫英,这等话,便是对我亦不可再言。” “爹,您也不必如此,我知道轻重分寸。”冯紫英倒是显得很淡然,越是深处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了解越多,他越发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世界。 爱上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前瞻性的优势,无所不在的阶级特权和阶层特权,男尊女卑的秩序,这一切让他都有一种已然占据了一切先机天下大势尽在我胸的畅意。 当然他也很清楚,要把先机优势化为实实在在的胜势,自己还需要积攒和努力,一样存在着各种不确定的变数,甚至可能阴沟里翻船,小觑任何不了解的东西,都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这是他前世为官几十年得出的刻骨铭心的真理。 但这不正是最让人舒心畅快的一面么?只有奋斗所得,才值得最甘美的品尝,信手所得,反而失了几分味道了。 ------------ 甲字卷 第七十五节 惊天秘密 “父亲,您其实也应该感觉到一些才对,咱们武家勋贵太上皇那边也还有些颜面,但是皇上那里恐怕就未必了。”冯紫英继续道:“但就算是太上皇那里,我们冯家也挤不进场,排在咱们前面的四王八公之外,都还有几个侯伯,他们可以优哉游哉的居高位享清福,子侄都能安排妥帖,但咱们冯家取得要去那性命去搏去换,纵使如此,也还要仰人鼻息,所以啊,……” 冯唐脸色严肃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紫英,此话不必再提,为父不会阻止,嗯,支持你去读书,能读得出来考上,是你的造化,但你先前提到的却不能,……,有些情况你未必清楚,……” 这已经是父亲第二次神神秘秘的说这种吞吞吐吐的话了,这让冯紫英很是好奇又有些不耐烦,“爹,你我亦属父子,我的性子你知道,不是那种嘴上不把门的人,只有你我二人,又有什么不能言?” 冯唐看着儿子,犹豫起来,好一阵后还是摇摇头:“此事我也不确定,不敢妄言,但是我只提醒你一句,纵使皇上对你青眼有加,你也需要把持好,莫要忘乎所以。” 冯紫英一凛,抬起疑惑的目光看着父亲:“爹,您这话什么意思?且不说临清一事儿还不至于入皇上眼,若然皇上真的看重,这本是我们冯家的福气,为何你却这般说?就因为我们冯家是武家勋贵?” 冯唐张口结舌,憋得很难受,呐呐半晌才道:“紫英,许多事请现在还轮不到皇上做主,哎,……” “爹,这我知道,皇上大事儿也还要请示太上皇,但太上皇和皇上亦属父子一家,这太上皇千秋之后,皇上便能独掌乾坤,……”冯紫英觉得这里边应该有什么古怪。 “紫英啊,太上皇龙马精神,只怕皇上想要独掌乾坤还有得等啊,况且,……,有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冯唐最后一句话已经轻不可闻。 冯紫英悚然一惊,想起前世关于《红楼梦》故事的种种,盯着父亲,“爹,莫不是义忠老亲王……?” 冯唐色变,环顾左右,这才厉声道:“噤声!此事你我心里知晓便可,日后休得再提!” 冯紫英恍然大悟,迅疾连连摇头:“爹,此事我们冯家决不能参与进去,……” “我何尝不知?你以为你爹真的享受不了清福,非得要去那大同苦熬?”冯唐沉声道:“这等天家之事,沾上便是祸福难料,冯家沾染不起,我才想要回大同,留在这京里,迟早脱不了身,……” 冯紫英这才意识到自己老爹也非等闲之辈,早就看出了里边的凶险,但却不知道前世《红楼梦》书中所提及冯家为何最终还是卷入了这等犯忌讳的天家夺嫡之事中去? 义忠老亲王便是前太子,这不是什么秘密。 前太子是已逝的皇太后嫡子,而且还是嫡长子,原本稳坐太子之位,但皇太后逝去之后,诸子争夺大位激烈,连太上皇都难以压制,后来太子因恶了太上皇被废,才给了其他诸子的机会。 最终当今皇上在太上皇病重期间得传大位,只不过未曾想到太上皇最后却病愈而起,才形成了当下这种尴尬局面。 这样看来,只怕是那义忠老亲王还有心有不甘,或者太上皇又后悔废了义忠老亲王?只是这等事情还有反悔的余地么? 冯紫英心里发紧,他本以为自己现在已经可以握得一手好牌,进退裕如,未曾想到冯家与武家勋贵这一党关联如此之紧。 看样子书中所描述的也差不多,虽说冯家处于这一党边缘地带,但是却始终未能彻底摆脱,最终还是要被拖进去,但现在他就不能容忍冯家再卷进去了。 但父亲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现在皇上很大程度都还只是一个傀儡,大事都还是需要请示太上皇,甚至太上皇还有了一些其他心思。 前太子也就是义忠老亲王在太子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在皇上登基之前无论是势力还是影响力都远胜于如今皇上,虽然因为恶了皇上被废,但如今只消太上皇流露出些许其他意思,只怕阿附在义忠老亲王身边的势力就会死灰复燃。 那么这一局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若是一味认定当今皇上才是真命天子,死抱当今皇上大腿,一旦义忠老亲王最终翻盘,如同前明景泰帝一般,正统帝复位为天顺帝,连于谦那等英雄人物都最终身死,其波谲云诡如何能料到? 冯紫英可不想当什么像于谦那样的大英雄,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你别刚抱上皇上的大腿,那边义忠亲王又复位了,那可就惨了,或许不至于身死族灭,但没准儿就会被打入深渊,终其一生难得翻身了。 不过无论如何冯紫英都觉得历史起码还是《红楼梦》有这本书的脉络可循,义忠老亲王在书中并未能翻盘成功,那么当今皇上稳坐皇位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若真的是迫不得已二选一,冯紫英觉得还是宁肯选当今皇上,他不认为自己现在就有能力改变什么大势,起码十年内都没有这种能力。 最稳妥之举还是距离这场风暴远一些,如果实在避不了,那就必须要站在胜利者一方。 “父亲,若是这般,那你这外任就真的迫在眉睫了,若是大同镇去不了,其他镇如何?”冯紫英问道。 “大同镇若是去不了,估计宣府镇和蓟镇就更不可能了,山西镇和榆林镇有些远了,而辽东镇现在局势日趋吃紧,女真人现在野心渐露,你爹我去还有些担心吃不住劲儿啊。”冯唐在自己面前倒是很实在,没遮掩什么。 冯紫英皱起眉头。 大同、宣府、蓟镇是防卫京师的三大重镇,无论是谁当皇帝都首先要把这三镇军权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来。 如今朝中仍然是太上皇当政,那么冯唐却拿不到这个位置,其实也就意味着太上皇没有把冯唐当成核心圈子里的一员。 辽东镇倒是手握重兵,但那里直接面对羽翼渐丰的女真人,老爹有些觉得吃不住劲儿,山西镇和榆林镇太偏了,估计老爹不想去。 “爹,我倒是觉得,若您真的不想去辽东镇,那么不妨谋一谋山西镇或者榆林镇。”思考了半天,冯紫英觉得哪怕是去远一点儿,那也胜过在这京城里被浑水卷入,至于说自己反正年龄还小,倒是不怕这些,想那太上皇还关注不到自己这等人身上来。 冯唐也点了点头,“嗯,若是榆林或者山西,或许还有几分机会,不过现在也很难说,且看吧。” 说完了冯唐的事儿,父子俩又说起了冯紫英的事儿,既然打定主意要出去读书,那么就要尽早物设好合适的书院,只有两年时间,自然就要抓紧时间。 ------------ 甲字卷 第七十六节 读书 从回来休息了几日之后,冯紫英就开始寻摸着找合适的书院。 顺天府书院集中在宛平县,大兴县也有,但却明显少于宛平,而且质量也不及宛平。 整个顺天府书院加起来不下三十所,但是真正有名的也不过就是几所,毕竟这些书院都是属于士绅官员所办,经费来源也来自士绅支持或者商贾捐助。 顺天府京畿地区的四大书院就有三所在宛平,而在大兴仅有一所。 四大书院通惠书院、青檀书院、崇正书院均在宛平县境内紧邻京畿,几所书院相距不过几里地,但是却是各有特色。 通惠书院规模最大,足有数百人,其中学员不局限于顺天府,北直隶其他府州亦有不少生员来此读书学习。 青檀书院规模不大,仅有百余名学生,素以学风严谨著称,而且多为贫寒士子较多,其学员更是遍布整个北地,甚至还有部分南方士子来学习。 该书院乃是大周广元帝在位时都察院一位风骨极佳的左都御史夏言所创,其亲自在书院中种下一棵青檀树,书院因此得名,该树至今已经有七十余载。 崇正书院则是本朝阁老方从哲十年前时任吏部右侍郎时创办,这所书院虽然规模比通惠书院略小,但是人员却是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南方来京寓居读书的士子占到了一半以上,而以各地士绅望族子弟尤多。 通惠书院如果单从冯紫英的国子监身份来说,无疑是最适合的,盖因通惠书院中亦有不少国子监监生在其中学习读书,而且京中文官武臣子弟亦有不少在其中读书,可以说从学生家庭出身来说,这里云集了京中相当一部分的官宦子弟。 其次则是崇正书院,崇正书院创始人兼捐赠者方从哲乃是当朝阁老,据传其极有可能要接任首辅,这所书院学生来源较为庞杂,既有南方的士绅官宦子弟,亦有北地商贾和贫寒子弟。 青檀书院规模小,校舍破旧,而且院纪严格,对官宦士绅子弟不太欢迎,这一点冯紫英也打听到了,甚至要进入青檀书院还需要特定举荐人推荐方能进入。 “你是说你想去青檀书院读书?”乔应甲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国子监这边呢?” “叔父,国子监这边情况您可能也知道,贡监和荫监中很多其实都只是去应卯,真正在其中学习的并不多,但是月考大家都还是参加了,另外就是历事期间大家自然就要回来,祭酒和司业大人他们也都采取了比较灵活的办法,我觉得其实这是好事。” 冯紫英仍然是以林如海“女婿”自居,当然是“未来女婿”,没办法,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乔应甲根本就不会理睬他。 这般进士出身的文臣就有这么傲,哪怕是举人出身的同僚他们内心都有着很深优越感,更别说字这等武勋出身的人了。 也还是自己表明了一心要读书科考,这乔应甲才会给几分好颜色,否则即便是林如海“女婿”,一样难入他法眼。 “国子监这样行事,你还觉得不错?”乔应甲冷笑。 “叔父,国子监形成这种境况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原来朝廷里还要给贡监监生们一些膳食生活补贴,但现在朝中财政日益拮据,这等补贴早已经停发多年了,加之现在贡监若是只想谋个教谕或者州县佐贰杂官,便无须来参加季考岁考,只需在历事时来便可,这等情形下,除了需要参加乡试会试者还需来准时参考外,其他人何须再来?” 大周沿袭明制,但是在这国子监制度又有变化,凡是不愿参加乡试而欲直接授官者,只需要在贡监挂名二至三年,并参加历事,最后吏部廷试过关便可,这已经和举人相若。 只是举人底气更足,在诸如知县这一类地方亲民官上授官上,若是举人与贡生相比,仍然优先授官举人。 这种情形下,很多对乡试没有信心,又或者只图某个官职的生员们,便更愿意在国子监挂职,然后再定时历事,定时参加廷试过关便可授官,所以眼下国子监真正在其中读书的反而不多了。 乔应甲也知道这是陈年积弊,早已经形成定式,这在国子监真正用心读书的反而没几人了,倒是冯紫英这般执着的要读书,特别是还是武勋出身,就真的罕见了,起码乔应甲对其观感好了许多。 “若是你真想到书院读书,为何不选通惠书院或者崇正书院,却要选最简陋寒酸的青檀书院?”乔应甲注视着对方。 “叔父,通惠书院人多心杂,和国子监情况有些相似,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怕是内里朋友熟人太多,反而弄得我无心读书,失了本意了。”冯紫英半真半假道:“至于崇正书院,南人太多,怕是我这等武勋子弟又要受排挤了,徒扰人意。” “叔父,林叔父也曾对我有所要求,我自己也向林叔父承诺,若是考不中进士,和林家婚事便不必再提,我也能理解林叔父心意,所以……”冯紫英再度飙演技,“所以也请叔父莫要在林叔父面前提及这一事,若是小侄未能考取进士,而林叔父另结婚姻,小侄也无怨言,……” 乔应甲微微动容之余,对冯紫英求学上进之心倒是多了几分欣赏,这等武勋子弟还真的没有几个像样的读书人,都是一帮武夫,仗着先辈从龙余荫混世,若是这冯紫英真的一心求学,自己到还真要成全他这份上进心。 “也罢,既然贤侄你上进之心如此赤诚,我若是冷了你心,倒是我的不是了,青檀书院山长齐永泰乃是我同科好友,亦曾担任过兵科给事中,我这便修书一封,你只需去便是。” 从乔应甲府中出来的时候,冯紫英又是一身汗意。 和这等心思细腻嗅觉灵敏的御史打交道是最费心思的,但冯紫英感觉乔应甲对自己观感不错,而且今日心情也很好。 今日来拜访他也是迫不得已,若是不把“林如海女婿”这一篇圆满的翻过去,真的某天翻出来了,只怕林如海就要从扬州赶回来找冯家麻烦了。 今日他已经和乔应甲说了,乔应甲也很认可自己的志气,想必是不会在自己考上进士之前对外人说起此事了,至于说等到几年后自己考不考得上进士,那又另说。 未曾想到说到读书一事,却还能激起乔应甲的这般“援手”,想必乔应甲也希望自己真的能读书读出头,这等文官的心思到还真是如此。 青檀书院须得要朝中进士出身文臣或者民间口碑极佳的士人推荐方能入学,这等标准尽皆掌握在青檀书院手中,贫寒士子往往容易在本省本府找到士人推荐,反倒是朝中文臣推荐者甚少,没想到今日这一趟却意外收获。 ------------ 甲字卷 第七十七节 看好,改变 在冯紫英离开之后,乔应甲又招来自家幕僚细谈。 “东翁很看好此子?”捋着几许山羊胡子,老者也在观察着自己的东翁。 这么多年,他还很少见到自家东翁向谁推荐什么人。 青檀书院的情形他也知道一些,都察院各科道有不少人便是出自青檀书院。 东翁虽然不是出自青檀书院,但是却和目前青檀书院山长、掌院有着很密切的往来,山长齐永泰乃是乔应甲同科,担任过吏部考功司郎中,掌院官应震则比乔应甲晚一科进士,同样当过庶吉士,也在都察院当过御史。 照理说像冯紫英这等武勋之后是绝不合适进入青檀书院的,那里生员一般都是选择家世贫寒清白的北地士子,便是士绅子弟都筛选苛刻,也是这几年官应震担任掌院之后,才开始同意南方士子进入。 “先生可知今日我觐见皇上,皇上问及临清民变一事,对漕运衙门此次果敢担当勇于任事十分欣慰,也详细问了许多细节。”乔应甲沉吟着道:“皇上御极以来,此次是第一次专门召见,全年我是和李三才以及工部诸人一并觐见,但此次却是单独问谈,我有一些感觉,恐怕皇上和太上皇对臣下的要求有些不一样啊。” “哦?东翁何出此言?”老者也慎重起来了。 “太上皇自元熙三十五年之后召见臣工日少,一切令出内阁六部,六科给事中封驳亦少,但六部和各省怠政情况愈多,朝廷规制运行日益疲慢,今日皇上便谈到若是漕兵不果断出兵,若是要等到山东三司上奏兵部再来议定,没准儿乱匪便成了气候,连东昌府甚至济南府都打下来了。” 乔应甲的话让老者也是一震,连忙道:“这等事情莫不是皇上是在对东翁您和李漕总之间……” “怕也是听到一些,只是我身为巡按,本身就是与总督并行而制,此乃定制,若是我一味听任总督行事,岂非违背了定制不说,一旦总督独行,何人能制?”乔应甲缓缓道:“我也向皇上禀明了我的担心,皇上却有些不以为然,提到漕运事务繁杂重大,须得要精细处置,不得贻误,……” 老者也是点头,朝廷规制岂是能轻易改变的?但若是皇上对此等情况不满,这又是一个难题。 “那东翁认为……” “皇上所言也有其道理,当下各地从各省到州府,对上推诿,对下拖延之风盛行,内阁六部与都察院空谈扯皮更是不堪,便是原来刚行锐进之士现在也是暮气沉沉,只怕是皇上看在眼里所以才有这般看法,……” 乔应甲心中亦喜亦忧。 喜的是此次皇上破格赏赐,李三才不但兼任河道总督,而且还从右佥都御史升任为右副都御使,这一步可谓分量极重,也为未来李三才日后进一步晋升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自己此次虽然未有其他变动,但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巡漕御史怕是做不久了,不出三月,也就是今年漕运结束,自己恐怕就要左迁,至于到哪里,现在还不知晓。 但从皇上对自己此次谈话的态度来看,怕是会有殊遇。 至于说最大得益者陈敬轩就更是喜出望外了,据闻兵部有意让其出镇蓟镇总兵。 这蓟镇总兵和漕运总兵官虽然都是总兵官,甚至在品轶上也相同,但是论实权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东翁的意思是皇上御极之后怕是会一改以往拖沓疲怠之风,只是东翁想过没有,这等风气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而朝中诸臣已然养成此等习气,要让他们改变,何其难?” 老者倒是对朝廷上下的这等风气看得很准,这么些年乔应甲也没对他隐瞒什么,所以许多事情也是坦然而对。 “除非皇上能独掌乾坤,对内阁和六部乃至都察院诸位堂官的职位予以大动,否则便是难以持久,甚至反过来还会损伤皇上威信,甚至可能……”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 乔应甲点点头,“我也就是担心此等情况,不过我以为以皇上的性格,怕是不会仓促行事,他此次对李三才和我以及陈敬轩在临清民变中的表现嘉誉有加,怕是也就是有意要向朝中诸人表明一个态度,且看朝中诸人如何来反应了。” “可东翁以为皇上这般态度,其结果会如何呢?东翁又当如何?”老者紧追而问。 乔应甲笑了笑,“先生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我已经推荐了此子到青檀书院就读。” 老者也笑了起来,看来这位东翁已经打定了主意啊,只是这一路走下去未必平顺,没准儿还会波澜迭起啊,但他相信自己这位东翁也能预料得到这些。 ******** 在拿到乔应甲的推荐信之后,冯紫英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顺天府四大书院,大兴那边的浮翠书院略微远了一些,而且主要以卫镇军籍子弟为主,宛平这三所书院明显更适合来自北直隶乃至北地几省的士子们。 若是要以这些书院的教学质量和学风来说,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无疑要更好一些。 但崇正书院已经比较难进了,青檀书院更甚。 进书院需要先考试,考完试合格之后才成为预备生,一个月预备期学习之后,还有一次正式考试,合格之后才能成为正式学生,而一旦成为书院学生,就必须要严格遵守书院规矩纪律。 相较于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更为优越的办学条件,青檀书院更为简陋,学生不但没有多少补贴,而且还需要自己动手做一些农活来帮补书院经费开支。 也不是没有商贾或者士绅捐赠,但是青檀书院有很严格的要求,非青檀书院学子捐赠不得接受,也不接受外部商贾们的捐赠。 正因为如此,青檀书院办学就很拮据了,但艰苦的办学条件反而更容易凝聚学生的心气,砥砺他们心志。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选择书院的第一选择就是青檀书院,而其次才是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 但是要进青檀书院不容易。 如果是贫寒士子,那么你去拿到一封本省本府的著名士人的推荐信还相对较为容易,但是如果是官宦士绅子弟,则反而不易了。 那些士人们也很珍惜羽毛,如非真的是十分优秀的士子,他们也不会写这封推荐信。 乔应甲这一次居然如此主动积极的为自己写了这封推荐信,连冯紫英都始料未及。 他意识到这里边肯定有些不一样的内情,但是一时间也琢磨不透,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好事,他都不会放弃。 ------------ 甲字卷 第七十八节 贾赦的盘算 “少爷,你真的要去城外读书?”云裳一边有些不舍的为冯紫英收拾衣衫,一边心情抑郁的低垂着头道:“那我和瑞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还不和原来一样?我去读书了,你们俩还能轻松一些了,我这个院子一样得替我打理好,每月三天旬假,我都得回来,真有什么事情,我也能请假。” 冯紫英也还是有些舍不得。 在家里住的条件可能就要好得多,到了青檀书院,那就得按照青檀书院的规矩来。 弄不好就是大通铺硬板床,一大堆男人挤在一块儿,想想那股子味道都能让人崩溃,吃粗茶淡饭,头悬梁锥刺股的彻夜苦读,哪里比得上在家里俏丫鬟侍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干啥就干啥。 但为了以后的好日子,这眼下再苦,他也得去熬着受着,而且还得要熬出一番成绩来,否则这种苦就白吃了。 其实从家中到青檀书院的距离并不远,也就是三十里地,骑马的话也就是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就算是沿着驿道步行,也就是两个时辰就能回来, 冯紫英打算是过了十二岁生日之后才去书院。 他了解过青檀书院的情况,因为生员主要都是来自北地各省,所以在年龄上基本上都是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居多,当然也有事十五岁以下的,但是十二岁以下的,就真的很少了。 好在自己这份身板和样貌倒是给人一种要比实际年龄大两三岁的样子,走到外边儿,说自己十四十五岁很正常,就算是说自己十六岁,也还是有人相信。 “对了,少爷,门上送来一份邀贴,你不在,就放下了。”云裳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到书房那边把帖子拿了过来。 冯紫英一看,居然是贾琏的,邀请自己喝酒。 看来自己的确给贾琏留下了很深且很好的印象,才会让对方如此惦记自己。 不过和贾家这些四王八公家族的关系暂时还不可能就要撇清,甚至连淡化现在都还不能。 毕竟太上皇现在仍然是真正的幕后人,皇上这边还欠缺了一点儿火候,而四王八公则是太上皇的基本盘,若是过于露骨,反而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不过自己才十二岁,贾琏就邀请自己去饮酒,莫非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十四五岁,可以参与某些“特定场合”的应酬了? 还是贾家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感谢和亲近? 抑或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父亲,你要儿子邀请冯家大郎来家做客是何意思?没地太热切了一些吧?” 贾琏很是不解自己父亲怎么也一反常态的对冯紫英态度变得热络起来。 先前救了表妹林黛玉,父亲和二叔也不过就是让自己这一辈去表示了感谢,把老太太推出来见了冯紫英一面。 看似荣宠,其实这荣国府里两位当家人都没有出面,给人感觉还是有些不太重视,只是碍于礼节才会如此。 但时隔几日自己父亲却怎地态度大变,心急火燎的要让自己去邀请冯家大郎来饮酒了? “你懂个屁!” 对自家这个儿子贾赦是从来没有多少好脸色的。 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在娶了儿媳妇之后便再无复有往日那般唯唯诺诺听话了,许多时候都要回去和儿媳妇计议一番,这让贾赦很不悦。 但是儿媳妇是王家人,而王子腾现在又如日中天,他到还是不敢轻易朝儿媳妇发火生事,只能把怒火转移到自家儿子身上。 面对自己父亲的责骂,贾琏倒也习以为常,只是站在一旁听着。 “你整日里就知道被那妇人指使得团团转,做些油盐酱醋的破事儿,却有几个银子进账?”贾赦气哼哼的道:“没见着这几日里外边传得沸沸扬扬,说那临清乱匪叛乱被剿灭,朝廷大加赏赐,那冯家大郎在此事中立下大功,连带着他老爹冯唐都有可能沾光呢。” “哦?”贾琏也是眼睛一亮。 之前他不过是对冯紫英印象颇好罢了,冯紫英要去读书,而且很有胆识,日后怕是有一番造化,但是就目前来说,冯家也不过是一个赋闲在家的杂号将军,论家世,和贾家相比还是相差甚远的。 但如父亲所说,若是那冯唐因子得福,若是从赋闲变成出任某个边镇要员,那就不一样了。 自己父亲的心思他一直是清楚的,眼睛里只认得银子,为了银子,啥都敢做。 前几年冯唐担任大同镇总兵时,父亲便念叨过要去借助这个机会谋些生意,捞点儿油水,只是那两年间一直未等到合适机会,未曾想冯唐却又被罢官了,父亲心思也才冷了下来。 现在突然听闻冯唐又有可能外放授官了,自然不肯放弃这样一个机缘,尤其是冯紫英现在也是这般风光,没准儿日后这两父子都得有一番造化,自然要先把前期的感情铺垫好。 “父亲的意思是大郎的父亲可能要外放授官?”贾琏连忙问道。 “哼,你若是多花些心思在外边,莫成日围着你媳妇裙子转,早就该知晓此等消息。”贾赦哼了一声,“纵然不是当下,我估摸着也为时不远,纵然去不得大同,怕是也能去其他边镇。” “若是能去辽东,那边的皮子、参茸若能弄回来几车贩到京城里,那边是水一般的银子,若是能弄到金陵、扬州和苏杭那等地方去,只怕赚头还要翻倍,纵使去不了辽东,那山西、榆林这般边镇,也是大有油水可捞。” “父亲,若是大郎的父亲真能去这等边镇,只怕人家未必愿意和我们联手合作啊。”贾琏叹息了一声。 别看贾家貌似风光,但那也是相对现在赋闲在家的冯家而已,一旦冯家外放授官,那便顿时不同了。 贾家欠缺的就是真正在外做官的,唯一一个二叔却又是一个迂腐不堪的无用人,这话老爹在家里已经骂过许多遍,但都知道二叔就是那等人,你要让他去靠着工部谋些营生,那比登天还难,还不如靠自己去找路子怕是可能性还大一些。 “谁让你二叔是那等窝囊废?”贾赦便是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也毫不客气,“工部那等肥缺,他却愣是枯坐几年还是那样,瞧瞧家里这些人,谁曾在他手里沾了点儿荤腥油水?蔷哥儿、芸哥儿这等人难道就真的用不上?再不济不是还有你和蓉哥儿么?” 这话贾琏就不敢搭腔了,只能站在那里不做声。 “自家人靠不住,那咱们就只能找外人了。”贾赦也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冯家和咱们贾家也算世交,现在又有了这层关系,自然就要用起来,说起来咱们贾家也是簪缨之家,可现在府里情形你也清楚,就是一个坐吃山空的架势,若是不寻个营生,日后这荣国府就一个空架子交到你手里?” “父亲,我也知道现在府里不好过,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现在操持整个荣国府日常事务,虽说主要是王熙凤负责,但是贾琏多少也是知晓一些底细的。 几百号人人吃马嚼的,每个月花销那么大,但无论是庄子还是铺子收入就那么多,老太太和各房里开支是半点也减不下来,对外边儿还得要把场面撑足,这怎么办? ------------ 甲字卷 第七十九节 各怀心思 “哼,都是一些妇人之见,否则何须我来操心?”贾赦气呼呼的道:“总归都是些不上心的,到最后反正交到你手里,府里搞不转那不就是你的责任?” 见父亲又有些恼怒,贾琏便不敢再辩解了,只得道:“父亲,那您觉得和冯家合作能成么?我总觉得还是欠缺了一点儿啥。” 贾赦叹了一口气,沉吟着道:“若是那冯唐真的又起复当了一镇总兵,自然不会愿意再带着咱们家一起做营生了,那冯家三房只有冯家大郎一脉单传,冯家大郎和你妹妹年龄相若,你觉得若是把你妹妹许配给冯家大郎,如何?” “啊?”贾琏脑子一怔,但转念一想,迟疑了一下,“父亲,怕是冯家不会答应吧?大郎是嫡子,而且冯家亦有神武将军袭爵,……” 贾赦原本好转的脸色顿时又冷了下来,“他神武将军算是个啥玩意儿?若是他当不了一镇总兵,我才懒得多看他一眼。” 见儿子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贾赦更是冒火:“那冯家三房一脉单传,我听闻他们冯家也一直琢磨着要替冯家大郎寻个能生养的,你妹妹年龄和冯家大郎相仿,我听闻那周婆子说你妹妹体格就是一个能生养儿子的,这话若是递到那冯段氏耳朵里去,你觉得那冯段氏会不动心?” 贾琏微微点头,他得承认自己老爹这个主意还是挺正的,自己妹妹虽然年方十一,但是出落得漂亮不说,身子丰润合中,也是一个老实性子,若是能嫁给冯家大郎,的确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只可惜自家妹妹是庶出,若是嫡出,倒是一件美事儿,以冯家大郎现在的风光,恐怕冯家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庶出女儿的婚姻的。 至于说宜生养,这年头哪里找不到宜生养的女子?纵然嫡妻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多纳几房宜生养的妾室就行了,对冯家这种三房一脉单传的,只怕是不敢过于苛求是否嫡出的了,只要能多几个子嗣延续冯家香火便是最大的愿望了。 “爹,您都说冯家大郎风光无比,这等时候去议亲,怕是……”贾琏还是很现实的,知道这难度很大,“若是林家妹妹和冯家大郎,倒是挺般配。” 贾赦脸色越发阴沉,“你妹妹嫁过去才能为我们贾家出力,林家丫头若真是嫁过去,你觉得日后还能帮我们贾家?” “爹,且不说妹妹的事情,冯家会不会答应,以妹妹的性子,您觉得她能拿捏得住冯家大郎?”贾琏连连摇头。 这个时候贾迎春虽然还没有得到二木头的绰号,但是那种胆怯害羞的性子在贾家并不是什么秘密,连贾赦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这个女儿怎么就这般不像自己? 贾赦也有些沮丧,儿子说得也有道理,以冯家大郎表现出来的胆魄见识,自己那个女儿怎么可能降服得了? 但若是没这层关系,冯家凭什么带着自己挣钱? “父亲,其实咱们也不必太过于纠结这个,您都说冯家看样子是要走上风了,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先和大郎拉好关系,日后若是真的能结为姻亲固然好,若是不能,那也有几分交情在里边,我看大郎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未尝不能和我们一道做些营生。” 见自己父亲满脸不悦的模样,贾琏只能这般宽解对方,“再说了,咱们贾家和冯家是通家之好,在这京城和金陵,贾家也都还是有些人脉,日后冯家未必就没有求我们贾家之处,……” 贾赦精神一振,明知道这可能是儿子宽慰自己,但是还是让他多了几分信心。 “也是,那琏儿你便去好好招待那冯家大郎一番,有啥需要的,吩咐厨房里尽管捡好的做,嗯,席间,你不妨问问那冯家大郎,听听他的口风,我琢磨着这冯家大郎现在怕是在他家说话也是有人听的,那冯段氏没准儿还得要听她这个儿子的。” 贾琏也是无奈,见自己老爹如着了魔一般,一门心思要把妹妹许给冯家大郎,但这种一厢情愿怎么能行? “好吧,爹,到时候我也把芸哥儿和蓉哥儿都叫上,让芸哥儿帮我探探口风。”贾琏只能勉强答应。 林黛玉获知冯紫英进了贾府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这才几天,这冯紫英就这么顺溜儿的在贾府来去自如了?林黛玉惊喜中夹杂一些意外,只是冯紫英根本就没有来看自己,而是去直接赴宴了,这让小丫头又很是不忿。 说好的要来看自己,上一次是当着那么多人,连话都没能说上两句,这一次进府却又是去赴宴饮酒,难道没吃过酒呢? 就这么着紧一顿酒,比看自己还重要? “紫鹃,除了琏二哥外,府里边还有谁?”百无聊赖的小丫头倚在床炕上的靠枕上,一只手在蜷缩在自己身旁的狮猫身上撸着,一边问道。 “好像还有府外的芸二爷,东府那边的蓉大爷。”紫鹃也是奉命出去打探,好在贾琏请客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后厨那边也要精心准备,所以一问就清楚了。 “就没有其他人了?”林黛玉很想知道为什么琏二哥突然要想请冯紫英,要说感谢也感谢过了,时隔了这么,又来突然请来吃酒,恐怕就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儿了。 “听说琏二爷也让人去请宝二爷了,不过说好宝二爷不能吃酒,就是不知道宝二爷愿不愿意去。”紫鹃抿着嘴笑道:“估摸着宝二爷还是要去的,他不是一直对冯大爷‘念念不忘’么?” 林黛玉听出了自己丫鬟调侃揶揄的味道,也轻轻的一耸鼻子,“他那哪是什么‘念念不忘’?纯粹就是小孩子脾气,心里边不服气,自个儿没本事,还觉得人家的都是吹出来的,谁都该依着他让着他,却不想想人家又不是府里人,凭什么依着他让着他?” “小姐,这话您可不能在外边儿说,若是府里其他人听见了,可不得了。”紫鹃在荣国府里呆了多年了,自然清楚宝玉在老祖宗和老爷太太心目中的分量,那便是谁都可以有错,唯独这一位干啥都是对的。 未曾想林黛玉来了之后,面对宝二爷的百般殷勤却是淡然相对,既不疏远也不热情,就是一个普通的表兄妹,而且随时都以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架势来约束宝二爷,这让宝二爷内心里怕是也憋屈得紧。 好在宝二爷这人性子倒也好,尤其是面对女孩子们倒也能忍得住性子,只是不知道这般对小姐的冷淡怎么个想法,久了还能这般容忍么? 紫鹃轻轻叹了一口气,跟随这位小姐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能感觉得出来,小姐对府里这位宝二爷是看不上的,可这位宝二爷却是如牛皮糖一般,成日里紧随着小姐转。 要说宝二爷虽然不喜读书,但是人却也是一个极聪慧的,怎地却看不出小姐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管风吹日晒的,总是换着心思来讨好小姐。 只不过紫鹃觉得宝二爷的心思怕是要白费,倒不是说小姐和那冯家大爷有什么私情,而是小姐这个人性子很正,她有些认死理儿,一旦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改变。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小姐自打进府之后,虽然是个冷清性子,但是和姐妹们也还算处得不错,唯独对宝二爷一直很是疏淡。 若说是男女大防,但这年龄和表兄妹之间的亲戚关系,本不该如此才对,而且小姐甚至对琏二爷都颇为亲善,却为何对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且颇得姐妹们喜爱的宝二爷这般态度,就让人费解了。 ------------ 甲字卷 第八十节 再进贾府 紫鹃也知道自己既然是老祖宗给了小姐,自家命运就是和小姐捆绑在一起了。 自己比小姐大上三岁,在府里也呆了四五年了,对府里的情况自然也是清楚的,虽说老祖宗对小姐甚至珍爱,二太太也还算看顾,但若是要和宝二爷比起来,只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毕竟宝二爷姓贾,而且又是二太太嫡出,关系到贾王两家。 宝二爷在府里素来是唯我独尊的,除了老爷能治得了他,若是他恶了他的心意,只怕没有人能好得了。 纵使小姐在老祖宗那里很得欢心,怕是也很难让老祖宗偏向于她,弄不好就会要怪罪于她们这些下人,没把少爷小姐侍候好了,这一点紫鹃自家都是有些心理准备的,甚至也隐约和要好的鸳鸯、袭人透露过。 “哼,宝二哥本是个极聪慧的人,为何却这般行事?”小丫头和紫鹃接触了这么久,对自己这个丫鬟性子也还是比较了解了,是个实诚忠心的人,甚至比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雪雁更让人放心,所以在她面前也没有多少遮掩。 “舅舅舅妈若是为他日后好,怕是也当要好好规整约束一下才行,这般由着他性子瞎折腾,怕不是个长久的事儿。” 林黛玉这番话让紫鹃也有些微微色变,这就有点儿指责长辈的意思了,纵然只有自己二人,但做晚辈的也不敢说这种话才对,却不知道这话不过不是林黛玉顺着冯紫英当初和她说的那番话自然而然的带出来的而已。 实际上紫鹃也知道阖府上下只怕存着林黛玉这种心思的人不少,像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有宝二爷妹妹三姑娘,甚至珠大奶奶,内里怕是都对宝二爷的妄诞腹诽不少的。 据说珠大奶奶便是对兰哥儿约束极紧,等闲是不许兰哥儿和他宝二叔在一起的,也就是怕跟着宝二爷不学好,珠大奶奶这辈子也就这么个指望,自然不愿意兰哥儿变成宝二爷这般的混世魔王。 “小姐,这话您可不能由着性子……”紫鹃欲言又止,但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府里人多嘴杂,嗯,少不了有些爱搬弄是非的,若是让她们听见,只怕……” 林黛玉也是一个精细性子,自然知道紫鹃是为自己好,尤其是自己这等寄人篱下的,名义上是高高在上,但是实际情况她自己也清楚,最要紧便是谨小慎微,莫要授人以柄。 “紫鹃,我知晓了,只是我也是替舅舅舅妈担心罢了。”林黛玉寡淡的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若是宝二哥能多和冯大哥在一起喝酒,顺带请益,未尝不能从中受到点拨,若是进而能醒悟过来有所改变,也许还真的是一件好事。” 还别说,贾宝玉接到贾琏的邀请时还真是纠结了, 对于一个刚要满十岁的小孩子来说,能受到家里边兄长以大人名义的邀请,无疑是让本利就喜欢热闹的贾宝玉十分高兴的,哪怕是不能吃酒,坐在一起也能热闹一番,对于成日和府里边姊妹丫鬟厮混的他来说,那又别是一番滋味。 只不过当得知琏二哥是专门请冯紫英,而自己作陪时,他就有些纠结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这位冯家大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反感。 要说冯家和贾家乃是通家之好,以前冯紫英和府里也不算太熟悉,来过一两回,自己甚至连印象都没有什么了,而冯紫英又救了林妹妹的性命,照说这层关系在这里,再怎么都应该十分亲近才对。 像琏二哥就和冯紫英很熟络,也很谈得来,咋自己就有一种没来由看对方不爽的感觉呢? 他分析过,应该是自己有些嫉妒,嫉妒林妹妹对冯家大郎的那种崇拜依赖感,这让他很不忿,可冯家大郎救了林妹妹一条性命,林妹妹感恩进而产生的那种崇拜感好像也说得过去,如果要博得林妹妹的好感,好像自己还真的不能和这个冯家大郎把关系搞得太僵才对。 正因为如此,贾宝玉还是觉得这顿酒自己还得要去。 酒席是设在荣国府内仪门外的东暖阁里。 荣国府虽然大,但是人口却繁多,尤其是在后面的东大院是一个杂院,并没有很好的利用起来,但是若是要将东大院彻底改造,那需要的银子又海了去,所以原来荣国府里也曾计议过,终究是因为囊中羞涩,也就这么搁了下来。 若是论请客的好地方,宁国府的天香楼无疑更为合适,但今儿个是贾琏请客,若说是安排在宁国府里倒也可以,但是却有些却排面了,所以就只能安排在东暖阁了。 东暖阁不大,好在这次饮宴的人不多,所以倒也合适。 贾宝玉到时,贾琏、冯紫英、贾蓉、贾芸都已经到了。 这台面上,贾琏无疑是最主宾,冯紫英是主客,而贾宝玉年龄虽小,但是辈分和身份摆在那里,倒是贾蓉和贾芸都要比在座几人矮一辈,不过贾蓉乃是宁国府嫡子,而贾芸则是外房子弟,无疑就是专门叫来凑趣的了。 “哟,宝兄弟来了?”冯紫英见到贾宝玉来时,也愣了一愣,但是转念一想也是,这荣宁二府里,能当家做主的就这么几个,老一辈的不可能来,小一辈的就是宁国府的贾珍,荣国府的贾琏、贾宝玉。 问题是贾珍年龄要比贾琏都要大十来岁,比自己大二十来岁,不可能来,只能是他儿子贾蓉,但光是贾琏、贾蓉加上自己,未免太冷清了。 贾芸年龄合适,但是身份却不够,外房旁支,当个帮闲凑趣的还行,挑不起大梁,所以剩下也就只有贾宝玉了。 只是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贾宝玉其实和自己不太对路了,大概是大家都下意识的把自己当成了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却没想到要单从年龄上来说,自己和贾宝玉不过相差两岁多,自己和他们年龄相差更大,像贾琏比自己大六七岁,而贾蓉和贾芸也就比自己大上四五岁。 “琏二哥,冯大哥,蓉哥儿,……”贾宝玉礼数上还是不会欠缺的,只不过见到冯紫英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但是他又很想再和冯紫英对一对。 一方面是要想再探探对方的底,看看这厮除了一身蛮勇外,还能有什么本事,另一方面也想如果可以的话也缓和一下关系,甚至交好对方,借用对方是林妹妹的救命恩人这一层关系来拉近自己与林妹妹之间的关系。 看着坐在自己位置旁边的这个俊俏郎君,贾宝玉觉得面熟,但是却又没太多的印象,贾蓉倒是很醒目,一下子就觉察出怕是贾宝玉不认识贾芸,赶紧道:“宝二叔,这是西廊下五嫂家的芸哥儿,你可能还不熟,……” “哦,我有印象了。”贾宝玉倒也不尴尬,笑着点头:“芸哥儿来我们府里走动时间不多,日后多来走动走动。” ------------ 甲字卷 第八十一节 徐徐图之 冯紫英抿嘴而笑。 说实话,贾宝玉并不傻,也非那种人情世故一点儿都不懂的蠢人,只不过可能就是太自我了一些,以至于很多时候就懒得想那么多了。 大概是觉得你们的看法意见对我没啥影响,所以我就懒得去多想了,我只关心我关注的人,嗯,我关注了他(她)们,那么他(她)们,他(她)们就该回报以我更大的关注。 这就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完全不知道外边的风刀霜剑有多么残酷,很多时候你光靠嘴巴是很难真正说服他的,只能让残酷的现实不断打击他,才能让他慢慢醒悟。 当然也有可能一蹶不振就此颓废浪荡,只不过这很多却不以他自身甚至是贾府的自身意志为转移了。 见贾宝玉如此亲和,贾芸也颇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宝二爷在荣国府里的威势他太清楚了,那真的是任予任取,动不动把那颈项上的玉往地上一扔,府里上下谁都得吓尿。 今日未曾想到对方确实这般“平易近人”,委实出乎贾芸的意料之外。 贾芸就是荣宁二府的旁支了,真的算不上是荣宁二府中人,不过他这人知趣懂事儿,所以无论是贾琏还是贾珍、贾蓉,都还愿意提携帮衬一下他。 “来,来,宝玉,先说好,你不喝酒,吃点儿茶就行,这里也有酸梅汁儿,本来不该叫你来,这不过想到你也闲来无事,该出来多走动走动。”贾琏招呼着贾宝玉,“坐吧,大郎,这是府里新进来的鲈鱼,我专门让后厨里蒸了两条,还有这是专门从山东那边弄来的螃蟹,待会儿用姜葱醋碟子蘸一蘸,保管鲜嫩得连舌头都能吞下去。” “说起山东,铿叔,您这一趟可真是给我们这一拨人长脸了,前日里,我到监里去走一趟,可是听到无数人说您的好,说咱们国子监里也出了英才,连那王司业都在打听你什么时候回监里读书,看样子也是要好好找你说说话呢。” 搭话的是贾蓉。 声音柔媚悦耳,但不是那种女声的柔媚,而是一种长期刻意的调教保养下的美好腔调,抑扬顿挫,再配上那面如冠玉,满头的黑发用碧玉簪子一束,淡粉底色外加宝蓝绣带的一袭长衫,委实华丽夺目。 这份打扮,完全不是冯紫英和贾宝玉这类小正太能比的。 冯紫英还有些诧异,他在国子监里读了半年书,可从未见到贾蓉到监里读过书,不过估摸着应卯大概是来了的。 像贾蓉这等子弟,在国子监里不少,既吃不了苦读不了书,又不愿意出京外任佐贰杂官,所以这监生么恐怕也就是一辈子监生了,有个名头好听而已。 但这等子弟读书虽然不行,但是每日里饮宴冶游却是在行无比,这国子监从某种意义上也成为这等纨绔的一个社交平台。 只不过这些人自然不会在国子监里露出行迹,而多是以国子监作为一个结识的平台,至于说要勾搭在一起,自然也就是下来的事情了。 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无外如此,像冯紫英就从未和这帮人走在一起,而贾蓉大概也觉得冯紫英年龄太小,完全没有考虑过他。 冯紫英很不喜欢贾蓉的这份容貌腔调,一句话概括,娘炮。 但是他发现恐怕这个时代审美观却还是有些差异的,贾琏乃至贾宝玉都对贾蓉的做派露出或激赏或艳羡的神色,很显然是很欣赏贾蓉的这份姿容形态乃至腔调拿捏。 “蓉哥儿,哪有那么夸张,我也就是赶了巧。”冯紫英摆摆手,过分的热炒这事儿,对自己未来转型不太好,恃勇好武这个印象若是给朝廷要员乃至皇上形成了深刻印象,日后只怕自己考中了进士都会被他们的固有印象给掩盖了。 见冯紫英语气很郑重,贾蓉也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蹄上了,还以为冯紫英只是谦虚,赶紧道:“铿叔,哪有那么多赶巧的事儿?我说的您不信,那仇少华您知道吧?他儿子仇彦波不也在监里么?您该知道他是什么人,连他都在说山东教匪叛乱凶险至极,若非漕兵果断出击,只怕一旦蔓延开来,便会波及北直隶甚至危及到咱们京城里的安全,……” 对贾蓉的话冯紫英是不太在意的,不过贾蓉却提到了仇少华和仇彦波,这倒是让他稍微留了一下神。 仇少华是轻车都尉,仇彦波也是荫监入国子监,不过仇彦波要比冯紫英大四五岁,和贾蓉、贾芸年龄相仿。 但仇彦波和贾蓉他们却不是一路的,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的。 贾家和冯家都是周太祖也就是泰和帝时的从龙武勋之后,而仇家则是天平帝张临时开始崛起的,仇家跟随天平帝北征鞑靼,立下功勋,也成为另一派武勋,不过他们这一溜势力远不及从龙武勋这一拨,像仇家也就封了一个侯,而到仇少华这一辈时,已经成为一个没什么实权地位的轻车都尉了。 “那人家也是说得漕兵,和我没啥关系。”冯紫英笑了起来,“蓉哥儿,你也别奉承我,今儿个咱们喝一盅,今后一段时间我怕是都难得和你们在一起喝酒了,所以我还得感谢琏二哥了呢。” “不,不是那么说,那仇彦波对您可是吹嘘得劲儿,说您艺高人胆大,愣是千里走单骑,单枪匹马从临清到东昌府说动李漕总一举出兵,否则这事儿要拖延两天,那临清的水次仓就得要完蛋,山东都司和工部的人都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哦?大郎要去哪儿?”贾琏和贾宝玉都很惊奇,冯紫英在监里也才半年时间,怎么就要走?若是要历事,那也还早才对。 “准备出去读书,监里这边准备和祭酒、司业报备一声,每月回来参加月考。”冯紫英笑着道:“在监里有监里的好处,但是却很难静下心来读书,所以到城外的书院去读书,可以更好的磨练一下性子,洗礼一下心性,另外我也打算后年准备去试试后年顺天府的乡试。” 论理冯紫英没必要和贾琏这些人说读书这些事情,这里有一个算一个,恐怕没一个是读书的料子。 贾琏和贾蓉大概就从未想过要读书参加科考,而贾宝玉论聪明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沉下性子来,四书五经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就怕这一位是坐不住,也没有心思来读这个书,甚至就很反感读书。 不过冯紫英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贾家目前和冯家还属于一条船上,冯紫英在琢磨如何让冯家能够安稳的下船,而且是要想办法不激起这个阵营里其他大角色们的反感和猜疑,所以尽早挑明自己的意图想法。 让这些武勋贵族的后代们要意识到这一点,是自己本人意愿,而非冯家想要干什么,这样可以让武勋群体,乃至于武勋群体背后的太上皇不至于对冯家有过多的猜忌。 至于说自己一个人走科考文官之路,这是一条任何人无法反对和质疑的路,以文御武是大周王朝确立的原则,科举取士更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冯紫英走这条路无人能说什么。 早一些把风放出去,也能让很多人慢慢接受而不至于事到临头难以接受。 ------------ 甲字卷 第八十二节 震动 “啊?大郎,你真的打算要去参加乡试?”贾琏和贾宝玉语气里充满了惊讶,而贾蓉就是震惊中夹杂艳羡了。 国子监里不乏要参加乡试的,但那基本上都是来自各省和南北直隶的贡监,近十年来几乎没有听到过荫监还能有谁考中举人的,话说回来,真要有实力通过乡试考中举人,谁又愿意来占这样一个荫监名额和名声呢? “试试吧,反正我年龄也还早,趁着读两年书去试一试,若是再等两年,像琏二哥和蓉哥儿这样成了亲,恐怕也就没有心思来读书了。”冯紫英微笑着道,扭过头来,“宝兄弟,要不一起?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咱们共勉吧。” 贾宝玉脸色一僵,他可真吃不了这个苦,早上起不来,晚上还得要头悬梁锥刺股,那等四书五经读之无味,哪里有与姐妹丫鬟们嬉玩惬意? 但在贾琏和贾蓉面前他又不能堕了志气,只能硬着头皮道:“冯大哥,读书我是肯定要读的,但监里读书你都说了难以静心,可如果到城外书院里去读书,我觉得咱们贾家好歹也是簪缨世家,要去书院也不能丢了颜面,所以我还是打算现在府里边请两个中意的塾师打好基础,然后再去书院,……” 听得贾宝玉说得义正辞严,冯紫英暗自好笑。 这厮倒也还有些急智,没被自己话给套进去,只不过要让他在荣国府里把书读出来,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不过这厮既然大言炎炎,自己倒也不能轻易让他下台阶了,便假意一脸殷勤神色道:“也是,宝兄弟年龄也还小了一些,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两年后我在青檀书院里等你,怎么样?” “青檀书院?!”青檀书院四个字一出口,让在座几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虽说贾琏、贾蓉和贾芸都不是读书人,但是对青檀书院的大名却也是早就有耳闻了。 顺天府境内,京师内外大大小小几十家书院,最有名气的四大书院,若是论规模论声势论影响力,青檀书院都排在三四位去了,但是若是论纪律严明、学员素质状态,无疑青檀书院要排在第一。 但是正因为其内部相对严格的要求,特别是一条必须要相关人员的特定推荐,加上一旦触犯纪律,便会毫不犹豫的予以除名,所以很多京师内的官宦士绅子弟都望而生畏。 甚至也有不少其实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优秀士人也不喜欢他们的这种风格,所以不愿意去青檀书院求学。 所以青檀书院规模一直在几大书院中最小,甚至连最大的通惠书院四分之一都不到。 光是一条必须要各地顶级士人或者朝官中文臣清贵的推荐就足以打掉许多人念想,而这些顶级士人和文臣清贵或许在其他方面不那么看重,但是在关系到自己羽毛名声时却是格外慎重。 “冯大哥,你怎么会去青檀书院读书?”贾宝玉都有些结结巴巴了。 一方面对冯紫英能去青檀书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他深知自己是绝无可能到青檀书院去读书的,别说自己受不了那苦,但是找人推荐就是一大难事儿,去了一样熬不住得被除名。 另一方面他又对冯紫英怎么会突然要到青檀书院去读书感到震惊,莫非这厮真的要去科考?这更让他不是滋味。 “是啊,大郎(铿叔)你怎么会去青檀书院读书?”贾琏和贾蓉也觉得不可思议。 贾琏是觉得先不说冯紫英能不能读得出来,首先谁会替这等武勋子弟推荐? 在清贵文臣们眼中武勋大概就是和宫里的公公们一样是最不屑一顾的群体,尤其是那些个没有实职只有虚衔的勋贵世家。 在文臣们看来,勋贵就是一群国家的蛀虫,每年要吞噬掉国家大量禄米,而且还占着大量封田,这就是国家财政瘠薄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几乎每一次遇到财政困难的时候,都会有言官御史上书朝廷要求清理武勋们侵占良田的恶行。 这往往也是勋贵们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这些弹章皇上都会留中不发,但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皇帝看不顺眼或者跳得太欢的勋贵会被皇上顺水推舟的推出去,成为炮灰,退田认罚的,降爵减俸的,甚至禁足在家乃至投入大狱的,都不乏其人。 太上皇登基后那几年便是来了这么一波操作,一干言官御史风起云涌,便有四五家勋贵被打入尘埃。 现在新皇登基,倒是还能稳得住,估计也还是有太上皇尚在的缘故,一旦太上皇不在了,只怕这场风暴又要刮起来。 想到这里冯紫英似乎也能琢磨出一点儿味道,那就是为什么这等勋贵看似声势巨大,但是却被文臣们压得死死的,甚至随时都可能身陷囹圄,因为你有太多的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人家掌握着主动权,随手可以发起攻击,你只能被动的应对,完全要看皇上心情和对你观感如何来决定命运。 贾蓉则是真的震惊了。 国子监里贡监基本上都是挂号在自己本籍读书,即便是没回本籍,那也基本上寄居在书院里读书,这没啥说的,人家就是要奔着科考去的。 至于说像他和冯紫英这类荫监,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就只能是两个去向。 要么读书读不出来,但起码历事你得要去好好琢磨琢磨,起码要懂得下边州府运行规则,到时候寻个合适去处。 当然京城内外是别想了,京官永远不会有荫监的份儿,便是京外那也只能干佐贰杂官,但这也毕竟是一条出路,对于在家中非嫡长子袭不了爵甚至是庶子勋贵子弟们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当然这条路不会有多好。 另一拨就是干脆连下去历事这个苦都吃不了的了,就是纯粹在监里混,等到合适时候捐个官,然后托庇在父兄羽翼下,混个安闲生活罢了。 贾蓉一直以为冯紫英和自己一样,不过就是来国子监里混混日子。 他还觉得冯紫英在监里装得挺像一回事儿,一副要历练的样子,不过要下去历事却也还早,这等模样怕是做给他老爹看的,估计是不想再跟他老爹回大同去了。 毕竟边塞之地哪里有京城生活这般优裕,贾蓉估摸着等到冯唐一走,冯紫英怕就要原形毕露了。 未曾想到冯紫英山东一行闯出这么大名头不说,上上下下都还在赞叹的时候,他去要去读书了,而且是去青檀书院读书,还要去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举人,这特么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吧? “我怎么就不能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反问,“书院不就是让人去读书的地方么?青檀书院也没说不收什么人,只能收什么人,关键在于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去读书。我既然要读书,青檀书院自然就愿意收我。” “不是,大郎,我的意思是,青檀书院需要推荐信,这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从哪儿拿到的推荐信?”贾琏最关注这个。 作为荣国府的嫡长子,虽然没有二房贾宝玉那么受老太太宠爱,但父亲是长子袭爵,自己是嫡长子,而且嫡妻是王氏嫡出,这就决定了他肯定会袭爵,未来荣国府是要交到他手里的。 哪怕他现在还不是很了解荣国府外部运作走向方式,但是还是很清楚武勋和文官是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朝中也不会有哪位清贵文臣去推荐一个武勋子弟到青檀书院读书,地方的士人领袖就更不可能了。 若是说想要靠走点儿其他门路,别的事情好说,但这种事情是要被士林戳脊梁骨的,没有哪个士人出身的文臣会这样做。 别说像冯家这种武勋中层次都偏低,就算是四王子弟要拿到这种推荐信都几乎没有可能,这些文臣士人在某些问题上就有这么“硬”,似乎通过这个就能显示出他们和武勋之间不同流合污。 ------------ 甲字卷 第八十三节 各人的路 “巡漕御史乔公那里。”冯紫英抿嘴微微一笑。 “这场山东之行,和乔公也算是有缘,共渡厄难,也算是结下几分交情,乔公在知道我想去书院读书,主动推荐我去青檀书院,我本来是想去通惠书院或者崇正书院的,但是乔公直接推荐我去青檀书院,我也不好推辞了。” 贾琏和贾蓉都忍不住啧啧咂嘴不已。 这就是机缘,当然这份机缘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承受不起,那青檀书院不是他们能读得下来的,但光是这份推荐信就一下子把冯紫英和等闲勋贵子弟划分出来了。 这说明冯紫英这是获得了朝里文臣清贵,尤其是最难打交道的御史言官这帮人的首肯。 当然乔应甲不能代表整个御史言官群体,但是无疑也算是其中的中坚人物。 此次临清民变他和李三才联手果断处置,在朝中也大受好评。 不但内阁予以了嘉誉,而且据说皇上也很满意,认为他们勇于任事,敢于担当,这意味着没准儿乔应甲下一步还有上升空间。 而乔应甲已经做到了巡漕御史,如果再要升迁,若非不在都察院体系,那么就只能是那几个职位了。 左右都御史暂时还不可能,但是像左右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史,那那机会就很大了,那是实打实的朝廷清贵大员了。 冯紫英获得了他的青眼相加,那简直就是千金不易的机遇啊。 “大郎,莫非你真的打算去走科场之路?”贾琏毕竟年龄大几岁,考虑问题也要比贾蓉和贾宝玉更长远一些。 虽然有些艳羡嫉妒,但贾琏和冯紫英都清楚,冯家和贾家底蕴是没法比的,尤其是现在冯唐赋闲在家。 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只怕要不了二十年轮到冯紫英这一代,只怕就要没落下去,所以人家有各种想法都很正常。 “琏二哥,您也知道我爹现在煞费苦心的想要重回大同,这呆在京城固然安闲,但是这么一大家子人,我们家可不敢和你们荣宁二府家底儿比,我爹就一个空头的神武将军,一年那点儿禄米够啥?” 冯紫英见贾琏主动问起,心里也是一喜。 这正好是把话递出去的好时候,荣宁二府这一代的不成器,但是却还是和四王八公其他几家是有往来的,正好是传递的好渠道。 “我爹本来是想回大同,毕竟人熟地熟嘛,但现在看样子也去不了,眼见着我爹年龄也就渐渐大了,我不能就老在这监里混吧?” 冯紫英很坦然,“原来觉得我爹能回大同,我就在监里混几年,日后也就过个安闲日子,可现在就得靠我自己了,我琢磨着我这样混下去恐怕不行,总得给自己找一条路吧?不能等到我成家立业的时候,家徒四壁就剩下一个神武将军的光牌坊吧?那也不能当饭吃不是?” 说得很随意且自然,但是听起来倒是真的是大实话,让贾琏、贾蓉甚至贾宝玉都觉得很有道理。 神武将军听起来很牛,但实际上就是一个虚衔,这类杂号将军京城里少说也有几十个,在勋贵群体里边,排在中等,若是没有战功,袭降下去,没落也是很快的事情。 冯家家底儿如何,贾琏贾蓉他们不清楚,但是看看神武将军府的大小规模和起的院落模样,也能揣摩出一二来,比起宁荣二府来不可同日而语。 “可你们都知道这监生谋官就只能出京城到下边州府去,去就去吧,可还只能干个佐贰杂官,一辈子都别想混出个人样来,我觉得我这个年龄,再不济我也得去拼一把,考个举人恐怕日后才能在京里哪怕弄个六七品的朝官不是?” 冯紫英的话语对于贾琏、贾蓉等人自然没有太大的触动,但是对贾宝玉来说,却无疑是一个有意无意的撩拨,起码贾琏和贾蓉望向贾宝玉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说不出味道。 那贾芸当然不敢像贾琏、贾蓉那样,但内心一样也在琢磨。 宝二爷现在倒是风光,但都知道那是仗着老祖宗的宠爱,一旦老祖宗百年之后,这荣国府长房、二房分家就是必然,贾赦和贾琏这一支自然是要袭爵的,可贾政、贾宝玉这一支怎么办? 一旦贾政致仕,贾宝玉拿什么来扛起这二房这一房人的生计? 没人相信以贾宝玉现在这德行,还能抹得下面子吃得了苦去下边州县干佐贰杂官,可这样窝在家里成日和姐妹丫鬟们嬉玩,能一辈子? 贾宝玉的感觉也很复杂。 他倒是不觉得冯紫英是在针对自己,但是毫无疑问对方的这个姿态和自己形成了一个对比。 荣国府这上下算下来,能读书或者在读书这个年龄阶段的,除了自己、贾环、贾兰,大概就还有一个贾琮了。 贾宝玉知道贾环怕也是一个不中用的,倒是贾兰和贾琮,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信心毅力去读书。 自己是嫡子,尤其是上边还有一个读书有成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的大哥贾珠这个珠玉在前,所以大家都对自己抱有很大希望,认为自己是一块读书料子,这种看法和期待的眼光就要把他逼疯了。 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读书。 如果说和姐妹们一道玩耍时附庸风雅吟诗作赋一番,他倒也还可以勉力为之,但现在乡试、会试可不是靠诗赋,经义和策论才是根本,尤其是策论更是在科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诗词歌赋更成了一种点缀。 如何治水,如何兴农,如何戍边,如何海贸,如何教化百姓,如何德化商贾,如何驯服蛮族处置边患,…… 从太上皇登基以来,策论的考试越来越纷繁复杂,而且日益跟随朝里朝外和时代变化而变,出题也越发刁钻,甚至连皇上、阁老们都要亲自参与评判。 可这些在贾宝玉心目中的“粗鄙不堪”的“杂学杂务”却成了策论的重头,他看到就觉得头疼,连四书五经他都腻烦,更谈不上去学习熟悉这些杂学杂务了。 贾宝玉就不明白,怎么冯紫英居然就能有信心去青檀书院读书了? 要知道青檀书院的风纪学规那可是其他书院更甚,那国子监更是不能比,他冯紫英何德何能就敢去? 弄不好十天半月恐怕就得要被赶出书院吧?或者自己觉得吃不消,灰溜溜的溜回来偃旗息鼓吧? 想到这里,贾宝玉心情才稍微宽慰了一些。 这冯紫英也许就是趁着这股子风头要显摆一下,给外界做一个自己要力求上进的模样,却也不想想那书是那么好读的么?乡试是那么好考的么? 琏二哥和蓉哥儿不都提都不敢提读书的事儿,自己也曾经听过自家兄长原来在世时是如何彻夜苦读,若非如此怎么会身子骨都给折腾坏了,才英年早逝。 这会儿嘴上说得痛快,真正进书院里去熬几日,只怕就知道其中味道了,还真以为国子监里厮混也叫读书了。 “冯大哥,这书院里日子听说可是清苦着呢,而且以读就是好几年,可比不得国子监里这么轻松了。”贾宝玉假意为冯紫英考虑的模样,“那青檀书院更是严苛,听说教席动辄以戒尺处罚,或者就是幽闭学生,我听闻不少学生都是受不了那个苦,逃出来呢,我倒是觉得若是那里边威逼过甚,冯大哥还是要以自己身体为重,可别……” 见眼前这张珠圆玉润的大脸盘子满脸堆笑,冯紫英也不得不承认这贾宝玉能博得阖府上下的喜欢还是真有点儿底气。 这份颜值即便是英俊如贾琏,多了几分世俗浮华,贾蓉则阴柔过甚,贾芸则少了几分锦绣富贵的昂扬之气,这荣宁二府里还真的没有谁能比得上,难怪人家在荣宁二府里都能要雨得雨要风得风。 这厮的意图冯紫英大体也能猜测得出来,这等小孩子浅显心思在自己面前就难以遮掩了。 既对自己要去书院读书充满了羡慕嫉妒恨,但是要让自己也去又觉得自己吃不下那个苦,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对方去了之后受不了苦也逃回来,特别是被除名,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这等愿人穷恨人富的心态很正常,冯紫英能理解。 尤其是像贾宝玉这等在某些方面心性特别敏感的人,情感也特别细腻,能够敏锐的觉察出某些东西对自己的利弊。 像冯紫英和林黛玉之间的这种特定际遇可能给他希冀博得林黛玉的好感和喜欢就构成了巨大的影响和威胁,他就觉察到了,进而也就希望用一些小伎俩来消除这些“威胁”。 比如让他认为的冯紫英形象回归“真实”,贾宝玉是一直不相信冯紫英有那等能耐的。 当然,冯紫英上次也就意识到了贾宝玉的这等情绪和心思,不过他并不太在意。 林黛玉已经不再是未经风雨如无助孤苗一般的林黛玉了,临清民变历险这一波估计在林黛玉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痕,这恐怕不是靠寻常的耳鬓厮磨或者甜言蜜语就能磨蚀掉的。 更何况某些印象被自己特定固化,估计贾宝玉恐怕连耳鬓厮磨和花言巧语的机会都不会有了,甚至这种印象还有可能因为贾宝玉不得法的纠缠会变得更糟糕. 只是不知道贾宝玉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了。 ------------ 甲字卷 第八十四节 递话,贾芸的路 “宝兄弟,既然下定决心要读书,那么就要有这份恒心和决心。” 冯紫英笑了笑,摊了摊手,环顾四周,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我和你不一样,你上有政世伯还在工部任职,没准儿日后还能有更大的造化,下有琏二哥和二嫂子在府里边操持府里内外事务,再不济还有环老三和兰哥儿吧?自然可以无忧无虑,可我不行啊,我家就我一个,我爹老去,啥事儿都得靠我,没人能帮我,所以我必须要靠我自己啊,这书必须要读,读得出要读,读不出也得读,没得选择。” 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连贾琏、贾蓉以及贾芸都忍不住连连点头。 甚至连贾宝玉自己这么一回味好像都是这么回事儿。 是啊,老爹还在工部任职,府里边琏二哥对外,二嫂子主内,把府里内外打理得顺顺溜溜,自己好像还真的没什么值得多操心的,就这么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好像真的很惬意。 不过若是再仔细一回味,恐怕就未必是那么回事儿了,起码贾芸就能品出一二来。 贾政能在工部干到多久?总得要致仕吧? 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是长房嫡长子正妻,执掌荣国府理所当然,可你贾宝玉现在仗着史老太君宠爱可以无忧无虑,史老太君总要走的,日后你这二房怎么办? 大房二房分家也是必然的,长子袭爵,二房顶多也就是分得一些家产罢了。 可这二房里边一样复杂。 贾珠虽早逝,尚有一个嫡长子贾兰,李纨娘家是金陵名门,也不是好欺负的。 贾宝玉还有一个庶出兄弟贾环,赵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乱七八糟一大堆,只怕这荣国公的二房里边,日后比现在宁荣二府之前的杯葛还要复杂。 贾芸能想到的,贾琏和贾蓉自然也能想到,但是当着贾宝玉他们当然不会说出来。 这毕竟是以后的事情了,对贾宝玉来说,只要现在优哉游哉就够了。 这一页揭过,自然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贾琏、贾蓉等人自然要恭贺冯紫英能到青檀书院读书,而冯紫英也很豪爽大方,言语也是尽捡可心的说,贾琏贾蓉都对冯紫英印象大佳。 可能是考虑到冯紫英的年龄,贾琏也是备下了两种酒。 冯紫英和贾芸喝的是绍兴黄酒,而贾琏和贾蓉显然是长期饮酒的,便是那般劲道颇大的烧酒。 至于贾宝玉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几人喝酒了,一罐子醪糟汁儿也勉强凑合着助兴了。 那贾芸更是一个精明人物,觉察到这位冯大爷哪里像是十二岁的少年郎,这份城府和手腕,简直像是二十岁都不止。 这让贾芸暗自称奇之余,也是对冯紫英更加恭敬,免不了频频敬酒,而冯紫英也不推辞,态度上也甚是亲和。 贾芸在荣宁二府里也算是见得多了,虽说是旁支,但是人缘关系一直处得不错,贾琏、贾珍、贾蓉都还算看重他,否则今日饮宴也不会叫上他。 以前这冯大爷倒也没见出什么奇异之处来,可能也是因为年龄缘故,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好好结交一番,没准儿也能使一条门路。 一顿酒倒是吃得格外舒坦,与贾琏、贾蓉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而贾芸这边也是熟稔起来。 贾芸惯是个会凑趣的,说话行事颇会察言观色,无论是贾琏还是贾蓉都被他逢迎得眉花眼笑,即便是冯紫英都觉得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本事. 和几个人说话得时候,还能时不时得给明显有些插不上话的贾宝玉递上一两句话,让贾宝玉不至于被冷落,这些细节往往就能说明一个人的成长潜力。 这顿酒一直吃到接近亥时,冯紫英才告辞离开。 贾琏和贾蓉把冯紫英送到了角门上,瑞祥和驾者早已经把车备好,见冯紫英有些酒意,赶紧扶他上车。 冯紫英瞥了一眼一直陪在一旁的贾芸,朦胧着醉眼道:“芸哥儿也上来吧,顺带送你一程。” 贾芸和瑞祥都是一愣。 瑞祥虽然不认识贾芸,但是贾家几个主子却也是认识的。 若是那贾琏、贾蓉、贾宝玉一同乘车自然是没啥的,但这贾芸显然就不是贾府里的正经主子了。 瑞祥也是机灵眼,自然能看得出来贾芸怕是贾家的旁支,如何能与自家少爷同乘? 略微一愣之后,贾芸激动之后,便是恭敬的躬身一礼,“冯大爷,怎敢劳您大驾?您请,我自个儿走就行。” “怎么这么忸怩,没个男儿的气性?”冯紫英不悦的皱起眉头,“上来!” 连瑞祥都被自家少爷这一皱眉一提嗓子的气势给吓了一跳,以往可是从未见过少爷这般做派的,这一瞬间,瑞祥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是面对老爷了。 贾芸也被冯紫英的这番作色给震住了,乖乖的上车。 冯府的马车很宽敞,冯唐是武将出身,不习惯坐那精雕细琢的,所以冯家的马车都更接近于北边跑长途的大车,虽说看上去没那么华丽精美,但论舒适度却不差。 冯紫英靠在车里的靠枕上,伴随着车轱辘辚辚而动,冯紫英觉得酒劲儿上来,也有几分躁意,顺手就把胸前衣襟解开。 这却把刚上车的贾芸下了一大跳,莫不是这位爷喜欢那一口?那可不行! 别的府上贾芸不是太清楚,但是这京师城里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历朝历代似乎就从未断绝过这一行道,前明就是如此,而到了本朝好像就更盛。 借着车厢前面挂着的灯笼光看见贾芸身子往后一缩,脸色都变了,冯紫英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儿放浪让人家误会了,赶紧大笑着摆摆手:“芸哥儿,别紧张,爷可不好那个调调,我家可就靠着我传宗接代呢,我要敢乱来,我爹能活剥了我的皮。” 贾芸这才松了一口气:“大爷说笑了。” 这年头要说好这一口的人还真不少,京里如此,据说那江南此风更甚,便是那贾琏贾珍贾蓉身边,哪个不养着一两个俊俏的小哥儿,没事儿便侍弄一番来助兴。 “呵呵,你说说笑便说笑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这年头这些富贵闲人们也真的是闲极无聊了,三妻四妾还玩不够,变着花样折腾,他可没那个爱好,“芸哥儿,你现在怎么着,就这么有一出没一出的晃荡着?没打算寻个正经营生?” 贾芸寻思着这位冯大爷好像是话里有话啊,但是一时间也琢磨不出里边有啥,只能含含糊糊的应着道:“回大爷的话,这年头要谋个营生也不简单啊,大爷也知道,我算不上正杆子的荣宁贾家,隔着远了一些,府里边正经爷们儿都不少,连东府那边蔷哥儿现在不也只有跟着小蓉大爷当帮闲?我算什么,就算是想做点儿营生,也没有本钱啊。” “哦?”冯紫英借着酒意斜睖了贾芸一眼,一只手却在靠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那若是有本钱,你打算做什么?” 贾芸一愣,这什么意思?莫非这冯大爷还要支助自己不成? 心念急转间,几个念头一闪而过,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摇摇头:“大爷,没想好,这生意不好做,我以前也没啥正经经验,可不敢胡乱造霍。” 冯紫英心中微微点头,还算是一个实诚人。 这贾府里边真正可用的人没几个,按照《红楼梦》书中所写,这贾芸勉强算得上是一个。 自家在京里边还真没有几个熟悉一些且可靠的人,在大同那边表兄又走不开,想要经营个什么都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也才琢磨着寻找一个合适的人。 当然贾芸是否可靠可用,还需要时间来慢慢观察了解,但是这起码是一个备选人选。 有些事情可以先行让其做起来,今儿进行观察和考验,如果真的可靠,冯紫英也不会吝于给对方更多的机会。 ------------ 甲字卷 第八十五节 家里家外 “哦?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向?”冯紫英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芸哥儿,东西两府偌大的摊子,难道就没有说给你们这些旁支一些营生?” 贾芸苦笑:“冯大爷,您知道这东西两府有多少人靠着两府里糊口么?我先前不是说了么?正经主子都还吃不饱,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外房的?” “那离了这荣宁二府,你们这些贾家子弟就再也讨不到营生了?” 冯紫英反问,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揶揄,“偌大一个京城,啥营生不能讨生活?就琢磨不出几条道儿来,非得要靠谁?” 冯紫英这么一反问,倒真的让贾芸有些愣神,好一阵后贾芸才抱拳行礼道:“请冯大爷教我。” ”我教不了你,路还得要自己走,这样吧,芸哥儿,你先自己琢磨琢磨,看看找得到什么路子,如果半年之后你都还没有头绪,我再来给你指条路,怎么样?”冯紫英靠在靠枕上,悠然道:“这北京城里百万人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难道还找不到营生么?” “冯大爷,您的心意我先谢了,不过……”贾芸踌躇着道:“我能不识抬举的问一句,大爷为何如此瞧得起小的?” “唔,这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吧?这么说吧,荣宁二府里边能让我看得上的人没几个,你贾芸勉强算一个,别的人我帮不了,我也懒得帮,所以么,你有兴趣,信得过我,就来试试,若是没兴趣,那也随你。” 交浅言深,冯紫英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至于贾芸信不信,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这世界没眼力劲儿的人多了去,多贾芸一个不多,少贾芸一个不少。 下了车,贾芸脸色复杂的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马车,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这一位似乎对自己印象颇好,但是他又拿不准自己怎么就入了对方法眼了。 对方敢说这话,肯定是有些底气的,至于说做什么,贾芸没想好,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早有盘算。 但无论如何人家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没见着琏二爷在席间都是找着法子来寻摸着打探,显然也是有所图。 贾芸突然自我解嘲的笑一笑,自己有什么?一无所有,只要对方不是好那一口,自己又何须在乎什么? 想到这里,贾芸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轻松洒脱了许多。 ******* 回到冯府时,一头就碰见了一直守候在门前满脸不渝的云裳。 看见喝的有些高了的冯紫英,云裳下意识的就要想找替罪羊发泄,瑞祥早已经料到这一点,赶紧道:“云裳姐姐,少爷是在荣国府吃酒,是琏二爷作东,我连门都踏不进,少爷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被瑞祥把话给堵了回去,看见冯紫英朦胧的醉眼和摇摇晃晃的身体,云裳早把先前的不悦抛在脑后:“让厨房准备水,少爷要洗澡,……” 绍兴黄酒的酒后劲儿不小,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发作出来。 先前路上的时候冯紫英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儿小瞧了这个时代的酒,一直被某些误区所迷惑,觉得这个时代的酒不像自己那个时代都是勾兑出来的,以为这些酒都更像是度数高一些的醪糟水,但现在看来还是小觑了。 晕晕乎乎的洗了澡上床,昏昏入睡,一直到半夜才被渴醒。 外屋听见声响,云裳早已经披衣进来,温热适度的蜜水送到嘴边,一口下去,整个肠胃都顿时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感。 此时的冯紫英头脑却越发的清醒了,“啥时辰了?” “快卯时了。”云裳应了一句,又借着灯光观察了一下冯紫英的脸色:“少爷,这等应酬还是少喝些,昨晚你睡下太太和姨太太来了,很不高兴,您就算是为了您自个儿的身子也得要将息着啊。” 冯紫英不用想,只怕自己母亲和姨娘一来,首先不会是责怪自己,而是要责怪瑞祥和云裳没伺候好,免不了又是一阵责骂。 只是自己到贾府饮宴,轮得到瑞祥和云裳来插话么? 可当主人的不会管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儿子现在这样酩酊大醉,肯定就要恼怒,就要找人出气,你当下人的就得要受着,而且还得要心安理得。 “瑞祥没事儿吧?”冯紫英扶了扶额,瑞祥肯定好不了。 “太太和姨太太都生气了,要把瑞祥撵到马房去。”云裳迟疑了一下,嗫嚅道。 看云裳的表情,冯紫英摇摇头苦笑,这大家族里就是这样,没什么理由可讲,“没事儿,我待会儿起床之后到太太那里去和太太说说。” 云裳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随后又纠结起来:“那太太会不会不高兴?要不等瑞祥在马房里呆几天,等太太气消了少爷再去和太太说情,少爷若是先去姨太太那里说好,或许会让瑞祥在马房里少吃些苦头。” 见云裳小心翼翼纠结矛盾的模样,冯紫英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小瞧了这个时代一个家庭里主母的威慑力。 在内宅事务上,老爷一般是不会过问的,而主母几乎就执掌着生死大权。 别说把你一个小子打发到马房里去,就算是找个由头把你打杀,只要遮掩得当,也一样没啥。 这种事情在京城里大家族里还真不少,当然你若是被别人拿着实打实的证据,那又另当别论。 自己母亲是个粗疏性子,对冯府内宅日常事情过问并不多,大部分事情都是自家姨娘在管,所以云裳才让自己先去和姨娘说说。 如果先把姨娘说通,母亲那里就要好办得多了。 这等事情听在冯紫英耳朵里也是觉得好笑。 瑞祥连贾府东暖阁的大门都进不去,就在角门边儿上守着车,自己饮酒能轮得到他插话? 可你就得受这份委屈,连云裳都还得要瞻前顾后的觉得还是让瑞祥在马房里呆几日等太太气消了再说。 “行了,我知道怎么做。”冯紫英有些不耐烦,但看到云裳担心的神色,略一思索才回过味来:“你是怕我去找太太,太太又要怀疑是你在里边‘搬弄是非’?” 一句话说到了云裳心里边。 受点儿委屈不要紧,若是恶了太太的心情,日后怕是连这院里都呆不住了,这才是云裳最担心的。 看着云裳精致小巧的俏靥,双手纤指在小腹前扭在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踌躇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 也难怪这些高门大院里的丫鬟小子们一个个鬼精鬼精的,那也是被逼出来的啊。 被这等不讲理的主母小姐少爷们各种勾心斗角的反复折腾,你要没点儿过硬的心理素质和灵动的反应能力,你真的就是被玩死的命。 云裳这些经验估计都是在无数次吃亏受屈中总结出来的。 “我知道怎么做,云裳,你也甭担心,日后你好好把我侍候好就行,其他的,你家少爷能摆平。” 虽说不喜欢把心思花在这等大宅内的阴微之事上,但这毕竟涉及到自己亲人。 一边是母亲和把自己养大的姨娘,一边是自己最贴身的小子丫鬟,有些事情的处理上还真要讲求手段,否则弄不好就得要让有一方难受了。 冯紫英起床的时候已经是快卯时了,在云裳的侍候下洗漱完,用了早饭,冯紫英就径直去了母亲那里。 见到冯紫英进来,段氏脸色顿时又不好看起来了。 “我不是交代了云裳么?让你多睡会儿,昨晚喝那么多酒,你也不爱惜一下你的身子?这云裳是怎么回事儿,我的话也不听了?” 见母亲不满的矛头首先对准的就是云裳,冯紫英就觉得还真是不好处理。 这人心里有了成见,你要扭转过来,还真不容易,也幸亏自己是她的嫡子独子,否则换一个人,恐怕云裳就有的罪受了。 ------------ 甲字卷 第八十六节 婚姻之事 “母亲,时间也不早了,我在床上也睡不着,自个儿起来的,云裳难道还能把我绑床上不成?”冯紫英假作没有感觉到母亲的不满情绪,自顾自的道:“昨晚儿的确喝多了一点儿,……” “哼,紫英,你母亲也是为你好,你年龄要说现在也不适合饮酒,这贾琏也是,怎么就……”冯唐也摇摇头,“贾琏这么专门请你赴宴,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事情,无外乎就是道谢,另外也亲近一些罢了。”冯紫英迟疑了一下,才又道:“琏二哥倒是问起我的年龄以及家里有否替我考虑婚事的情形,……” “哦?”冯唐和段氏都是一怔之后,交换了一下眼神,段氏才道:“老爷,莫不是贾家想要和咱们家结亲?” 冯唐也有些犹疑,贾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贾赦只有一个庶女,贾政倒是有一个嫡女,但是早就进宫当女史去了,年龄也不合适,自然不可能,剩下一个也是庶出女儿,要和自己结亲,这就有些不合适了。 段氏显然也是知道这些情况的,脸色垮了下来,“老爷,这贾家怎么能这样?我们家紫英如此人才,岂能娶他们家庶出女儿?” 冯唐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自家夫人的这个态度,换了在一个月前紫英还未去山东之时,只怕也不敢说这话,没准儿还得要掂量一番,甚至就喜滋滋的去找人说媒了。 但现在世异时移,自家儿子山东一行回来,声名大噪,据说连皇上和阁老们都知道了,现在更是要去书院读书准备考举人进士,段氏更是把儿子当成了宝,居然开始嫌弃起贾家女儿不是嫡出了。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自家儿子真的考中了举人,只怕这门亲事就真的不合适了。 “那贾琏没有明说吧?”沉吟了一下,冯唐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父亲,我暂时不会考虑这事儿,一切都要等到我考上了进士之后再来计议。”冯紫英态度很坚决。 “进士?!”冯唐和段氏都吃了一惊。 儿子要去书院读书,那是好事,如果能够考个举人回来,那就是冯家祖坟冒烟了。 要说进士,那就真的太难了,冯唐和段氏都从未想过。 便是冯紫英提及,冯唐和段氏也都是觉得那不过是儿子用来自我激励的一个噱头罢了,未曾想到儿子好像还真的有这个雄心壮志。 “父亲母亲,儿子此次去青檀书院读书,怕是要好几年,后年秋闱我是肯定要去考的,至于说春闱,我估摸着恐怕就比较难了,或许要靠两三次都未必能行,……”冯紫英对这个问题还是认真思考过的。 监生的优势就是直接跳过了秀才这一门槛,事实上考秀才并不比考举人轻松,多少人考到四五十岁都还是一个老童生,足见这里边的艰辛。 从六岁开始读书,这么些年冯紫英自认为基础还是有些的,但是科考其实就和现代高考相似,有时候不是你书读得好就能中举的,但这里边仍然要很多门道,这一点他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或者说对考举人,他略微有些把握,但是考进士,那就真的不好说了,还得讲运气,所以只能说花上几年时间来多试那么;两三次。 他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等事情上,但是当你了解到大周王朝的政治运作模式之后,冯紫英知道恐怕要最快速度融入并进入到最核心的政治中心去,恐怕考进士还是最便捷的渠道。 “两三次?紫英,若是能考上进士,便是花上一二十年来考,那也是值得的。”冯唐叹了一口气,“只是这进士恐怕不是那么好考的,爹是怕你考到后来自己都会没信心的,我可是见了太多你这种一开始雄心万丈最终偃旗息鼓回乡的。” “父亲,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冯紫英当然知道这里边的难度,但现在这条路他必须要走。 “好吧,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爹当然支持,你就好好去书院读书,其他事情不用多考虑。”冯 唐注意到对面段氏不善的眼神,又踌躇了一下。 “这样,你不是后年秋闱么?若是秋闱能考上举人,那爹答应你暂时不替你安排婚事,嗯,春闱,次年若是没把握,你十八岁时考第二次,那个时候恐怕也该有个说法了吧?” 这年头男子一般说来成亲也就是十四到十六岁之间,十八岁就算是比较晚的了,而超过二十岁尚未婚配的很少见了,除非是有特殊情况或者就是家境太差娶不起媳妇的。 冯紫英也懒得多争辩,五六年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那时候能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 “爹,娘,我去书院读书,但是每旬都有一天假期,我都是要回来的,我那院里的一切都照旧,不动。”冯紫英看了一眼母亲,“云裳和瑞祥我用惯了,就让他们跟着我,昨日的事情是孩儿有些孟浪了,多喝了两盅,以后不会了。” 冯唐和段氏都有些惊讶。 儿子认错了,这可真难得。 自打儿子从山东一行回来之后,宛如变了一个人一般,成熟了许多,说话行事都自有一股风范了,弄得冯唐和段氏在与儿子商谈很多事情的时候也经常不知不觉的跟随着冯紫英思路在转。 有时候反应过来时,基本上都形成了定论了,再一回味,也觉得儿子所说的也的确有道理,于是对儿子的很多意见都格外重视起来了。 像这等主动认错,便是以往都极其稀罕,今日却有了,连冯唐都忍不住打量了一番段氏,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儿拿捏住了儿子的要害,逼得他认错。 段氏其实也一下子就回过味来,脸色复杂,轻轻哼了一声:“行了,你也别在我面前装了,瑞祥昨晚送你去贾府,都不知道叮嘱你?他就没错?云裳这丫头成日里嘴巴不饶人,日后怎么在你屋里呆着?我本说打发她去后房,……” “母亲!”冯紫英眉毛微微一扬,他可不是贾宝玉,面对长辈不敢据理力争,自家屋里的人都护不住,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可能是也感受到了冯紫英的不悦,冯唐睃了妻子一眼,淡淡的道:“好了,铿哥儿,你屋里的事儿都不动,不过你自个儿要管好,我知道你是个有定见的人,不过你自己有主意,不代表你身边的人也都行,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谢谢爹和娘了。”冯紫英赶紧起身道谢。 要说他这已经是侵蚀了母亲的内宅管理权了,府里的仆从小子丫鬟婆子,论理如何安排打发都是段氏的权力,轮不到冯紫英来插话。 不过冯唐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对瑞祥和云裳都很照拂,所以也才插话,免得妻子若是不醒眼和儿子僵起来就不合适了。 见儿子起身躬身道谢,段氏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她自然也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性子,尤其是这段时间变化。 不过纵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也得讲规矩,这冯府里的事情,自己还没有交权,那就还轮不到儿子来指手画脚。 既然搞定了事情,冯紫英自然不会在父母面前多逗留,找了个借口便溜了。 “夫人,紫英大了,有些事情也得要照顾一下他的情绪和面子,我知道你是为他好,但他的性子你也知道,而且这段时间里他的表现你也看到了,所以么,有些事情只要不是太过分,就由着他吧,左右他也马上就要去书院读书了,平素也没几时回来。” 冯唐的话让段氏也是叹了一口气,“老爷,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疼他?你也知道我是为他好,瑞祥也就罢了,云裳那丫头生就一副狐媚子模样,都说那长大了更不得了,得刮骨吸髓,一般人哪里承受得起?张太医那边教的习练法子,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我们冯家就只有这一个独苗,可不能被这些个狐媚子给祸害了,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云裳进他的房!” 冯唐皱了皱眉,“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云裳那丫头也不过就是比府里其他人生得俊俏一些,怎么就成了妖精了?我看那丫头的性子不是那种人,还有,紫英的性子,我信得过,不必杞人忧天。” ------------ 新的一周,三江了,求推荐票! 新书期已过,也有二十多万字了,兄弟们可以放心收藏阅读,帮老瑞宣传宣传。 本书就是历史官场养成文,注重一步一个脚印攀登养成,以正合,以奇胜,官场历练登顶,无外如此。 相信老瑞可以给兄弟们带来一本不同于其他历史小说的别样风味,老瑞有这个信心。 红楼小背景,晚明大背景的半架空,我相信这能符合很多人的口味,所以请兄弟们多给票,多书评章评建议,多点赞,加入书单! ------------ 甲字卷 第八十七节 自己的人脉 两口子拌嘴的时候,冯紫英已经出了府门。 张谨和赵文昭回京了。 一般说来,这等龙禁尉,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官都是敬而远之的,文臣是轻蔑不屑,皇家家奴,如何能入士大夫们的眼? 而武官观感要复杂一些。 一来龙禁尉这帮人是皇上的爪牙,眼里只有皇上,不会有任何交情可讲,二来这帮人也是善于寻隙探缝,找出把柄,作为自己立功晋升的台阶,武将们哪个敢说自己干净得很?所以下意识的武官们都不愿意与其打交道。 这也使得锦衣卫(龙禁尉)越发称为大周朝廷里边一支特殊的存在。 关于临清民变的相关军报早就报回了朝廷,但是一些更深层次的细节却需要一些时间才慢慢收集起来上报。 恰恰是这些后续的细节调查往往才能揭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冯紫英自然不会有其他人那么多顾虑。 在他看来,锦衣卫(龙禁尉)既然是大周王朝政权架构中的一部分,而且运作了这么多年,自然也就有其存在的道理,既然回避不了,那就应当考虑如何让其为自己所用。 所以张谨和赵文昭进京消息一传来,冯紫衣就在第一时间准备去拜会。 龙禁尉沿袭前明锦衣卫格局,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南北镇抚司,几乎全部承袭下来,在十三省均设有半公开的办事机构。 像张谨便是龙禁尉负责山东地区的千户,而赵文昭算是其麾下的一个得力助手。 当然本朝龙禁尉虽然沿袭前明锦衣卫,但是在司法权力方面则大大缩水,甚至在权责性质上也有一些细微变化。‘ 比如监视地方,固然以地方官员为主,但是地方民情匪情亦属其工作职责,甚至也包括边境地区乃至敌境内的敌情政情,都在其工作职责范围之内。 “参见百户大人!是不是应该叫副千户大人了?”冯紫英的拜帖送进去没多久,赵文昭便迎了出来。 龙禁尉虽然在京师有衙门,但是其实很多时候龙禁尉却并不在衙门里办公,他们有许多半公开的办事地方,这在京师中也不是秘密。 当然更多的还是隐秘的办事点,这一处便是龙禁尉的非公开办事点,也是赵文昭留给冯紫英的联系点。 “呵呵,谢谢冯郎君的吉言了,不过千户大人那边已经有了消息,如无意外,年前可能就会下来。”赵文昭在冯紫英面前并没有多少遮掩,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龙禁尉(锦衣卫)升迁体制是单独的路径,职级晋升既不需要通过吏部,也不需要通过兵部,而是由锦衣卫内部自行决定。 除了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须由皇上会同内阁亲任,南北镇抚司和十三省负责千户,则由皇上钦点无需内阁同意,其他千户以下官员均由锦衣卫内部自行决定。 “那敢情好,未来赵千户怕是有机会接替张大人执掌山东啊。”话捡好听的说,说的人痛快,听的人舒服,冯紫英是信口道来:”听闻张千户有望回任北镇抚司?” “岂敢岂敢?千户大人倒是希望能回任北司,不过若是没有合适的位置,那也不必强求,山东距离京里也不远,人熟地熟,……”赵文昭打了个哈哈,涉及到顶头上司的趋向,赵文昭口风一下子紧了起来。 一番寒暄之后,赵文昭把冯紫英带到了张谨那里。 冯紫英送上了一份厚礼。 张谨也不客气,欣然收下,只是对方太忙,简短说了几句话之后冯紫英便知趣的告辞。 张谨甚至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口,冯紫英也是受宠若惊的连连请留步,才又与赵文昭一道回到赵文昭处。 “看来张千户是真有可能回任北司啊,我看来拜访的人不少啊,嗯,还有南镇抚司的人。”冯紫英笑吟吟的来了一句。 赵文昭讶然的看了对方一眼,难怪千户大人这个小家伙这么重视,此子是端的不凡,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都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龙禁尉内南北镇抚司分立,北镇抚司权力最大,但是南镇抚司则作为对内制约机构,拥有对北镇抚司的监察绳纪之权。 南镇抚司的人来拜会张谨,本身就意味着张谨已经具备了被南司纳入视线的资格,而一般情况下,南司很少直接对龙禁尉的地方千户予以太多关注,更谈不上拜会,而更多的是把注意力放在北司本部的机构人员中。 这些情况都是冯紫英在临清期间有事儿没事儿与锦衣卫这帮人闲谈中不动声色间摸出来的内幕。 锦衣卫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高深莫测,其内部更多的像是军方的一个分支机构一样,类似于现代社会里边某些强力机构的混合体。 其间一样混杂有很多纯粹的办事人员,甚至一些勋贵子弟混在其中捞资历和混功绩也不少,他们的警惕性和职业性都远不及其内部像赵文昭这样的精锐。 不过冯紫英这么“不经意”露了一手,也让赵文昭对冯紫英的更高看了几分,特别是他在回京之后已经听到了不少关于冯紫英的传言,什么内阁某位阁老又点评了啊,什么皇上又曾经亲自问过了啊,总而言之,这位小郎君非比寻常。 “小郎君,慎言,慎言。”赵文昭打着哈哈,“千户大人去向不是咱们能过问的,咱们要做的也就是把手里的活儿干好。” “当然,当然。”冯紫英的做派已经俨然一副资深官僚的气度,甚至让赵文昭都有点儿恍惚,“那百户大人,白莲教那边追查情况如何?” 朝廷关于此次临清民变处置的相关邸报已经下发了,但是那是看不出多少真实内容的,冯紫英更希望了解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唔,小郎君,有一些情况,我只能和你透个大概消息,咱们内部有规定,理解一下。” 赵文昭有分寸,这也是冯紫英欣赏此人的一个主因,钱要捞,功要挣,人情要做,面子要卖,但都有分寸底线,这往往是锦衣卫内这些实力派精锐的做派。 “理解,理解。”冯紫英含笑点头。 “嗯,根据我们后期追踪查证,这一次白莲教的起事比较蹊跷,没有太多准备,更像是受到税监影响而闹事的本地力夫、砖工、织工刺激临时起意,否则难以用其它理由来解释他们为何不趁机攻下临清内城,如果他们真要起事,内城里有甲仗库,也有漕粮,还能裹挟官员,但他们却一直在外边争论不休,……” 这也是当初冯紫英最觉得疑惑的,拿下外城只知道抢掠,却迟迟不攻打内城,再说是乌合之众,若真是要造反起事,也不可能如此。 “那你们的意思是……”冯紫英看着赵文昭。 “现在就没法拿出结论,只能继续深查,但有一点还是比较明确的,此次临清民变引子是税监设卡,进而白莲教掺杂进来,而且涉及到鲁南和南北直隶都有白莲教徒裹进来,你提到的倭人操南直隶口音,我们也查过,的确有反映称南直隶那边的白莲教徒有过来的,但是最终这些人来自哪个府县,为何而来,这些就没有定论了。” 赵文昭也有些遗憾。 局面太大太乱,锦衣卫的力量也有限,只能查一些比较明显的有跟进价值的东西,而涉及到其他省那就需要北镇抚司来协调,可北镇抚司这边明显对于这个已经趋于了结的事儿缺乏兴趣。 同僚们谁也不愿意你都立功受奖了,我还得要来替你们擦屁股。 冯紫英也有些遗憾,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锦衣卫也不是万能的,在没有更高层面或者更有力的支持下,锦衣卫不太了能会再派出多少精锐去核查这些线索进而深挖下去。 若是换了某个官员或者巨贾富绅,或许他们还能瞧在人家影响力或者身家的份上花点儿心思,但这些在各地其实都有存在的白莲教徒,就兴趣乏乏了。 没利益的事儿,没多少人会做,古今一也。 ------------ 甲字卷 第八十八节 贾雨村 薛峻尚未来京,但贾雨村早就寓居在京里了。 贾政和王子腾如何为其谋官,冯紫英没问,但是也能从贾琏那里听到一些大略消息。 估计要等到年后才能有机会,只要不是京官,贾家和王家要为一个进士出身的士人谋划一下,还是很有底气的。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进士的分量有多重。 像贾琏、贾蓉这样的武勋子弟,背后也有贾王两家的支持,没有举人进士身份,你便是谋个知县都不能。 像贾琏只能捐个同知身份,贾蓉还得要等到秦可卿死的时候才从太监手里买个武品龙禁尉身份。 如果贾府中人你有了举人身份,只怕就能奢望一任知府,在朝里为官也大有可能。 如果是有进士身份,那妥妥的就能在朝为官,甚至有一番造化了。 这也更坚定了冯紫英要考进士的决心。 看见冯紫英亲自登门拜访,贾雨村真的是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心里涌荡了。 他进京也快一个月了,登门拜访了贾家,王家他还没资格,冯家那边也去送上了拜帖,但那会儿冯紫英还没有返京,所以冯唐收了帖子之后也是简单见了一面,寒暄了几句就端茶送客。 在京城里贾雨村也是举目无亲,把林黛玉送到贾府,拜会之后,他便再无机会登贾家门,偶尔去一趟,除了送上几两银子给门房,打听一下消息,成日里便只能蜗居在这一处小屋里苦等。 冯紫英也是让瑞祥从贾琏小厮兴儿那里获知贾雨村居所的,所以才来这一趟。 贾雨村心性不良,但这和和自己没关系,他也并没有要和贾雨村结成什么生死之交患难与共关系的想法。 但此人进士出身,而且很快就能博得王子腾的信任,成为作为武勋的王子腾在朝中一大文官助力,足见其人还是有些能耐手腕的。 至于说后来贾家王家被其反噬,除了贾雨村本身品质问题,更多的还是贾王两家本身就已经处于衰落的趋势下,再有人推波助澜。 像贾雨村这等惯于见风使舵的人自然不可能为贾王两家陪葬了,落井下石也不过是做得过了一点儿罢了。 所以对贾雨村,冯紫英的想法是,可以用,可以合作,但是不能重用,要防一手。 “贾先生就住这里?”冯紫英皱起眉头,“那太委屈了一些,瑞祥,你替贾先生寻个更合适的地方,好歹也是患难与共过的人,在这京城里,当半个地主之谊,我还是当得起的。” “冯公子,您太客气了,住这里挺好的,真的,没事儿。”贾雨村赶紧劝阻,“京里边情况不比其他地方,我这在京里还不知道呆多久,……” “贾先生,我相信以你的本事,还有贵人相助,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也不过是暂时的,放心吧,我让瑞祥替你办好,你只管去住,其他不用管。”冯紫英大包大揽,摆摆手示意不必再多说。 贾雨村心中也是感慨,在临清就能看出此子的格局,现在看来还真没看错。 这般气度,寻常子弟如何能有? 便是那贾家号称四王八公的簪缨之族,其间也没几个像样的子弟,不如此子远甚。 “那我便谢过冯公子了。”贾雨村也就不再推辞。 说实话他现在经济状况还真的有些拮据,上京带了点儿银子,才发现这京城居不易还真不是一句套话。 哪里都要花钱,便是去贾府送个帖子都得要花销半吊钱。 这吃穿住行,样样少不了。 眼见得要入冬了,那就意味着还要添置冬衣。 这京城可不比江南,冬日里能冻死人,貂皮狐皮不敢想,但是羊皮袄总得备一件吧?棉袍总得准备一身吧,夹衣夹裤得准备两套吧? 这居处还得要说准备柴炭,要不这冬日里被冻死在屋里都还不知道,算一算这每天的花销,而且还不知道这等花销啥时候是个头,贾雨村就不敢在冯紫英面前矫情了。 想到这里,贾雨村心思也是越发热切了。 看来临清一趟还真的遇上了有缘,他也觉察出冯紫英对林黛玉是有些不一样,只是这等事情轮不到他来置喙,所以也只是视而不见。 “冯公子大名在朝中都有耳闻了,不知道公子是否有意要子承父业呢?”贾雨村的仆僮端来茶水,二人这才落座。 “暂时没那想法,贾先生,不瞒您说,我无意走武官这条路,现在我已经联系了青檀书院,乔公替我推荐,待下月我满了十二岁,便要去青檀书院读书了。”冯紫英笑着道:“您是科场前辈,论理我都该向您好好请教一下才是。” “哦?”贾雨村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要想走科场之路,联想到冯紫英对林黛玉的特殊态度,心里似乎若有所悟,“你真的要准备参加乡试会试?这条路可不好走哇。” 贾雨村这番话倒是语出至诚。 科考之路几乎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了,像冯紫英这等武勋子弟,完全没有必要去趟这条艰辛路,自己是贫家子弟,只有华山一条路必须走,但冯紫英似乎就没有必要了。 “贾先生,我当然明白这条路不好走,但是您也清楚我们冯家恐怕也不是外界看上去那么风光,和贾家、王家这些是没法比的,我觉得我自己读书还行,乔公也很支持我去青檀书院读书。”冯紫英笑了笑,“再难我也得走,贾先生若是有什么好的经验,还请多指教。” 贾雨村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这科考之路虽然难走,但是也并非毫无路径可循,青檀书院是顺天府乃至北地最著名的书院,自然有优势,我自己当年科考时也曾经总结过一些经验,只是都放在老家了,公子若是不嫌弃,我托人带到京里来,希望能对公子有所助益。” 冯紫英知道贾雨村在科举之路上是相当顺畅的,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几乎是一考一个中,十四岁中的秀才,十八岁中的举人,十九岁考进士未过,但二十二岁便一举中了进士,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了。 这等贫寒子弟请不起特别的教师授业,完全靠苦读要读出来,肯定也是善于学习总结的,而且人家敢这么态度淡然的表示愿意从江南把这些昔日书稿带来给自己,肯定还是有些底气的。 冯紫英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意,而这其实也是加深双方关系的一种方式。 在冯紫英告辞离开时,贾雨村才轻声道:“公子,本来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说一说。若是公子有意要走科考从官之路,那林公那边不妨多联系一些。林公和乔公都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但是乔公是北人,林公是南人,当下朝中虽然朝廷也有意平衡南北,但是仍然是南人占主,若是得到林公的期许,又有乔公的青睐,或许公子的路还要走得顺一些。” 这番话可谓交浅言深了,能让贾雨村说这番话,冯紫英估计对方内心还很是斗争了一番。 朝廷中南人北人之争也是不公开的秘密,从前明开始,朝廷文臣便一直是南人占据主导地位,但京师却在北地腹地,而且边患也一直是以北方边境为主,哪怕倭患也未能改变这一态势。 这自然也引起了朝中北人文臣的不满。 这尤其是体现在每一科的科考中,每科的乡试名额,会试的进士籍贯,每科的总裁人选,都会引起很大的争议。 籍贯北地的朝臣自然认为北地御边付出了很大代价,尤其是像九边所在之地,每年付出巨大,在人口和经济上都无法和南方相比,自然在兴文之风上也无法相提并论。 同时由于京师乃是帝国首都,而大量从南方来京师为官经商者也带来了大量附籍人员,这又直接影响到了顺天府和北直隶的乡试会试名额,也引起了顺天府士子的很大不满。 而朝廷的以文驭武之策又是国策,这么多年下来,北方士子自然难以和南方士子相比,所以他们要求朝廷应当在科考取士上予以优待。 这种压力之下,朝廷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予以平衡调整,特别是每科的取中名额以及主持科考的总裁和副手的确定上,都会慎之又慎,以免引起风波。 林如海是元熙二十六年的进士,而且是探花,自然非比寻常,像乔应甲不过是三甲进士,比起林如海来尚有差距。 当然除官之后各有造化不同,乔应甲和林如海倒也各有机缘,但巡盐御史特殊身份决定了其与皇上的关系更为密切,所以贾雨村才会提醒冯紫英。 他知道冯紫英也是一个颇为乖觉之人,若是有这般机缘,自然不会拘泥,而且若是冯紫英日后真的与林黛玉有一份姻缘,日后怕是都忘不了他这个有缘人。 这也是贾雨村存着的另一份不能对人言的心思。 冯紫英都未曾想到这一出,但贾雨村这么提醒,这份情他还是要承,“谢谢贾先生提醒,若非贾先生提醒,我倒是忘了这一出了。” “其实以公子的天分机缘,倒也不必太在意这些,不过贾某琢磨,便是顺手之事,可资一用亦无妨。”贾雨村含笑道。 不得不说此人也是一个人才,只是心性差了一些,冯紫英离开时都还在遗憾,且看他日后造化再说吧。 ------------ 甲字卷 第八十九节 狐朋狗友 回到家中,云裳又送来两份名帖。 韩奇和卫若兰的。 冯紫英一时间有些失神。 原本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似乎又慢慢开始清晰起来。 在京中国子监读书这半年里,冯紫英也还是有几个熟识的朋友,锦乡侯之子韩奇,建阳公主之子卫若兰,算是其中二人。 这二人和冯紫英一样都是荫监。 只不过韩奇几乎是从来未来监里读过书,而卫若兰呢,倒是时不时来一趟,不过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就是熬日子,等到时间一到就好除官。 卫若兰作为长公主嫡子,再是监生出身,也还是能在皇家宫廷里安排一个清贵闲职的。 文官们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皇家的,只要别进六部和都察院,像什么龙禁尉、宗人府之类的地方,自然有他一个职位。 不过自打山东回来之后,冯紫英只到监里去打了一头,见了祭酒和司业,说了自己意欲到书院读书的事情,这倒是让祭酒和司业二人颇为高兴。 虽说是到书院读书,但是这名额毕竟是在监里,日后若真是中了举人进士,那也是国子监的几分颜面。 现在国子监情况每况愈下,也是让祭酒和司业等人即是心焦,但又无力改变,若是像冯紫英这等荫监生员能发奋图强考上一门举人进士,那当然就是国子监的门脸了。 毕竟那等各省贡监经年难得来监里一趟,无论考得多么好,那都只能算是各省名头,无人会认为只是国子监的功劳。 只有这等荫监捐监若是能考中举人进士,方能算得国子监的名声。 所以冯紫英提出要到书院读书走科考之路时,祭酒和司业也是大加赞许。 这半年冯紫英读书颇为用功,祭酒和司业都看在眼里,现在既有这般宏图壮志,自然要好生支持一番。 二人都是鼓励他好生读书,争取考上,至于这边点卯应到,一并不是是问题,便是需要历事时,也又其他周转之法可以调剂,总而言之,一切以科考为上。 见冯紫英拿着帖子出神,云裳也不打扰,悄悄蹩出门去,替冯紫英泡茶送进来,冯紫英这才惊醒过来。 一旦进了书院,只怕就要与原来的这等关系断了,这一旬才一日休息,而且冯紫英也希望彻底放下其他心思来好好读书,若非如此,要想考上举人进士,便是不可能之事。 迟疑了一下,最终冯紫英还是觉得需要把这些需要维系的关系维系下来,毕竟读书也是为了日后授官,而授官之后一样需要各种人脉关系,这个时候断了,日后再要接续回来,那就没那么容易了。 正好自己后几日便是十二岁生日,不妨在家中小规模设宴,也顺带把自己的去向和大家有个交代,想必大家也能理解。 ********* “真没想到,紫英真的要去书院读书,而且还是青檀书院!”有些酒意的锦衣少年踉跄着走到车厢边上,一只手扶着车厢,便开始宽衣解带,就要不管不顾的小解。 “是啊,谁曾想到冯家也要出读书人了,真正稀奇。”另外一个腰系玉带面若冠玉的少年郎打了一个酒嗝,迎着风险些就吐了出来,赶紧避开风头,“我还以为紫英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这半年他奋力读书是早就有打算了。” “你说咱们这勋贵人家又有几家真正读出书来?我看那冯大郎也不过是想要借此机会避避风头罢了。” 已经一只脚踏上车辕的男子年龄要比其他几人大几岁,摇摇晃晃的爬上车,靠在车厢门框上,斜着醉眼。 “他老爹前段时间不是折腾得厉害么?我听那王德说,大郎他爹一门心思想回大同,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正好赶上大郎这一回在山东弄出了一点儿名声来,又觉得有戏了,但又怕人家说他们家是风吹草动招摇,所以才会如此吧?” 这话就有些不厚道了。 其他几人脸色都有些复杂和不好看,望向此人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不悦和轻蔑。 怎么说都是才从人家屋里吃了酒出来,好歹平时都还是一副肝胆相照的朋友,怎么前脚才他出门,这就开始背后嘀咕起人家来了,甚至还把人家长辈都拖进来了? “别用这眼光看我,我这人实诚,不喜欢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王德什么人,你们不知道?”那年长青年一只手扶着车厢门框,一只手撑着车辕,吐着酒气,”他爹是兵部右侍郎,据他说,大郎他爹为了去大同去找过他爹,可最终这事儿还是没成,后来大郎在山东那边儿的事情传回来了,大郎他爹就没有去找了,听说是连皇上都知晓大郎的名字了,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几个人虽然都是监里混世的,但是家庭出身摆在那里,对于很多事情那也是无师自通的。 “也俊,你是说皇上……”韩奇,就是那个在车辕边儿上尿尿的家伙,这个时候似乎清醒了不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至于吧。”卫若兰也脸色微变,连连摇头。 陈也俊,也就是那个最年长的青年耸耸肩,”谁知道呢?你不觉得大郎现在突兀的要去读书,有点儿不一样么?” “大郎从大同回来之后就一直刻苦读书,这咱们都看在眼里,他回来之前我们也有好几年没见着他了,听说他在大同那边就一直请得有塾师教他读书,……” 卫若兰就是那个锦袍玉带的少年,下意识的替冯紫英辩解道。 “呵呵,那说明什么?”陈也俊淡淡的道:“冯家叔父早有打算了嘛,算了,咱们不说这事儿了,和咱们也没多大关系,只是大郎去了青檀书院,怕是难得出来了。” 三个人加上冯紫英,都在国子监里混日子,陈也俊年龄最大,已经十六了,韩奇则刚满十五,卫若兰距离十四岁还差点儿,冯紫英虽然喊的是大郎,但是年龄却最小。 韩奇是锦乡侯嫡子,未来是要承袭爵位的,卫若兰不用说,长公主嫡子,陈也俊则是弘武将军陈道先之子。 “若大郎真的能读出来,倒也是一条路,就怕他在书院里熬不下去,没几天就被赶出来。”韩奇岔开话题,“只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子,不然真要陪大郎去读一回书。” “你去?你从哪里拿到青檀书院的推荐信?”陈也俊冷笑,“你真以为这封推荐信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 陈也俊的话让韩奇一愣,而卫若兰也若有所思。 “那也是大郎的机缘,正好和那乔应甲……”韩奇不服气的道。 “你想多了,乔应甲何许人?岂会轻易替人推荐?”陈也俊眼睛微微眯缝起,早无先前的酩酊模样,“大郎他们家怕是早就在谋划了吧?” “不对,你不是说那王德在说冯世叔一直想要去大同么?”韩奇立即质问道。 “哼,或许就是虚晃一枪呢?又或者人家早就寻好退路呢?”陈也俊目光变得飘忽不定,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摇头:“散了吧,早点儿回去休息,睡一觉起来,问问家里人,也许就能明白了。” 说完,便径直离去。 韩奇有些疑惑的看着辚辚车轮声消失在街里,转过头来问道:“若兰,今天也俊兄为何有些失态了?不明白他说的这些神神叨叨的话语是啥意思,你听懂了么?” 卫若兰也一直在思考陈也俊的话,他生在皇家,接触的东西更多一些,但是越是了解得多,就越是心惊胆战。 陈也俊的话里话外已经隐隐在指向着某些东西,牵扯到太上皇和当今皇上,甚至还有更深层次的一些东西,他不敢往下多想。 准确的说,韩奇、冯紫英、陈也俊都属于武勋子弟,卫若兰勉强可以算。 他的父亲是驸马,但是也算武勋子弟,不过多了母亲是长公主这一层关系,又不能完全算是武勋子弟了,所以以前他一直对这些方面不太敏感。 今日陈也俊阴阳怪气的话语却不能不让卫若兰深思,甚至他觉得陈也俊是有意在透露出一些什么来。 但为什么要当着自己二人说,却又在冯紫英的酒宴上闭口不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猛然间卫若兰意识到原来在国子监里这么久结成的同学情谊似乎在这一顿酒之后,就被某些东西轻轻戳穿,各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若明若暗起来。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一节 锋芒初露 冯紫英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去青檀书院读书,并且获得了乔应甲的推荐信会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特别是在自己这一帮算得上是同学兼“朋友”中有如此感受,如同在很多人心中扎入了一根刺。 之前他曾经考虑到过像冯家这样的武勋家族,自己作为嫡子兼独子突然要去读书参加科考,可能会引起武勋群体的一些反应。 但有像贾家贾敬、贾珠这样的先例在前,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冯家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如果不找门路,肯定就会慢慢没落下去。 自家父亲的情形大家都能看得到,那么自己读书参加科考也勉强算是“走投无路”之举。 但是他没意识到自己去青檀书院读书,尤其是获得了像乔应甲这样的文臣清贵推荐,又恰恰处在了山东之行处置了临清民变之后,连皇上和阁老们都给予了好评,朝里朝外万众瞩目的这个骨节眼儿上,对某些人的触动有多大。 哪怕是父亲撤回了想要去谋大同镇总兵的想法,依然让有些人心里难以释怀了。 此时的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物资上的,思想上的,心理上的准备,蓄势待发的要去青檀书院读书了。 青檀书院位于城外宛平县东部一处的小集镇外。 名义上这里是宛平县管,但是宛平县和大兴县几乎是将整个京城瓜分,城里的坊,城郊的厢,再加上再往外的乡里,宛平和大兴两个县就是夹在这种复杂的管理模式最基层中。 城内城郊的坊厢自然是有权管的,但是县里有权管并不意味着你就能管完,还有更多的机构要插手,像五城兵马司,像工部,像龙禁尉,像……,很多。 冯紫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坚决拒绝了瑞祥和冯佐等人相送,冯紫英自己背着一个被卷和书箱,让府里马车把自己送到了小镇上,就步行前往书院了。 青檀书院学风严谨,而且士子多是来自贫寒家庭,冯紫英琢磨着恐怕这些人天生就对那富贵人家子弟有一种仇视感,尤其是一些心胸狭窄者恐怕更甚,没有必要去招人眼目。 虽说这些人日后一旦中举为官之后也很大可能性会变成富贵人家中的一份子,但估计很多人现在却还没改羡慕中却还仇富的“初心”。 柴门,土墙,平房,在不高的院门上方一副牌匾,青檀书院四个字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大家所书,而门口也有一副楹联。 “立功立德,说文九千字;问心问道,著书数万言。” 冯紫英咀嚼了一番,微微点头,口气不小,但是也当得起,毕竟是文人士子的楷模,这般夸口倒也符合那份气性。 看来这青檀书院还真的是有些风骨,想自己这等武勋子弟要进这书院里读书,只怕前期还得要受不少白眼和夹磨了。 双扇柴门半掩,板条青石垒砌而成的台阶只有三级,却异常宽厚。 冯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就是自己未来可能要学习生活几年的地方。 如果运气好,那么六年后自己可以考上进士,如果运气不好,甚至可能要九年甚至十二年才能登科。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要走这条路,要想在这个时代更好的生活和生存下去,其他路都行不通。 刚来的及走上台阶,门内已经有人的说话声传过来:“听山长说这几日还有新的同学入院?” “唔,好像是,不就是那个在山东民变里大出风头的纨绔子么?” 另外一个声音明显不是北地口音,南方口音很重。 但是究竟是哪里的口音,冯紫英也说不清楚。 怎么听起来不像南直隶和闽浙那边的口音,倒有些像湖广川滇那边的口音,不是说这青檀书院还是以北地士子为主么? “哦?真的要到我们青檀书院来?我还以为是一时传言呢?这等纨绔子到我们书院干什么?”那有些像是晋地口音的年轻声音有些不忿的道:“那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才该是他们这等人去的地方吧?” “那也不一定,山长不是提倡有教无类么?什么人来都没关系,只要能受得了我们书院的规矩,吃的了我们书院的苦,秉行我们书院读书的目的,那就没问题。” 就在冯紫英还觉得此人态度倒也中允时,却听的对方话风一转:“不过这等武勋子弟怕是仗着有几分蛮力,碰巧赶上了一场功名富贵,可能就觉得读书也能一蹴而就了,来几天就能明白读书和那等蛮勇之事是不一样的,非滴水穿石经年累月不行。” 这厮! 冯紫英又好笑又气恼。 自己人还没来,却已经被这帮人给诋毁得不行了,看来勋贵们在这些士子们心目中的印象已经糟糕得无以复加了。 那怪文臣们对勋贵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想一想这些人未来就会试大周王朝文臣中的中流砥柱,勋贵们怎么可能讨得了好? “那是,一帮子粗鄙武夫,觉得能使枪弄棒,就能平定天下了。”那南方口音更是不屑,“治国平天下,可不是靠耍刀弄棒,还得要靠《论语》。” 半部论语治天下?冯紫英轻笑,这厮口气倒是不小。 “我等十年寒窗苦读,便是要为君王治天下,岂能与那等坐享父辈余荫之辈为伍?”那晋地口音的年轻声音顿了一顿道:“若是来人能自省自强,倒也罢了,若是以为于朝廷有几份功劳便要傲岸自诩,我等便是甘受院规惩戒,亦要上书山长请逐此人。” 冯紫英简直要无语了,自己人还未到,这边就已经要驱逐自己了,至于么? 自己和他们也没有冤仇,就算自己是武勋子弟,但也不至于这般不受待见吧?这让他很不解。 “哟,青檀书院的风气便是背后道人是非?” 冯紫英从来就不是那种甘于平淡的人,在朝里朝外都关注自己的时候,他需要保持低调,那是因为自己的确没有那份实力来扛得住这份瞩目。 但是到了书院,这就不一样了。 这里边都还是一些尚未出仕的青葱士子们,要想在他们当中立住脚,甚至要想成为他们中的佼佼者,成为他们的领袖,自然不可能藏锋于匣,最起码也要偶露锋芒让有些人见识到自己的光芒。 “我一直以为青檀书院会以包容天下的心态和风气来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明道授业解惑,有教无类,被泽天下,否则何以领袖顺天府乃至北地?如何能与金陵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竞风流?” 一连串的反问让两个刚走到门口年轻士子脸红筋胀,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很显然这个站在大门上准备进来的少年郎就是他们提到的那个“纨绔子”。 背后说人本来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二人也是谦谦君子,本来只是一种随口的情绪发泄,却未曾想到会被当事人刚巧听到。 若是上升到了对青檀书院的学风院风的质疑,进而影响到学院的名声,那他们二人便吃罪不起了。 尤其是先前自己还在说有教无类,这会儿却被人拿住这句话反击过来,尤其是本身此子现在在朝里朝外就声誉甚隆,真要被他借势把这些言语抖落出去,被那正找不到合适机会攻讦打压自家书院的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逮住这个把柄,还不得要搅得乌烟瘴气? 那名操着晋地口音的少年郎也只是略微一迟疑之后,便主动踏前一步,一个深鞠躬拱手行礼。 “兄台说得甚是,鄙人德行浅薄,囿于门户之见,在此向兄台道歉,请兄台谅解!” 见同伴果断道歉,那个一口南音的少年也是赶紧上前,依葫芦画瓢,满脸诚恳的道歉。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节 难缠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一番强硬指责,居然引来对方如此坦荡率然的道歉认错,心里也是顿时对青檀书院多了几分期盼。 偶然相逢的寻常学子,也能有这般恢弘气度,足见此家书院端的不同凡响。 既然人家认错,冯紫英当然不会抓住不放,而且这也是树立自己良好人设的最佳机会,一把放下自己的被卷书箱,赶紧扶起二人。 “二位兄台无需如此,小弟也是一时不忿,而且若非小弟属于特例,两位兄台所下判断也非妄语,小弟也就是山东一行之后感悟颇多,方才决定摒弃以往浑浑噩噩之生活,来青檀书院自我砥砺,也承蒙乔公优遇,方才与我这等机会,日后还希望二位兄台不计前嫌,多多指教。” 若不是看到冯紫英满脸诚挚,目光澄澈,二人都要以为这家伙是在说反话了。 不得不说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冯紫英一身朴素青衫,又是自己背负被卷和书箱步行前来,加上生得相貌堂堂,剑眉星目,气度不俗,昂扬之气溢于言表。 而且态度在一番义正词严之后又一下子变得这样通情达理,表现出来的胸襟气度委实让人心折。 眼前这两人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岁,再是怎么热血激扬,那也不过是瞬间情绪爆发,真要上了场,还得要抓瞎。 所以被冯紫英这一硬一软两招给弄得心情跌宕起伏,顿时对冯紫英的观感也变得不一般起来了。 “不敢,不敢,太客气了,……”晋地口音的少年下意识的拱手,另外一名南音的黑瘦少年也是讷讷拱手。 “小弟山东临清冯铿冯紫英,请教二位兄台尊姓大名。”冯紫英也拱手作揖一礼,温然道。 “山西保德陈奇瑜。”晋地口音男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回答道。 另外那名南音腔黑瘦少年见同伴已经回应,也是拱手一礼:“云南府傅宗龙。” 冯紫英恍惚了一下。 陈奇瑜和傅宗龙两人的名字似乎耳闻过,但是却又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他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红楼梦》书中人。 像前几日里生日宴上的陈也俊、卫若兰和韩奇三人,他都有印象,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武勋之后,和四王八公都属于一个群体,所以他记忆很清楚。 这二人年龄和自己相仿,若是《红楼梦》书中人,肯定是和贾府有瓜葛的人。 但这二人显然是贫寒士子出身,不太可能和贾家有什么瓜葛,所以只能是前世中这个年代里的人物。 只是不知道这二人是不是和左良玉一样都属于潜在的牛人。 他对晚明那段历史记忆的确没有多认真的了解过,如果是袁崇焕、洪承畴、史可法、熊廷弼、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郑芝龙父子等这些明末人物,他肯定有印象。 但除了这些人,甚至年代还要往前推一些的晚明,他就有些模糊了。 “陈兄,傅兄,小弟初来乍到,对书院读书学习规章制度一无所知,还望二位兄长日后多予照拂。” 既然二人都已经勉强“接受”了自己,冯紫英自然打蛇随棍上,没有给对方以推脱的机会。 两个人也没想到这冯紫英如此自来熟,三五两句话就能沾上来,让你想要脱身都不能。 院里边的同学对这个新来的“风云人物”都不太感冒,觉得这等勋贵子弟就不该来青檀书院,而学院接受这等纨绔子弟进学院,弄不好就会带坏学院风纪,届时遗祸非小。 自己二人当时也是极力支持的,现在却弄成了这样一副模样,还不知道回去之后如何向其他同学交代? 只是要让二人现在重新翻脸,这二人又委实做不出那等卑劣之事,所以这等两难之下,更是让二人如坐针毡。 想要拂袖而去,却抹不下脸来,要让二人就此接受此人并且还要和其他同学站在对立面,这又是二人所不愿意的。 见两人表情尴尬,冯紫英也大略猜测到了一些什么。 不过他可不打算就此放过二人,好歹也要把二人拖在一起,趁着对方还心存歉疚心里,就要把这份资源用足。 “二位兄长,我知道紫英在很多人印象中不太好,但是乔公是何等样人,纵然一些同学不知晓,但是陈兄肯定是了解的吧?”冯紫英好整以暇,“乔公不是那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所以如果有人非议冯某,某可不予理睬,但若是诋毁乔公,便是冯某也是不依的。 陈奇瑜和乔应甲都是山西人。 乔应甲现在身为巡漕御史,进士出身,也算是山西乃至北地很有名气的官员,也是陈奇瑜这等士子的科场前辈兼同乡。 而这等同乡之间的渊源关系在这个年代往往都是最需要珍而重之的。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节,便是陈奇瑜和傅宗龙二人仍然对这位有些忽冷忽热的冯紫英心存偏见,但是听到这番话之后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真的厉害,绝非外界传言所说只是凭着一时蛮勇和运气,才能在山东民变中剪了个头彩。 而且陈奇瑜的体会更深。 乔应甲是朝中山西籍官员的中坚力量,且口碑甚好,而自己作为山西士子,冯紫英话里话外虽然说无需对非议他自己的话语介意,只需对敢于诋毁乔应甲的言语作出回击。 但山东民变处置已经将冯紫英和乔应甲绑在了一起,而且也二人都因此事获得了朝廷嘉誉,加之乔应甲又为冯紫英给山长写了推荐信,这等关系就更见紧密,如何能分得开? 若是真的有人攻讦羞辱冯紫英,自己只怕也只能挺身出面辩解了,否则这话题便会轻而易举的转移到乔公身上。 到那时候,恐怕不仅仅是自己,学院里所有山西籍学子都无法坐视,立马就得要引发一场波澜。 越是深想,陈奇瑜便觉得眼前此子小小年纪,心机却如此深沉,弄不好这找乔公写推荐信也是对方早有蓄谋之举。 只是眼下此子表面上却是一片风光霁月的气派,落落大方,处处占理,让人竟然找不到理由来拒绝。 陈奇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吃瘪的感觉。 他年龄虽然不大,但是在北地士子占优山西籍士子一是一大群体的书院生员里亦是佼佼者,却未曾想到今日一开门就被人家来了一个下马威,而且这还是自己自找的。 有些懊恼,但是同时也对这样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简单人物的家伙要加入书院颇怀期待,陈奇瑜淡淡的道:“冯兄弟这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想若是冯兄弟在书院里能和其他同学一样,我想无论来自哪里,由谁推荐,这都不重要,我们青檀书院的同学这点儿气度胸襟还是有的,……” “哦?那可能是我刚才听错了吧。”冯紫英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但无论如何,还是要请二位兄长多多关照,如果可以的话,请叫我紫英就好。” 这可真的是沾着就来。 陈奇瑜和傅宗龙相顾苦笑,被人拿到了短处,这等时候还真的不好拒人千里之外,而且说实话,眼前此人也的确很难让人生出讨厌的情绪。 陈奇瑜这才站定,面对冯紫英,正式的一拱手:“保德陈奇瑜,紫英可以叫我玉铉。” 那傅宗龙也有样学样,一样拱手正式一礼:“云南傅宗龙,可以叫我仲伦。” “玉铉兄,仲伦兄!”冯紫英也正式回礼,然后展眉笑道:“鼎玉铉,无不利,大吉,玉铉兄好字!仲伦兄必定是个讲求规矩之人,紫英也是,日后必定要多多请教。” 玉铉和仲伦无疑就是二人的字了,冯紫英借二人字示好,虽说有些直白,但是冯紫英年龄比他们小,这般态度起码也是心存好意,二人倒不好不接受,都只能道谢。 这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在这柴门边上盘恒了半晌,这个时候陈奇瑜才猛然想起人家是背着东西来入学的,这样在门边儿上纠缠半天算什么? 二人才要帮忙替冯紫英拿起被卷和书箱,不过却被冯紫英竣拒,直言自力更生乃是书院规矩,从踏入书院第一天,就要遵守,他有此决心。 二人也不坚持,带着冯紫英先去书院宿舍门口将被卷书箱放下,然后带冯紫英去山长处报道。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三节 山长 一踏进那间并不宽敞的房间,冯紫英便深深鞠躬一礼,然后递上推荐信:“冯铿拜见山长。” “你便是临清民变中一跃而起的冯家大郎?”良久,座上男子似乎放下了推荐信,低沉淳厚的声音响起:“汝俊兄先前就曾经与我来信,对你赞不绝口,这封推荐信我看了,亦是评价颇高,不知道你自己觉得你是否当得起这般赞誉呢?” 冯紫英心中略微一紧,又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心中也在默念。 齐永泰,字乘风,号白石居士,北直隶保定府人,元熙二十六年进士。 此人性格刚毅坚忍,大气过人,仕途却是颇多不顺,曾任兵科给事中、吏部员外郎、江西学政、户部右侍郎等职,元熙四十年被免官后就任青檀书院山长。 其在兵科给事中任上时名声最为有名,连续封驳时任兵部尚书和兵部左侍郎之上书建议,引发兵部尚书和兵部左侍郎以辞职相抗。 最终皇上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不得不下旨要求齐永泰撤回封驳,但遭到拒绝,后齐永泰辞官。 三年后齐永泰复起任吏部员外郎,后又转任江西学政、户部右侍郎,因与户部尚书在九边军饷上的观点分歧,最终被免官。 冯紫英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要来青檀书院就读,自然就要搞清楚这个书院的底细。 青檀书院核心人物目前来说两名,一是山长齐永泰,二是掌院官应震。 齐永泰是北人,而官应震则是南人。 官应震是湖广黄州府人,比齐永泰晚一科进士,曾任南阳知县和户科右给事中,后任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陕西布政司右参议。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别看青檀书院号称风纪最佳,但是内部一样也有派系。 像齐永泰为山长,又是典型的北方人,北直隶保定府出身的进士,而掌院,也就是负责书院日常事务的角色,官应震则是典型南人,代表着湖广籍的进士出身。 青檀书院最初是以北地士子为主,但是以有教无类作为宗旨,如果你连地域之见都不能打破,何以服众? 所以,齐永泰执掌青檀书院之后就开始有意识的打破地域界限,欢迎南北各地士子到青檀书院就读,而官应震出任青檀书院掌院也是这一趋势加强的结果。 虽然从几年前就开始大力吸收南方士子来青檀书院就读,但是总的来说书院仍然是北方士子占多,只不过这种趋势正在慢慢变化,变得更加平衡。 当然有官应震这个湖广人在,书院在吸纳南方士子来就读的时候也就并未局限于学风最盛的南直隶、江西和浙江那边,而是更为平衡的把湖广、云南、贵州、四川这些地方的士子都纳入了进来。 这些情况冯紫英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才从各个渠道打探得来的。 贾雨村很是为冯紫英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些渠道和消息。 他是元熙三十五年的进士,比乔应甲、齐永泰晚了三科,比官应震晚了两科,如果不是因为贪酷被罢官,此时亦有可能入朝担任京官了。 虽说他现在落魄,但是好歹也还是有些人脉关系,只不过他这一科的同年们因为他出事儿大多对他冷遇。 好在他还是能找到那么一两个熟识的同年,亦有消息灵通知道他攀上了贾王二家这条线可能即将起复的人,愿意主动交好他,所以冯紫英委托他打听消息,也还算是找对了人。 除了贾雨村外,冯紫英也委托卫若兰帮他打听了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好歹卫若兰母亲是长公主,其父现在虽然只挂了一个闲散职衔,但却尤喜附庸风雅,门下清客甚多,甚至不乏秀才出身却又受不了外埠清苦生涯而宁肯窝在京中的老文人。 这些人平日里无所事事,便以八卦朝廷内外闲闻轶事为趣,冯紫英也就是通过卫若兰找到一二清客,一顿酒加上两封银子便能知晓不少科场秘闻。 齐永泰的这一句话就让冯紫英须得要好好思考一番,如何回答才能入齐永泰法眼,却又不能太过于出格。 “山长这个问题让学生不好回答,但尊者问,不敢不回答。”冯紫英思考了一下,这才回答:“是否当得起这份赞誉学生以为并不重要,此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值一提,亦是朝廷可能觉得冯铿年龄幼小能行此举,或别有用意。” “哦?”齐永泰来了兴趣,微微颔首,“别有用意?那你觉得朝廷的用意何在?” “小子拙见,或许是朝廷用以鼓励地方为官者当锐意进取勇于任事,而非瞻前顾后疲怠推诿。” 冯紫英清楚虽然乔应甲给了自己这样一封荐书,但是只能算是把自己送进了门,但自己能不能在书院里站稳脚,还得要取决于几方面。 而齐永泰就是最关键的一环。 那么自己这道题的答案就必须要让齐永泰满意,而且还得要有新意和深意。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很容易,齐永泰可能也会看在乔应甲的荐书上予以放行过关,但是这却不是冯紫英想要的,他需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齐永泰眼中掠过一抹激赏的光芒,难怪乔应甲在先前的信中称赞此子不但胆魄过人,而且对朝中形势的观风辩势能力更是超强。 这还让他很有些疑惑。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而且又是寻常勋贵出身,若说胆识过人说得过去,但观风辩势指什么? 是指对朝廷内外的格局气象的看法,甚至更深层次一些就是对朝廷未来走向的揣摩。 这是敢用在一个十二岁少年郎身上的? 所以齐永泰对自己这个同科用在冯紫英身上的谀词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很不满意,觉得乔应甲是昏了头。 但就是这么一个问题,就足以让齐永泰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 这等武勋子弟居然有这般水准?还是有人之前就指点了对方? 问题是谁知道自己会问他这个问题?难道还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显然都不可能。 那就是这个少年郎可能在临清民变之后的确有些领悟,可能也有人指点他,所以有了一些猜测,所以才能在自己面前这般,甚至不排除就是乔应甲本人的布置。 但能让乔应甲这般使劲儿的,肯定也不是易与之辈,齐永泰还是对自己这个同年有些了解的,不是那种蝇营狗苟之辈。 这只能说明乔应甲的确很看好此子。 冯紫英的这两句话几乎是点穿了当下朝廷面临的一些困境。 太上皇秉政多年留下来了“丰厚”的“政治遗产”,尤其是在后期的政务懈怠十分突出。 懒政怠政已经成了朝廷的一大痼疾,而很多朝臣也体会到了太上皇的一些心思,所以在政事上全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实际上很多政务工作都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 这种风气就慢慢遗留了下来,甚至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心安理得。 齐永泰在当给事中时候就很看不惯朝中一些衙门和主事的表现。 现在武勋子弟中居然走出来一个要读书的,而且一语点穿当下很多问题面临的困境,乔应甲推荐过来,应该就是有点儿要好好考察和培养的意思。 特别是太上皇的影响力会渐渐消退,当今皇上首倡忠孝治国,基本上沿袭了太上皇的治政风格,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皇上的心思。 但是齐永泰一直坚信这样的形势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否则大周王朝一旦再遇上一个像壬辰倭乱的大事儿,就真的要一蹶不振了。 只不过现在太上皇还在,皇上又提倡忠孝,不可能骤然推翻原来太上皇的许多东西,但齐永泰一直在观察,而乔应甲推荐而来的这个冯紫英,无疑就是一个风向标。 皇上专门嘉誉了李三才、乔应甲和陈敬轩的果决行动,也对冯紫英的勇武表现交口称赞,这个情况齐永泰自然有渠道能知晓,他就一直在琢磨。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四节 政治天才? 而今日冯紫英的一番话更像是一下子拨开了一直半隐半现笼罩在自己面前的那层薄纱。 齐永泰认为皇上其实已经觉察到了很多东西,但是处于这种特定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做太多。 看起来只对李三才予以了晋升,但实际上就是从右佥都御史升为右副都御史,兼任了河道总督,而河道总督实则是早就议定了的事情,便是没有这次山东民变之事,也会让他兼任。 唯有这个右副都御史算是对其表现的认可。 可是对乔应甲这个“功臣”却没有动静,现在看来,这也是皇上有意在淡化这方面的影响,避免引来无谓的猜测,可是对冯紫英的高度赞誉就更意味深长了。 这家伙是武勋之后,谁都知道武勋是太上皇的基本盘,而他的表现朝廷无论怎么赞许嘉誉都不代表什么。 但现在这一位却又来青檀书院来读书了,这又能让人浮想联翩。 总而言之,这个家伙现在居然成了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这家伙任何一个动作,都能引来各方的仔细揣摩。 想通了这一点,齐永泰也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同科将冯紫英推荐到青檀书院来是极其高明的一手。 微微点头,齐永泰目光里虽然颇有欣赏之意,但是他也知道此子来到青檀书院就是一柄双刃剑。 现在看起来还没什么,但是齐永泰相信已经有很多人在关注着此子的青檀书院读书之行,未来此子在青檀书院的点滴恐怕都会传递到各方。 只不过齐永泰从来就不是畏惧这些的性格,既然来当了这个青檀书院的山长,他早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思想准备。 “那以你山东之行的这一趟所见所闻,可曾感觉到咱们大周的这些弊病?”齐永泰语气更见犀利,目光如炬,直视对方。 他还要考验一下此子的胆魄,这份胆魄可不是简单的凭着武勇搏一把的胆魄,而是要考验其在政治洞察力背后的政治胆魄。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而又厉害,让冯紫英有些不好回答。 若说没什么发现,只怕会让齐永泰有些失望,会觉得自己胆怯,若说有发现,只怕齐永泰还会更进一步提更多的要求,而一旦在书院里传开,也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冯紫英可从未指望过青檀书院就会是一潭静水,水面或许看似安静,但是水下恐怕一样隐藏着太多的波澜。 思考了一下,冯紫英也知道这个问题无从回避,但如何回答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他需要斟酌一番。 “山长,我想这个问题其实不算问题,哪个地方敢说它没有半点毛病问题?而且很多问题也绝非某一人某一任官员造成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这些问题的因素也很多,……” 冯紫英不敢说深了,再说下去就只用唯物辩证法的两方面来阐述了,那估计齐永泰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某个政治对手别有用心,专门派来讲这番话了。 没有那个十二岁的人可以对政治上达到这样的真知灼见,虽然对于学过政治经济学的冯紫英来说,很多道理在后世其实都是再寻常不过了,但放在现在,那就是振聋发聩的惊天之论。 但齐永泰对这番话却不满意,太过于含糊其辞,模棱两可。 如果是一个老官油子这么说,没问题,怎么这家伙才十二三岁也学到了这一套? 见齐永泰皱眉,冯紫英也知道自己的话难以让其满意。 看样子还得要撂点儿干货出来,否则也对不起乔应甲在信中对自己推崇备至,同样不利于日后自己在书院里迅速打开局面,确立自己的地位。 “山长,那我就简单就我山东之行遇到的一些事儿说说我的一些看法,未必正确准确,您姑妄听之。”冯紫英清了清嗓子,“首先是朝廷和地方上之间的配合不协调,嫌隙日深,……” “……,以税监设立为例,不说税监设立理由是否正确合理,但既然朝廷设立了,那么如何和地方上协调好,嗯,完全没有一个沟通机制和应对机制,而是各行其道,否则临清民变的苗头其实早就有了,临清城中码头、织户、窑户、商贾尽皆不满,怨气积蓄已久,临清州和东昌府地方衙门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刑部山东清吏司也一样有所耳闻,不敢说是熟视无睹,但是起码是疏忽大意,龙禁尉则是轻慢自大,……,致使一场风暴从普通民变演变成教匪叛乱,……” 冯紫英没说太详细,对具体情形点到即止。 他相信齐永泰也是官场老手,对这些东西也是一点就透,无需多说。 “……,面对突发民乱的应对机制僵化,……,像这样的民变可能引发的匪乱,对承平已久的地方来说,如何迅速应对处置,应该有一个更灵活简便的机制,而不应当还要上报济南甚至兵部,这也是此次我和漕兵、龙禁尉的人在一起时商量得出的意见,……” “……,民间社情民意情报收集缺乏一个完整的体系,龙禁尉、刑部、州衙县衙乃至巡检司,原本都可能发现的可疑迹象,却都认为该是对方的职责,互相推诿和轻信,导致变乱发生,……” 冯紫英已经注意到了齐永泰表情的变化,他知道自己在这么说下去就真的要出问题了,但势成骑虎,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好在他还是很聪明的半句没提该如何如何,只是说这里那里有问题。 齐永泰则真的是震惊了。 如果是一个三十岁的官吏能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会给予对方一个非常不错的评价,起码是通过这件事情看到了存在的许多弊病问题。 但问题是这是一个十三岁,嗯,虚岁十三的少年郎啊。 再说亲身经历了这一场风波,一个从未经历过官场政务的少年,也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吧? 齐永泰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今天却真的要乍然色变了。 “紫英,这是你这一趟自己观察所得?以前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齐永泰难以置信,他必须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呃,山长,我以前跟随父亲在大同时,也曾经常观摩他处置军务,亦有地方上来人和边军协调事务,另外此次跟随乔公和陈公一起出征临清,还有龙禁尉的张谨张千户和赵文昭赵百户,更是带着我一道,甚至包括后来与临清州衙对接处置,几日所见所闻,可谓感受极深,尤其是乔公和赵百户对许多问题的见解让我受益极大,……” 这也是一个幌子,如果没有这样的理由,无论如何都难以释去齐永泰内心的疑惑的。 乔应甲不用说,锦衣卫中也非都是酒囊饭袋,齐永泰也不是那种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偏激者,虽然对锦衣卫很不屑,但是也要承认锦衣卫中也有不少干练之人。 像当下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卢嵩就曾经与他在担任兵部给事中时合作过,那就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此子在山东民变中恰逢其时,参与到了漕运衙门、龙禁尉和临清州衙对整个民变从一开始的镇压到后期的处置中去,恐怕的确是经历了不少,难怪能提出这么多见解来。 当然这其中肯定有乔应甲和龙禁尉那位百户的功劳。 但无论如何都足以说明眼前这个才是十三岁的少年和其他同龄人相比,大不同。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五节 出世入世 “唔,看来你在这一次山东之行中受益良多啊,具体和我说一说。”齐永泰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 没让自己坐下,冯紫英也只能恭敬的站着把自己山东之行的种种娓娓道来,具体细节上也专门点评了几个,听得齐永泰也频频点头。 齐永泰虽然在之前的信中大略知晓了一些民变情况,但是这些具体过程和细节,却不甚明了,冯紫英也充分展现了一下的口才,将这一过程也描述得绘声绘色,齐永泰也是唏嘘感慨不已。 尤其是在听闻整个山东的鲁西、鲁南乃至北直隶的白莲教徒都卷入了这一场变乱中来了时,他更是长叹不止。 冯紫英又提到了倭寇亦混杂其中居心叵测时,齐永泰更是格外震惊。 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连倭寇都掺和到了内陆腹地的民乱中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壬辰倭乱之后,倭人图谋朝鲜乃至大周的野心仍然未灭,这极其危险。 齐永泰很清楚这个时候已经不比七八年前了,壬辰倭乱耗尽了大周仅存的家底儿,可以说之所以太上皇最终传位给皇上,未尝没有在这一战中过于心力憔悴导致大病,最终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了。 现在女真人在关外越发势大,已经隐隐有超越了塞外鞑靼人的威胁成为大周第一大患的架势,如果倭人再卷入进来,齐永泰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 哪怕是倭人不像七八年前那样全力图谋朝鲜,只需要骚扰江南财赋重地,都足以让大周面临崩溃之局。 站起身来,齐永泰在房中绕了一圈。 这间房不大,但是却很古朴典雅,一张简单的书案,笔墨纸砚,背后是一排靠在墙边的木格,摆放着几叠书籍,整个房间中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书案旁放着一个大瓶,几株书画卷轴插放在其中。 齐永泰连续深呼吸了几口气,一只手按扶在花瓶上,目光望向窗外,半晌不语。 “紫英,你觉得倭寇潜入我们内陆,甚至混入了白莲教中,意欲何为?”齐永泰转过身来,盯着对方道。 “不确定,很大可能性他们是要评判一下白莲教这样的反叛会党在我们大周境内究竟有多大的势力,一旦他们进军朝鲜,是否可以用挑起白莲教叛乱来牵制我们,这是弟子的判断。” 冯紫英关于这个问题已经考虑过很久了,唯有这个理由能勉强靠谱。 齐永泰也是如此猜测的,不过这也更危险。 一旦倭人真的与白莲教勾连起来,如果再有关外的女真人这一大患趁机起事,那整个北地都危险了。 齐永泰本欲再继续探讨一番,但突然想到对方是刚入书院读书的学子,自己居然把他当成了一个同僚一般谈的如此深层次了? “紫英,既然入了我们青檀书院,那便要守我们书院的规矩,相关的规矩有人会慢慢教你。”齐永泰丢开了先前的感慨情绪,开始步入正式话题。 “可能你也知道青檀书院和其他书院略有不同,我们书院相当单纯一些,在这里来学习,目标不必太复杂,想法也不必太多,传道授业解惑,这是套话,我的理解就是学明理,学做人,只要这两点做到了,天下都去得!” 冯紫英内心也有些触动,这个时代的很多文人士子既能出世也能入世,这恰恰是很多人的状态。 如果说先前的齐永泰询问许多,那说明齐永泰仍然处于入世状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虽然身处青檀书院,仍然关心朝廷政治变化,但现在一旦回归到青檀书院内里,便收敛起了其他,强调学习本业来了。 “当然,我也知道来书院学习有一个更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参加朝廷的科考,但是科考的目的又何在呢?”齐永泰悠悠的来了一句,“为了做官而科考,可能是很多人急功近利的想法,如果单纯只是冲着这个目的而来,我认为这个官当不长久,不做也罢。”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在一个新来的学生面前说这些有些不合适,连齐永泰都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一些刺激触动而失态,起码在冯紫英面前说这些绝不合适。 “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先去收拾一下,官掌院那边你也要去一趟,他会安排你具体的学习事务。”似乎是被先前的谈话勾走了很多心思,此时的齐永泰反而有些兴趣乏乏了,摆摆手示意:“玉铉、仲伦他们两位都很优秀,你多和他们接触一下,取长补短,相互学习。” 冯紫英出来的时候,陈奇瑜和傅宗龙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了。 他们也没想到冯紫英一进去就是半个时辰。 按照以往的情形,顶多一炷香功夫,山长就会结束会见,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很多,就算是冯紫英特殊,也不过就是翻一倍时间吧?但他们等得毛焦火辣之时,仍不见踪影,而且也不好离开,他们真想问一问山长见他这么久,究竟说了一些什么。 冯紫英出来时还在琢磨齐永泰在自己离开时交代的任务,或者说作业。 要他把山东之行的所见所闻分门别类的梳理一下,一方面要描述具体的政情民情,另一方面要针对政情民情的问题提出官府在哪些方面存在问题。 按照齐永泰的说法,当下书院里的学生们恰恰最缺乏的就是这些最直观最真实的具体情况,只是在书院里苦读死书,正好冯紫英在山东一行二十日里,从最初的沿着运河一行的所见所闻到中期的临清州遭遇的民变,然后再到后期官府如何处置,以及最后结果,这就是一道最合适的实践剖析课。 这道题很大,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自己初来乍到,就给自己来这么一出,合适么? 这是在帮自己迅速确立核心地位么?一时间他还真的有这些感觉,乔应甲的一封信就这么厉害? 不过在看到齐永泰和自己道别之后有些走神的状态,冯紫英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想多了。 这一位恐怕此时很大心思都已经沉浸在这场山东民乱带来的复杂影响中去了,这么说有传言说齐永泰可能要复起的消息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了。 大周文官的罢官起复是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颇具影响力的官员,三起三落都是寻常事情。 只要朝中有人推荐,皇上又认为此人的确可用,那一道御旨便可起复,而且不少人起复之后甚至还比原来辞官或者罢官时更进一步都有可能。 所以不少官员甚至把辞官当作养望的一种最佳手段,屡试不爽。 齐永泰恐怕是真的觉得这对于书院里少有接触到真实社情政情的学生们能够鲜活的体验一回这样一个如此真实深刻的案例,对学生们大有裨益,而自己恰恰又是其中从头至尾的参与者,所以才勉为其难的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 当然冯紫英也知道这个任务可不简单,甚至太出风头,如果被自己一个人独享,恐怕日后自己固然风光无限,但是也可能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本来自己身份就有些不招人待见了,他可不想日后在书院里被孤立,所以也专门询问了齐永泰可否请其他人帮忙,齐永泰不置可否,在冯紫英看来,这就是默许了。 对于书院的学生们来说,学习固然是第一要务,科考中举中进士是第一目标,但是要在书院里出人头地,表现更优,获得山长和掌院,甚至朝廷的青睐,一样是不可或缺的。 顺天府几大书院,没有哪个是和朝廷毫无瓜葛的,看看这几大书院的山长掌院,哪个不是官宦出身甚至就是暂时免官的士林宿臣? 可以说顺天府的几大书院也好,还是南直隶金陵那边的书院也好,都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学生们选择这些书院就读时,一样也会有这方面的考虑,如齐永泰所说的那般学明理,学做人,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是士林名臣了,当然无所谓了,但是对于一无所有的学子们来说,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要考中,然后获得一个更好的机会和平台。 那么在这书院里声誉鹊起,博得朝中各位重臣们的关注,同样也是这些学子们的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虽然仅次于科考中举中进士,但是两者并不矛盾,甚至相辅相承。 一旦科考胜出,那么在日后的仕途上就更需要这方面的名声和人脉了。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六节 教学任务 “玉铉兄,仲伦兄,劳烦你们二位久等了,山长留我多说了一会儿话,……”冯紫英见到二人便道歉。 “紫英,山长可是很难得留人说这么久的啊,看来紫英真的是万众瞩目,连山长都如此看重。”傅宗龙抿着嘴试探着。 他这个人本来就善于观察,从冯紫英脸上流露出的深思表情就能看出一些不寻常来。 说这么久的话,而且这一位还一副深沉压抑的模样,若是没有点儿事情,难以相信。 “仲伦兄过誉了,山长就是多问了几句山东民变的事情,小弟不是正好赶上了那场风波么?山长心忧国事,所以才会多说了一会儿话,顺带还给我布置了一项作业,估摸着今后几日里书院里又不得安宁了。”冯紫英也有意撂下一个话题,“对了,山长还要我先去见官掌院,掌院是在哪里办公?” 见冯紫英说半截话,既抛出了山东民变的这事儿,然后又把话题收回来,只说有一项作业,还要书院不得安宁。 这顿时把本来就在书院里属于活跃分子的陈奇瑜和傅宗龙勾得心痒难熬。 但是现在冯紫英要去见官掌院,他二人又不能拒绝,只有咬着牙讪笑道:“官掌院在东园办公,走,紫英,我们带你过去,路上你给我们说说,那啥作业是什么意思?” 青檀书院虽然外表简陋,内里朴素,但是占地面积却不小。 整个学院分成东西两园。 东园是初级学员也就是尚未考中举人的学子们就读所在,而西园则是高级学员,也就是已经是举人,准备参加春闱的学子们所在。 像东园的学子们大部分都在十八岁以下,而西园的学子则多在十六岁以上。 齐永泰就在西园办公。 东园规模要比西园大得多,人数在七八十人上下,而西园规模则小得多,大概在十多二十人。 整个青檀书院不到一百名学子,比起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动辄两三百甚至三四百的规模,要逊色许多。 冯紫英其实早就看出了这两位也是不安分的主儿。 若是寻常学子,只怕把自己送到齐永泰办公处门口便会离开,但是这二人却能一守大半个时辰,虽说这是休息时间,但是能熬得住,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山长的意思是要让我根据我的山东之行把整个前后过程和前因后果一一表述出来,嗯,小弟估计可能还要涉及到一些具体的事例情况分析,看样子山长是有意把这个事例放在西园里让咱们前辈来做一次实例分析吧。” 不出冯紫英所料,自己这番话一出,立即就让二人既兴奋又有些不满意,傅宗龙立即道:“这等事情紫英你为何不争取一番?前辈们固然可以做实例分析,但是为何我们东园的同学就不能?” 陈奇瑜也在沉吟:“紫英,此事须得要争一争,不能轻易让步,情况只有你最熟悉清楚,这要前后上下一一表述出来,还要丰富润色,一些细节也需要仔细补充完善,花上如此工夫,却只是为前辈们做嫁衣裳?” 东、西园虽然同属于青檀书院,但是东园学子们都面临着最难过的一关——乡试,过不了这一关便一切休提。 而西园的学生都是过了乡试关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学生世纪上已经具备了做官资格,只需要在吏部去报备挨上几年,便可有机会安排府州任佐贰,日后就是有望积功出任京官也非不可能。 不过过了乡试关,对于心高气傲者来说自然不满足与只当过府县官员。 若是要想入朝担任六部、都察院乃至入阁,那光是一个举人出身是绝无可能的。 要想在六部和都察院这等部门任职担任员外郎以上的重要职务,没有进士身份几无可能。 而要当担任侍郎和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以上的重要职务,则必须要是进士出身,而六部和都察院主官乃至入阁,则非翰林院出身不得。 可以说能够继续在东园就读者,基本上都是要奔着进士甚至庶吉士去的,自然就不会把这帮小师弟们放在眼里。 很多在东园读书的举人们已经历事过,对朝里六部和州府的一些日常政府都有所了解了,所以齐永泰才会让东园的学生们来从事这样一项教学任务。 “二位兄长,山长只是让小弟先把整个情况做一个详细的表述,然后再从中找出存在的弊端和问题,兹事体大,小弟我也不敢轻易应承,只说尽力而为。小弟文字功底尚差,若有些同学相助,这事儿前半截倒也能成,至于说后半截作为实例来进行研讨评判,小弟琢磨咱们如果能把前半块的工作做得精彩扎实,好歹也有些功劳苦劳,若是向齐山长和官掌院那边提出来,是否能博得一个机会呢?” 冯紫英知道这事儿肯定会牵扯到东西园的关系,齐永泰和官应震固然大方向一致,但是肯定也会有各自的一些观点理念,在涉及到书院内的一些事务上肯定也会有所侧重。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貌似齐永泰更重视西园,毕竟西园学子下一步都是进士出身,而东园则主要是瞄准乡试举人,官应震可能更看重这一块的培养。 对于自己来说,下一步是要乡试中举,但是一旦中举之后就涉及到考进士,而乔应甲把自己推荐给了齐永泰,自己要站稳脚跟。 所以他才会要把这两位拉进来,然后通过这二人吸引更多的东园学子,通过这一场实例分析来把自己的地位确立起来。 同时把这二人拉过来,让这两人帮自己撑起头,既可以避免让齐永泰认为自己在其中太挑头与西园这边产生龃龉,同时也能迅速融入到东园那个群体中去。 冯紫英的话一下子就把陈奇瑜和傅宗龙的兴致调动起来了。 傅宗龙更是热切:“紫英,你说的对,现在咱们要说搞这个实例分析,山长未必高兴,但是若是咱们先把前半截的表述阐释作好了,届时咱们也更有底气提出来,我们也可以尝试着来试一试,……” “不但可以试一试,西园那边要做也可以,我们东园这边一样可以,甚至我们还可以和东园那边比一比,不要以为考过了乡试就觉得比谁强多少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陈奇瑜也昂然接着话题。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同时还要拉到不同的地方遛遛,才见得出分晓!山路和大路,草原和树林,谁比谁强也不一定。”冯紫英很自然的加入到对方中去了,“西园前辈我们应该尊重,但是学无前后,达者为师,在学习探讨上,小弟觉得倒不一定就要墨守成规。” “紫英说得好!”陈奇瑜大加赞赏,“此事我们回去之后好生计议一番,定要有个好的结果。”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七节 不甘寂寞 “哦?”面前这个四十不到的男子一双乌黑的短眉微微一跳。 双臂敞开,双手撑在书案上,声音也有一种金属质感般的铿锵。 略微高耸的颧骨和略薄的嘴唇,加上嘴角微微向下,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意志坚定,而且不好打交道。 冯紫英印象里,前世中自己就曾经和这样一位领导打过交道,对工作要求极高,说话刻薄犀利,毫不留情,任何事情在他手上都很容易被挑出毛病,但是你却不得不说人家挑出的毛病在理。 这类人不好打交道,但是一旦获得了对方的认可,那么却很容易得到对方的鼎力支持,而且这种支持也很难受到外界影响而改变。 一句话,爱憎分明,个性鲜明。 “玉铉,仲伦,你们和冯铿想要一道把这个教学作业完成?” 声音中正平和却又很有穿透力,和齐永泰的低沉淳厚大不相同,但又有着一样的慑服力。 “掌院,此事我们以为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紫英山东之行恰逢其时,先前同学们从邸报中看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议论纷纷,只是苦于不知道具体情形,但现在紫英来了,而且山长有意要把此事涉及到的诸多方面一一详细解读,进而从中分析始末,……” 面对官应震时,陈奇瑜明显要比傅宗龙更显得坦然自若一些。 “学生以为此事西园固然可以为之,但我等素来无此机会,且当下乡试亦日益向会试对标看齐,又是在政论策论方面涉及面渐宽,所以学生觉得这正好是一次开拓我等眼界的绝佳良机,甚至亦可借此机会与西园方面切磋,……” 眼前的方面男子就是官应震,但是口音却没有太多南音,显然是在北地生活日久,已经熟悉了北地口音。 官应震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目光里的欣赏掩饰不住。 陈奇瑜是很他欣赏的一个年轻人,既有胆魄,又有想法,而且更难得是敢于去把想法变成现实,能做事。 书院中北地士子中有“山西三杰”的称号,陈奇瑜年龄最大。 官应震听出了陈奇瑜话里隐藏的意思,有意问道:“山长那边会同意么?” “我觉得山长不会反对。”陈奇瑜侃侃而谈,“山长指示紫英先把整个山东民变所见所闻所感表述阐释出来,尤其强调要对一些细节的精准描述,山长的风格是要从细微处着手找出存在的弊病,进而寻找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嗯,他认为西园师兄们可能经历过历事,应该更有经验,但我以为正因为他们有经验,可能会更囿于原有的束缚,难以有更大胆突破性的解决方略,……” 官应震目光微动,却没有做声。 陈奇瑜感受到了掌院目光中的鼓励,继续道:“山长既然把前半段工作交给了紫英,我们可以一起参与进去来做这件事情,而且可以做得更细更好,都是书院学子,我们东园难道就不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意图来做一篇文章出来?纵然缺乏经验,可能稚嫩了一些,但是我们的努力难道不应该鼓励和支持么?每个人都有一个从缺乏经验到逐渐熟悉的过程吧?掌院,山长和您都有这个过程吧?” 官应震终于颔首。 此事是齐永泰所定,目的也很明显,但作为掌院,他也有权表明自己的观点态度。 西园固然可以做此事,但是东园一样可以将此事列为教学课程中的一项实践性的任务,甚至可以和西园方面比较一番。 如果能搞一次比试,这可能对双方都更有益处,对整个青檀书院学子们也算是一次理念观点能力的磨合。 “玉铉,仲伦,此事你们两人与冯铿先行做起来,你们可以和甲舍与乙舍分别沟通一下,嗯,如何具体来做这件事情,你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至于后续,先做出来前半段,自然有商榷余地。”官应震微微点头。 东园也分为两块,甲舍和乙舍。 甲舍一般是参加过乡试未过的学子,如果拿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复读生。 他们年龄一般都在十四岁以上,大多在十六岁左右,毕竟第一次参加秋闱的年龄不一,但也基本上都在十四岁以上,一次未过便须再等三年,那么基本上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年了。 而未过而敢来青檀书院的,本身都是得到了本省本府的士林大儒大贤们的推荐,也都是有相当自信的,他们缺的其实就是一个中举的机会而已。 乙舍就是从未参加过乡试的,现代话说就是应届生,年龄一般在十六岁以下,以十三四岁居多。 这些学生大多在本地就以早慧、灵秀且读书有悟性著称,所以才能在中了秀才之后便获得推荐来青檀书院。 像陈奇瑜、傅宗龙这些都属于此类,他们更具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乡试甚至会试中一举而过。 当然现实是残酷的,人人都自信能过,始终会有相当大一个群体会被淘汰下来,哪怕青檀书院排名顺天府四大书院之一。 毕竟乡试会试都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加之每年中式名额有限,各地都有优秀人才,而且像金陵的各家书院一样实力雄厚,所以每一次乡试和会试都是龙争虎斗,激烈无比。 从本质上来说,甲舍和乙舍就只有年龄上的差距,都是秀才,并无其他区别,不过冯紫英一来却的确有些独特。 他是国子监来的,甚至连秀才都未曾取得,但如果一定要按标准来算,国子监监生几乎是和举人同等了。 因为按照朝廷律例,国子监监生和举人一样,其实都已经具备做官资格,只不过在为官职位上略微有所区别。 当然冯紫英自然不会去盘算这个,他也没有资格去计算这个。 既然是奔着日后乡试会试去的,他主要目的还是来读书,另外也就是要借助青檀书院这个平台来为自己日后踏入大周政坛之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基本盘和人脉关系网。 来之前冯紫英就认真了解过近三科青檀书院的乡试和会试成绩,也就是中式情况。 元熙三十八年青檀书院参加乡试学子七十六人,考中举人二十八人,其中在顺天府参考者十九人,考中八人,这个比例已经相当高了。 因为永隆元年也就是元熙四十一年,新皇登基恩正并科,元熙四十一年青檀书院参加秋闱乡试学子七十九人,考中举人三十八人,其中顺天府参考者二十一人,考中十一人,这个情况较为特殊,恩正并科名额较多,所以中式比例更高。 再往前一届的元熙三十五年情况也大体与元熙三十八年相似。 永隆二年也就是今年春闱大比,青檀书院参考学子十九人,考中进士七人,这个比例更是惊人,几乎达到了一小半的比例,远高于其他几大书院。 像通惠书院参考春闱者多达九十八人,但是考中者不过区区十人,崇正书院参考者也达到了七十八人,但考中进士的不过六人。 当然这些参考者很多都是回各省去参考,但是他们在青檀书院的这段学习历史,还是很是为青檀书院添了彩。 正是因为如此高的中式比例,才使得南北学子趋之若鹜,即便是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其中式比例也远超于各省官办府学和书院,所以才会吸引到更多的学子不远千里来读书。 这也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有才华而刻苦努力的学子越是渴望来这些著名书院读书,而越来越多的优秀人才汇聚在这些书院里读书,营造出的气氛也越来越好,使得书院教学水准越来越高,中式率自然也越来越高。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八节 同舍 老老实实的在乙舍放好被卷衣物,冯紫英也才有资格来大量观察这个未来自己起码要生活两年的地方。 若是有幸一举考过,那么自己自然是要转到西园去,若是考不过,那恐怕就还得要在这里苦读三年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大通铺。 几丈长的条炕足以容纳十余人而绰绰有余,冯紫英的铺就设在靠窗第三个位置上。 条炕虽然能容纳十余人,但是并未住满。 冯紫英估计了一下,基本上每个人都隔了一个位置,这样可以让大家稍微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空间,宽松一些,不至于睡觉时翻一个身看到的就是同伴的那张昏睡的脸。 总算是住下了。 陈奇瑜和傅宗龙把冯紫英丢在这里交给另外一个同学就走了,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这会儿他们要忙于去召集其他志同道合者来谋划这道题了。 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一个可以让东园学子与西园前辈们同场竞技的最佳机会。 平常东西园都是各自按照各自的教学课程来,甚至可以说西园更多的都是书院的教授和助教单对单的指导学习了,而非像东园这边还是以大课为主,只有少数极其优秀的学子才能获得教谕们的主动单独指点。 “许兄,多谢了。”冯紫英看着这个默默的帮着自己铺陈被卷的同学,道谢道。 个子有些瘦小,大概年龄也就在十三四岁之见,但却是一个南人,南直隶苏州人。 这倒是让冯紫英多了几分亲近感。 因为冯氏一族祖籍苏州,前明才搬到临清,现在苏州仍然有冯氏南支,据说人数比在临清的北支更盛,但是因为两支相隔太远,所以并没有多少实质性往来。 在大同的时候,冯唐偶尔能打听到一些南支的消息,而南支也大体知晓北支有这么一个人物在京为官,顶多也就是逢年过节托人送些土特产相互致意。 “日后都是同窗,何须如此客气?”许其勋瞥了一眼这个尚未到来就已经在书院里引起了很大争议的同学,平静的道。 之前他就知道陈奇瑜和傅宗龙对这件事情是看法最激烈的,一直主张应当要向山长反映此事,不应当要这类纨绔子弟入院,以免败坏了书院声誉,他还觉得观点过于偏激。 未曾想到刚才居然是这二人把这个“纨绔子弟”送进来交代给自己的,看样子态度还十分亲热,这让许其勋也是格外困惑不解。 陈奇瑜和傅宗龙都不是那种轻易被收买或者折服的人,怎么就这么半日时间就态度大变了? “那我自我介绍一下,冯铿,字紫英,叫我紫英就行。”冯紫英也很大方的拱手一礼。 “南直隶苏州府许其勋,字虎臣,我是元熙三十年的,你呢?”瘦削少年温文尔雅的回了一礼。 “我是元熙三十二年的,那我就称呼你虎臣兄了。”冯紫英很喜欢此子的淡泊冲和,年方十四,却自有一份儒雅风范,“若是论起来,我和虎臣兄也算得上是同乡了。” “哦?”许其勋大为惊讶,这一位可是明明白白武勋出身,籍贯山东临清,怎么还和自己成了同乡? 这年头同乡的意义可不一般的。 “虎臣兄可能不知道,我们临清冯氏便是百年前从苏州北迁到临清的,分为南北两支,南支仍然在苏州,北支便是在临清了,我曾祖父一辈追随太祖皇帝北征方才落籍京师,临清冯氏至今仍有数百亲友。” 冯紫英笑了笑道:“而苏州冯氏据说枝蔓繁多,不下千人,也算是吴县一个大族,当然可能苏州乃是太祖皇帝起家之地,名门望族甚多,冯氏也就算不上什么了,泯然众人矣。” 一叙起故旧家谱,这立即让二人亲近了许多。 这也难怪,这年头本来就重乡籍,尤其是在外读书的学子更是如此,同门同乡同科这三同乃是天然的纽带。 可以说在封建社会时代是其他关系难以相比的,而同乡更是排在了同科之上,与同门甚至不相上下。 而且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特别是在涉及到乡党利益上,同乡的影响力甚至还能超越同门。 这许其勋也不过十四岁,他也是今年初才来青檀书院读书的,当时本想去金陵读书的,但是想到男儿汉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一说法所以才毅然北上来青檀书院读书。 这来到青檀书院之后才发现这里是北地士子的主场,南方士子的数量远不及北地士子,甚至只有三分之一,而且北方士子抱团更为紧密。 相比之下,南方士子还要分成江南和湖广以及其他几派,虽然说不上受排挤,但是总还是觉得有些势单力孤的味道。 这个时候突然遇上一个风头正劲的新来“王者”,而且之前还一直以为会是北方士子,未曾想到却会是祖籍算是自己同乡,哪怕此人现在籍贯算是北地,但仍然一下子就让两人关系亲近起来。 冯紫英也立即感觉到了许其勋态度的变化,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当时傅宗龙在路上和他说起许其勋时,他就注意到了对方是苏州人,他自然就有应对之道。 如何迅速拉近与这些人的关系,有着前世几十年从政经历的冯紫英自然不是这些稚嫩毛头们能比的。 现在大家算是同门同窗了,那么日后能一起考上就算同科,另外还有一大要素就是同乡,这些都是现代社交的关键要素,同样在这个封建时代,同门同科同乡三同重要性更突出。 要想在书院中迅速的融入进去,并成为其中佼佼者甚至领袖,除了要充分展示自身才华能力外,良好的人际关系和为人处事方式同样是不可或缺的。 尤其是像自己这种本来一来就万众瞩目,而且因为身份特殊,不可避免的会引来很多敌视和反感,如何迅速化解这些敌意和不佳印象,就是自己进入书院的第一道考题。 对有的人可以诱之以“名”和“利”,有的人则需要动之以“情”。 像陈奇瑜和傅宗龙已经被自己丢出的教学作业所打动,一旦成功可以让他们二人获得与西园前辈们比肩的首功,名动书院,这可以算得上是“名利”,而许其勋这里,自然就要动之以“乡情”了。 对苏州的种种风光点滴冯紫英也是信手拈来娓娓而言,甚至还能偶尔蹦出几个“吴音”,一句“醉里吴音相媚好”更是让许其勋大为动容之余然后又忍俊不禁:“紫英,这稼轩先生词中‘吴音’可不是说我们苏州口音啊。” “嗨,虎臣兄,你这就太拘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稼轩先生在信州隐居时所作么?稼轩先生是济南府人,他大概也分不清南地口音的区别,这‘吴音’一词其实就是虚指整个江南,既包括江西,也包括南直隶和浙江,你这人怎么这般较真儿?” 冯紫英的“强词夺理”也让许其勋笑着连连摇头不已,不过这也更让许其勋对冯紫英增添了几分好感。 先前书院里同学都说新来这一位不但是武勋子弟,是朝中巡漕御史乔公的东床坦腹。 因为此人凑巧立下了大功,极为骄横跋扈,来这书院读书就是纯粹的镀金,根本就没有指望要去考乡试和会试,所以许其勋对其印象也很差。 但现在这么一接触下来,许其勋觉得完全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 此子性格不但豪放大气,而且言谈举止完全没有现象中的粗鲁蛮横,甚至还言语间也是诙谐幽默,开些小玩笑也更能促进双方关系的走近。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九节 藏龙卧虎 “看样子紫英对诗词歌赋颇有造诣了?对稼轩先生的长短句很喜欢?”许其勋笑着道。 “虎臣兄,你说对了一半,我喜欢诗词,歌赋就不太喜欢了。至于说颇有造诣永远都用不到我身上,我对吟诗诵词可是一窍不通。”冯紫英赶紧否认。 这吟诗作赋他可是真的半点儿没有天赋,别以为能背诵几首明清诗词就能充大,分分秒秒丑态百出。 那等各种踏青饮宴上让你即兴赋诗一首,那都是要符合时义的,人家让你颂春光胜景,你来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不是倒兴么? 与其那样,还不如早点儿把这个风声放出去,不通诗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而且缺了这一环,甚至还能化解不少人的敌意,能让很多人觉得高出自己一筹莫展了,心里也能平衡不少。 许其勋颇为吃惊。 他还没从未见过谁如此干脆利落的否认自己通诗赋的,而且还是说一窍不通。 这不可能是自谦。 若是自谦,顶多也就是说粗通诗赋,或者说不甚了了等,哪有说自己一窍不通的? 便是那等读过几年四书五经的童生秀才那也能勉强赋诗两首才对。 仔细观察了一下冯紫英一脸正色,不像是开玩笑,许其勋迟疑了一下:“紫英不是说喜欢诗词么?为何却说自己一窍不通?” “虎臣兄,说句实话,我这人虽然喜欢唐诗宋词,但是我以为对我大周来说,当下单靠诗词歌赋能让我们大周兵精粮足耀武九边么?能让鞑靼人和女真人畏服不敢再寻衅,让倭人不敢在窥伺海疆么?朝中情形我估摸着书院里的同学们也非一无所知,先前玉铉兄和仲伦兄送我回来便走了所为何事,虎臣兄可知晓?” 许其勋摇摇头。 这也是他很好奇的地方。 那二人回来把冯紫英交给他便兴冲冲的走了,也没说什么事情,但肯定与冯紫英有关。 “虎臣兄肯定也知道小弟略有薄名的来由吧?” 见许其勋点头,冯紫英也就把大略情况做了一个介绍,也谈到了自己在山东所见所闻。 许其勋默然不语。 其实他家在苏州也算是中等人家,但是他这一路行来,也曾经见过许多不堪言之事。 便是自家家乡苏州号称人间天堂之地,身无立锥之地者多如牛毛,每逢水旱年间,卖儿鬻女甚至自己卖身为奴者不可胜数。 别看苏杭扬常等州府素称富庶之地,但朝廷税赋八成皆出于江南,租税极重,每遇灾年,便是士绅豪门兼并田土购买奴婢的最佳时候,连那北地士绅也都知道这等时候到苏杭扬这些繁华之地来选购奴婢最是划算。 那苏州织工数以万计,屡屡罢工闹事,纵火焚烧街市,十年来为此有无数人头落地,但是依然难以遏制。 前年苏州织工再度洁儿干起,揭竿而起,驻苏州镇兵毫不留情的镇压,织工死伤逾千,三条街市被焚为白地,这也是许其勋见过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见许其勋表情复杂,冯紫英对其观感又好了几分,说明此人还是对民情有所了解的,这也让他对青檀书院高看了几分。 这里的学生除了才高志傲外,并非对社情民意一无所知,这可能也和书院办学的一些宗旨有关。 既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自宋以来各家书院都奉为圭臬的读书宗旨,但各家书院以为生源不同,很多时候在这方面更多的流于表面形式了。 青檀书院以招收贫寒学子为主,所在生员自然对民间疾苦了解更为深刻,而齐永泰和官应震在为官一任时也素有清名,对民间社情更为关注。 这等情怀心思自然也会有意无意的带入到书院的教学中去,所以学子们自然也都颇有感受,在这些方面就更有体会了。 “山东运河两岸号称北地精华腹地,可依然困苦若斯,那山西陕西呢?北直隶和河南呢?”冯紫英语气也变得有些冷硬。 “便是江南之地,朝廷财赋重地,小民生活日艰,怕是虎臣兄也有感受吧?传闻前几年倭寇深入南直隶和浙江腹地,从贼者众,地方官府皆以奸民诬之,可这等贫民何以至此,难道官府就没有认真查证过缘由么?” 许其勋被震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家伙居然想的如此深远,自己也只看到了表象,深层次的问题也只是一知半解,颇感困惑,也渴望在书院学习中能够获得山长掌院这些在朝中为官多年的宿臣们解惑。 未曾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些,而且问及了问题的核心。 陈其勋和傅宗龙不是那么好收复的,但自己要在书院里迅速打开局面,就需要一些帮手,或者说“小弟”,眼前这一位明显就是最好的对象。 许其勋显然没有陈奇瑜和傅宗龙那么头角峥嵘,已经开始在书院里崭露风采,而且其家庭出身也决定了他既不可能像那些贫寒学子那样心志坚定态度偏激,也不可能像有先辈遗泽庇护的士绅官宦子弟那么多选择。 这样的小乡绅子弟也是最能被自己纳入囊中的。 既打又拉,既要以乡情拉近关系,又要向其展示自己才华,让其明白自己绝非浪得虚名之辈,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 这样才能最有效获得对方的认同和尊重,这也是建立第一步关系的关键。 等到陈奇瑜和傅宗龙等人满头大汗的回到宿舍时,冯紫英已经成功的对许其勋完成了初步“洗脑”。 冯紫英就是以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在青檀书院粉墨登场,几乎是一个晚上,整个书院便已经知晓了冯紫英的到来,而且还要负责主持下一阶段东园这边的一项重大教学任务。 也幸好不是冯紫英一个人主持这样一个重大工作,整个东园方面有包括冯紫英和陈奇瑜在内的五个人来负责第一阶段的表述阐释,要将冯紫英所见所闻内容逐一细化出来,并提出东园自己的分析判断和看法。 至于更下一步的作业,分析之后的对策,按照齐永泰的设想这该是西园的学子们来研讨拿出来的。 东园的学生既没有考中举人,也没有经历过历事这一相当于见习政务的这一阶段,所以很难客观的拿出像样的对策来,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这种大通铺的日子冯紫英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哪怕他是不择床的人,但第一晚仍然没有睡好。 整个房间里只有六个学生,除了许其勋外,傅宗龙和陈奇瑜,另外还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来自陕西耀州宋师襄,一个是来自南直隶歙县的方有度。 六个同寝同学中毫无疑问之前陈奇瑜和傅宗龙是领袖人物,而许其勋、宋师襄、方有度三人都是跟附骥尾的。 但现在冯紫英来了,情形就有些不一样了,许其勋不用说,就连宋师襄、方有度二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个寝室在历史车轮的不经意间拨弄下,已经云集了无数大牛。 以他对晚明时代的历史了解,这些人名字的确不熟悉,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无论历史如何变化,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终究会像大石下的野草,只要一有机会,便会穿破一切的萌芽生长起来。 而能来到这青檀书院学习读书的人,能够获得各省士林大贤们的推荐,自然不同凡响,哪怕他们可能在其他同样优秀的同学面前显得很平凡,但实际上他们在各自的府县里绝对都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节 因材施教 按照青檀书院的学习规程,早间和下午均有一个半时辰的教学时间,有负责教授经义的教授、助教来分堂进行授课,而晚间则主要是进行策论的学习探讨。 而每月的四、十四、二十四则是例行的品德修养的自我检视和砥砺,每一位学子都要写一篇对作为文人士子在自我修养上的感悟,这也是青檀书院与其他书院的一大差别。 随着太上皇当政后期,从会试以原来的经义为主策论为辅逐渐开始演变。 元熙二十六年后,经义和策论在会试中所占比例已经分庭抗礼了,一改前明和大周前期的八股文风格。 而从元熙三十二年后,也就是元熙三十五年开始策论所占比重更是日益明显,而且这一改变也延伸到了秋闱乡试。 也就是说连原来经义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乡试也发生了变化,策论也开始占据上风。 当然乡试的策论更多的倾向于本省内的社情民意政论作为策论考题,而在会试这一关上则一般是覆盖全国性的政论作为考题点。 这种变化也直接影响到了青檀书院的学习。 尤其是在永隆元年的秋闱和永隆二年的春闱中,新皇更是明确要求内阁在科考中要更加注重策论的时效性和实效性,士子们的策论文章均要切中时弊。 新皇也一反太上皇从元熙十四年后就不再阅卷的常例,要对每位考中进士的学子进行阅卷。 一甲进士皆由皇帝钦点不必说,而二甲进士皇帝要亲阅,三甲进士试卷要选阅,而实际上在永隆二年的春闱试卷里,新皇几乎是一卷不漏的把所有进士卷逐一看完了的。 “东鲜,东园如此踊跃,看来倒是我想得差了。”示意对方入座,齐永泰面色温润,目光却很平静。 “乘风兄,此事愚弟也曾想过,这等事情乘风兄既然能放心交与玉铉、仲伦和紫英他们来负责,且以五日为限拿出文字,我琢磨着乘风兄也是对东园学子的看好,既是如此,我们不妨再多给他们一些机会,让他们可以更放手一些,……” 官应震已经习惯于和齐永泰之间的这种对话交锋,应该说这其实不算是交锋,而更像是一种切磋。 对书院教学活动齐永泰和他肯定有分歧,也肯定有侧重,这也很正常。 在官应震看来,齐永泰重心仍然更放在朝中。 齐永泰看重西园诸子的目的很简单,两年多后的春闱大比,西园这一批学子中有不少英才,按照齐永泰的估计,二十余人中,也许就能有比较大的突破,考中十人以上的进士也未可知。 而这批考中的进士最不济也能有几人成为庶吉士,日后进入翰林院的可能性很大,而这批人未来很快就能成为朝廷中的中流砥柱,这对于也许明年有可能复起的齐永泰来说最为有用。 相比之下,像东园诸生后年还需要过秋闱关,即便是考中举人之后,在大后年的春闱中,能够直接考中进士的屈指可数,便是有一二人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绝大部分人都还需要磨砺一科两科,甚至三科四科方能考中进士,其中许多人甚至就无法坚持下去,而只能以举人身份出仕。 着眼点不一样,那么看待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自然就会不一样。 不过齐永泰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人,在大前提一致的情形下,他和官应震相处得也还不错,所以这个问题虽然有分歧,但是并非原则性问题,完全可以达成一致。 “唔,东鲜既然这般信任他们,也罢,早一些接触这些内容并且切入深刻一些也对他们不是坏事,也对他们早一些成熟起来有益。”齐永泰点点头,“明年后年乡试,愚兄估计朝廷可能会在去年秋闱基础之上还要更进一步变化,对时政策论这一块还要更重视,书院这方面还要有调整才行。” “乘风兄的意思是我们书院在课程上还要进行调整?”官应震微微蹙眉。 经义乃是根本,是基础,如果经义根基不牢,便是策论也需要在经义的基础上加以阐释发挥才行。 在官应震看来青檀书院已经很重视时政策论这一块了,每日晚上在时政策论上的探讨往往都要持续到子时,可谓认真激烈,有时候连教授、助教们都会被吸引进去争论得面红耳赤。 这也是最吸引学子们的一堂课,但如果忽略了经义基础的打牢,导致在乡试会试中阐释叙述缺乏经义功底支持,那就有些舍本逐末了。 “我知道东鲜你的顾虑,但你注意到没有,这两三年来,随着我们书院名气日大,来我们书院的学子虽然年龄偏小,但是他们大多都是一府一省中的英才,许多自小便熟读四书五经,甚至也有本省本府名师教导,县试府试院试中都是名列前茅,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经义这一块的基础都不差。” 齐永泰耐心的解释道:“他们现在很多人欠缺的就是在经义上的更进一步的提炼升华,形成一些属于自己的理念,然后再用这种观点理念来对当下时政中的种种来进行分析解读,这方面他们是最欠缺的,也需要时间和大量的实例来锻炼磨砺。” “所以乘风兄才会想要利用冯铿的这一趟山东之行来做一个试点?”官应震颔首。 其实书院原来也有这方面的尝试,但是大多都是从一些朝廷邸报中获得的消息来加以阐释,因为距离自身太远,对其详细的细节内容却缺乏有效的了解掌握,所以很多阐释分析都显得有些虚浮,达不到最佳效果。 这一点上青檀书院与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相比都有差距,因为通惠书院中颇多国子监监生,他们不少人有过历事经历,可以提供一些实例来作教学。 而崇正书院中官宦士绅子弟最多,这些子弟也有很多可以通过父兄经历的一些事情来作为教学实例,这一点上与国子监监生的历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这样一个难得机会,对东园对西园来说都非常有意义,我们书院的学子在这方面恰恰是最需要的。”齐永泰笑了笑,“不过东鲜你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们需要因材施教,有些在经义方面比较弱的,就需要有针对性的弥补学习,比如冯紫英,此子在时政方面的认知尤为出色,但在经义底子上只能说差强人意,……” 官应震细细琢磨了一下齐永泰的观点,觉得可以接受,而且对方也是觉察到了一些朝廷在乡试会上的变化,所以才会这般建议,这也有利于整个书院。 “嗯,若是此次教学任务冯铿表现出色,便可视其入院考试过关吧。” “东鲜未免太苛刻了。”齐永泰笑着摇头,“以我之见,若是能做好这事儿,便是月考季考视为过关也不为过。” 对于像冯紫英这样的初来乍到者,乔应甲在信中也提到了此子可能经义功底不足,这书院月考季考都是相当严格的,绝不会故意放水,所以冯紫英要过这一关还真不易。 齐永泰这样作也是希望多给冯紫英一些时间来弥补短板。 官应震想了想,也觉得可以,毕竟这样一项教学任务能做下来,对整个书院学子群体都大有裨益,而冯紫英在其中作用无可替代。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一节 补课老师 坐在冯紫英面前的是一个略微有些肥胖的男子。 宽松的长袍斜垮垮的套在身上,既无腰带,连头发也都是这么随意的一挽,甚至坐在官帽椅里都是那么没有多少形象。 “冯铿见过周教授。”冯紫英很守规矩的深鞠躬一礼。 “冯铿,冯紫英,神武将军冯唐冯公嫡子,唔,大伯冯秦呼伦塞一战战死,获封云川伯,二伯冯汉,时任大同总兵病殁,朝廷却没有一个交代,唔,你大伯因为无子,云川伯居然无人袭爵?这没有道理啊,朝廷没理由如此对待功臣才对。” 矮胖男人就这随随便的坐在那里,书案上什么都没有,两撇有些招人厌的鼠须让男子更多了几分市侩的气息。 说话恁地刻薄尖酸,但是冯紫英却听得出来对方并没有多少讽刺挖苦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静等对方继续。 入学第二日,齐永泰就专门检查了冯紫英经义功底,比想象中的略好,但是距离书院乙舍的学子们水准都有相当距离,这意味着每月的月考,每季的季考都会让冯紫英面临退学的压力。 按照青檀书院院规,连续两次月考或者总数三次月考不合格,便会辞退。 季考则是作为甲舍乙舍调舍的依据,一旦在季考中两次获得优秀,便可进入甲舍,而甲舍学子一旦季考中只要有一次不合格,便自动降入乙舍。 书院创院这么多年来,辞退人数不超过五十人,平均下来每年都不到一人,但是却无一人敢于藐视这条院规。 而季考导致的调舍则是常事,几乎每一季都会有人从乙舍升入甲舍,也有人从甲舍降到乙舍,这虽然不影响学习和参加乡试,但是却是一种资格和荣耀的象征,没有人会轻易放弃。 月考考经义,季考考策论,这已经是各家书院的基本套路,而冯紫英差就差在经义功底上。 四书五经他早就烂熟了,但是这个烂熟的程度比起书院里同龄学子来说,就还差得远。 尤其是人家在对仗虚实反正深浅上自小所下的功夫就不是冯紫英这种武勋家庭能够提供的了,所以这一块上,冯紫英很清楚,必须要下苦功。 甚至可以说策论这一块他都可以不花多少功夫了,因为现代教育给他带来的各种观察理解分析判断能力喝方法不是这些古代学子们能比拟的。 关键是你就是要写策论,也得要依照经义的底子来叙述阐释,所以没有经义功底,你就是无本之木,或者说写出来的东西人家根本就不会认可。 所以这两年里,冯紫英估计主要心思都要花在这四书五经的经义理解浸润上。 如何在每一道考题上都能得心应手的破题承题如何展开论述,而且要用符合当下标准的论述形式来展开,以求符合考场规则和考官心意,这才是关键。 好在大周已经不像前明那样过分看重这种经义上的各种呆板标准了,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而更注重在论述上的阐释,这也是大周科考和前明科考的一些变化,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一脉相承。 “照理说,像你这样的家世完全没有必要来参加科考吧?你是国子监监生,谋个官对你不是难事吧?就算是不愿意出京,寻点儿路子在龙禁尉挂个职务,也很简单啊。”矮胖男子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很有点儿探究的意思,“举人进士就这么吸引人?” “如果不吸引人,为何青檀书院里每年都有那么多人蜂拥而至,被拒之门外还要念念不舍呢?”冯紫英反问:“像大周境内不算官办学院,这等书院也数以千计吧?这么多学子又是为何?” “他们绝大多数人和你不一样,要么为了家族荣耀,要么就是纯粹为了生活,当然也有些人为了为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周姓矮胖男子说得很随意,完全没有这个时代文人士子的那份矜持和气度,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商人。 “你没有这方面的担心,武勋之后某个清闲官职还是不是问题的吧?” 冯紫英摇摇头。 “是不是我这个人说话有些刻薄?”矮胖男子笑了起来,冯紫英的淡定沉静还是让他有了几分好感,对于科场的失望让年过四十的他早已经失去了其他想法,如何让自己一大家子人过得更舒坦才是他最大追求。 在书院里像他这种举人出身的教授、助教也不少,但是他们很多人在这里任教只是暂时的,或者说只是把书院作为一个台阶,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新出仕任官。 唯独他不行。 “教习,弟子也有弟子的理由。”冯紫英平静的回答道:“就像教习也选择了在书院教授弟子一样,或许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多余言语,也不解释,反倒是让矮胖男子周朝宗心里舒坦不少,起码此子既不矫情虚伪,也不骄横凌人,自己先前的咄咄逼人反而显得自己有些落入下乘了。 “也罢,乘风兄既然让我为你补习经义,我先来考考你的四书五经读得如何,破题解题述题如何,再来说怎么学。”周朝宗吐出一口浊气,手掌在书案上随意的一抹:“《四书章句集注》可曾熟读?” 《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著述,也是四书的专用集注,自明开始到大周都是作为四书的一本经典性的著述,很多观点论题皆从中而起,或延引而来。 “略通。”冯紫英不敢托大,这本著述他还是认真学过的,在大同时,塾师就是让其反复论读。 “唔,伊川先生的《中庸解义》可曾熟读?”周朝宗略感意外,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敢说略通《四书集注》。 “也曾花过三个月时间通读。”冯紫英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哦?”周朝宗更是觉得惊讶了,点点头:“乘风兄告诉我你经义尚浅,浅在何处?” “教习,我只是对这些著述熟读,但是内里理解领悟以及如何将其运用于破题解题论题,却是倍感困难,……”冯紫英拱手一礼道:“还请教习多予弟子赐教。” 周朝宗大体明白了。 这家伙读书还是花了一些心思的,但是可能是限于无名师指导,尤其是要面对乡试,如果没有多少科考经历的一般童生秀才,那便只能是盲人摸象,胡乱解答了,但是对于自己来说这却根本不是问题。 想到这里周朝宗又忍不住自我解嘲的苦笑,乡试五次,会试四次,谁能有自己这么老资格? 而且到现在居然自己还是一个闲散之人,居然要靠教书混饭吃,有那个举人出身会混得如此差? 冯紫英注意到这位周教习脸上那种落寞苦涩的神色一闪而逝,却装作没看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未必人家就愿意让别人知晓,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更有助于维系这种关系。 齐永泰在介绍此人的时候也只说此人乃是元熙二十八年南直隶乡试举人,但元熙二十九年、三十二年、三十五年、三十八年始终不中,最终不得不选择授官,只不过为官尚不到二年便罢官,才来青檀书院教书。 这位周教习看年龄应该在四十出头了,这也意味着对方三十岁左右才考中举人。 而以这个年代一般是十四岁开始乡试,那么此人起码也考了四五次乡试才中举,然后又是四次会试未中。 光是在这科考上就花了接近三十年,不得不说此人科途坎坷。 难怪齐山长说这位周教习对自己最为合适,也是帮助自己提升经义水平的最佳导师。 光是这四五届乡试经验那就是其他人不能比的,至于说对方没有能考中进士这一点反而对冯紫英来说没太大影响。 现今会试以时政策论占主导,这一块恰恰是冯紫英最擅长的,甚至可以说是天赋光环,只要能在经义功底上夯实,那么未来参加会试自己反而要占便宜。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二节 融入 周朝宗越问越细,开始考校冯紫英四书五经中的具体章段了,冯紫英额际的汗珠开始慢慢渗出,而背后的内衫也是开始粘背。 但是在周朝宗随口道来的问题里,冯紫英回答越来越慢,而且越来越多的问题都是结结巴巴,甚至是要想半天才能回忆起,有些干脆就是回答不上或者答非所问了。 高手,绝对的高手,冯紫英原来还觉得自己这六年时间苦读四书五经和各种集注释义算是下了一番苦功了,固然比不上书院里这些学子,但是也不能算太差,但是周朝宗这一番信手拈来的问题就让他原形毕露。 “行了。”当周朝宗这两个字从嘴里冒出来时,冯紫英觉得自己都快要虚脱了,就这么两柱香功夫,愣是把自己问得简直比参加一场国际大专辩论赛还艰难。 “底子呢还过得去,但是想要参加乡试中式,那就还差得远,不过还有两年时间,可以好好补一补。”周朝宗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 之前齐永泰安排他帮忙为此子补课,他得知对方情形之后也是倍感头疼。 这等纨绔子弟竟然跑到青檀书院来,那乔应甲不知道是喝高了才会写这封推荐信,却把这道难题交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看起来比想象的要好得多,基本底子是有的。 还有两年时间,只要按照自己的办法来加深提高,他还是有信心的,尤其是对方要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又有国子监背景,那就更稳当了。 虽说这乡试会试都没有什么捷径可走,没人敢私下里做什么手脚,但是实际上仍然有一些不同。 比如这南北京的中式率便是最高的。 顺天府永隆元年秋闱大比参考士人四千五百余人,中式二百二十人,几乎要达到二十中一的比例。 而像竞争更为激烈的浙江和江西,参与乡试儒员超过三千人,但是中式人数却只有一百人上下,其中式率仅有百分之三点三左右。 这主要原因便是大量寄籍士人要在顺天府参考,使得顺天府举人名额历来也是最多的,而名额多,就意味着考中机会更大。 盖因这些寄籍者除了部分属于京官子弟外,更多的往往都是镇卫子弟,这批人若是论学风科考,肯定是无法和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这些竞争更为激烈的科举大省相比的,便是与山东、河南这些省份相比都有差距。 “学正,学生还需要先过预备考和月考关,……”冯紫英还有些担心这一点。 “嗯,无需担心,书院自有安排。”周朝宗自然知道齐永泰对此子甚是看重,这接下来几日里都要围绕山东民变这一实例来进行教学,甚至要作为本季季考的大题,所以也是格外重视,冯紫英作为参与者是不能缺席的。 听了周朝宗这话,冯紫英也心里放了下来,既然是有求于自己,那么肯定也会给自己一些甜头。 比如起码不能让自己在预备考试和第一个月的月考就让自己过不了关被扫地出门,那也太过了。 书院也不可能是一尘不染的净土,一样要受到来自外界的各种影响。 书院本身就是为科考乃至朝廷输送人才的所在,如果能不能和朝中时政挂钩,那如何体现书院的价值意义? 好歹自己也是乔公亲笔信所荐,而且山东之行名声都传入了阁老们和皇上耳中,来此青檀书院固然有些意外,但是只要是聪明人,都不可能将自己拒之门外。 至于说自己能不能在青檀书院读书考上举人进士,那又另当别论,毕竟朝廷规制在那里,谁也无法逾越。 乙舍是一处宽敞的瓦房大堂,可容纳五十人。 不过目前书院并无这么多人,乙舍大概在四十人左右,而甲舍大概只有三十五六人。 按照书院制度,卯正起床,卯正二刻洗漱完毕便开始早课,然后辰时二刻早饭,辰正便是上午课了。 两天下来,冯紫英便已经熟悉了整个青檀书院的基本情况。 乙舍士子的年龄基本上都在十六岁以下,正处于求学最热切的时候,虽然书院规定是卯正起床,但不少人都是卯时两刻便已经起床开始自行早课,学院对此并无强行要求,只是要求起床不得早于卯时两刻。 冯紫英在家中的时候一般都是辰时初刻起床。 这在勋贵子弟们中已经算是相当早的了,在大同时养成了起床要首先操练一番枪棒,这习惯冯紫英一直坚持下来。 这本来是武勋子弟们赖以为生的传统,不过很多勋贵子弟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一习俗,沉湎于安逸的生活,好在冯家却还延续了下来。 但辰时初刻起床在青檀书院显然行不通,他必须要更早,与同学们合拍。 走了一趟拳脚,然后就着一条哨棒舞弄了一阵,出了一身汗,冯紫英方才从林间的空地里走回宿舍。 卯时两刻的确太早了,但是卯正起床却已经没有时间热身锻炼了。 冯紫英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本时空中好不容易养成的好习惯,所以他选择了卯时三刻起床,习练两刻时间拳脚棍棒,然后在花一刻时间洗漱,稍微紧了点儿,但赶得及。 “紫英,这是你养成的习惯?”看到冯紫英进宿舍,已经准备出门去校舍上早课的陈奇瑜和傅宗龙都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嗯,身体是学习,乃至日后做事的根本,没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动辄生病卧床,小弟也觉得这不合适,所以平素练着,身子骨也结实一些,少头疼脑热一点儿,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 这个道理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却未必能让这些学子们接受,在他们看来去舞刀弄棒乃是武夫所为,冯紫英既然要走科场之路,再去舞刀弄棒就没有意义了。 陈奇瑜和傅宗龙虽然不太认可,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 这是个人兴趣爱好,喜好刀剑也是个人自由,再说了,也不乏文人士子喜好悬剑挂刀的,别有一番英武之姿。 倒是许其勋对冯紫英的这个兴趣爱好十分赞同,他身子骨有些单薄,在冯紫英建议他可以每日坚持适度锻炼,有助于身体强壮之后,他也开始学着每日向冯紫英睡前那样做几十个俯卧撑,至于说冯紫英家传的揉腹养精法他却敬谢不敏了。 冯紫英其实很希望让自己这套父亲密友张太医张友士传授给他的养精蓄锐之法能够让许其勋练一练,不过许其勋居然接受了俯卧撑却婉拒了这套揉腹养精术,让他很是遗憾。 宿舍里另外两位,宋师襄和方有度就没有陈奇瑜和傅宗龙那么具有攻击性了,对于冯紫英的所作所为,更多的还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整个宿舍里在一两日里就形成了三个不太明显的圈子,陈奇瑜和傅宗龙一直关系密切,而方有度和宋师襄则食宿同行,而原本有些形单影只的许其勋则迅速走到了冯紫英身边。 冯紫英其实并不希望如此。 这种小圈子看起来自己一来就能拉到了许其勋,证明了自身魅力,但是这也容易把其他几人划清界限,对下一步要把这几人也拉拢来会产生阻力。 陈奇瑜和傅宗龙倒也罢了,短时间内要让这两位眼高于顶的家伙服气,还不容易,但是相对弱势的宋师襄和方有度则是合适的目标,冯紫英不打算放过二人。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三节 差别 冯紫英的书院生涯就这么既显得有些寻常,但是又明显不平静的开始了。 早课只有半个时辰,一般是学生自习,自我选择不足方面加固。 而上午和下午则是由书院教授、助教和教谕来负责授课,一般是根据甲乙学舍学员们的学习进度来对四书五经进行研读,上午是学四书五经本经居多,而下午则是研习各种集注著述。 晚间则是以山长、掌院等几位曾经出仕过的教习,或者就是从外界来书院云游讲学的士林前辈来负责对当下各地时政乃至朝中的政务决策等进行一些讲读。 冯紫英也未曾想过大周的书院居然开明若斯,学习四书五经也就罢了,但是这研读讲读时政,这可就有点儿牛了。 据说顺天府书院在这方面还相对较为谨慎克制,在金陵乃至江南一些书院中,这方面更为开放。 江南一些书院的学生们参与的积极性更高,不少政论性的论述文章都经常会传递到地方官府乃至金陵都察院和六部要员们手中去,进入他们的视野。 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增加曝光机会的方式,也有助于这些学子们能早一日获得一些朝中大佬们的关注,进而加以培养。 虽说金陵作为南京其权力远小于京师,但这里毕竟是帝国南京,很多南京都察院、六部和通政司的要员们一旦有机会就可能重返帝国政治中心——京师,所以他们也很注重收集江南地区的社情民意,对江南士林的观点看法自然更为重视。 烛光点点,整个乙舍瓦房课堂中学生们都分成了几个小组在认真的听取冯紫英对自己山东之行的介绍。 “小弟从通州南下途径德州,城墙头悬挂十余首级,狰狞可怖,……,余究其内因,盖因盐税苛厉,山东沿海原本是产盐区,但是即便如此,升斗小民仍然苦于盐价甚高,于是私盐贩子便应运而生,而且据小弟了解,私盐贩子在北直隶和山东各府活动十分猖獗,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是减轻了百姓负担,从他们手中买盐价低,但其带来的后果却是格外严重,……” 在座立即有人接上话附和冯紫英的话语:“学生是陕西耀州人,这等情形在陕西亦是寻常可见,私盐贩子走乡串户,在本地有极大势力,而且他们多于地方豪强劣绅勾结,……” 搭上话的是宋师襄,这算是一个助力,好歹也是同舍。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奢豪过甚,为何朝廷却不改盐法,令这般蛀虫从中渔利,百姓困苦,却让这等商贾酒池肉林,……”这是许其勋。 齐永泰和官应震对这一个教学课程都十分重视,官应震主持,甚至连齐永泰也破例旁听。 “朝廷旧例古法,我等暂时不议,但大家可以先就这等现象做一个分析,那就是盐价虚高,何人得利,何人受损,而私盐盛行给整个朝廷治下带来哪些损害,……” 官应震主动接过话题,导引方向。 顺天府这边的书院,还不能像江南那边的书院,动辄可以议政抨击,天子脚下,好歹也要讲几分颜面,而且齐永泰和官应震日后还要考虑重新出仕。 不像江南那边的书院,许多山长掌院干脆就是一些在地方上名声颇大,但是却始终难以考中进士出仕的士人,仕途上没有了希望,也就有点儿无欲则刚的架势,自然就敢更加放肆。 大周某些方面也是有向前宋效仿的架势,对文人士子的言论较为宽容,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一般不会有太多干预,顶多也就是各省学政予以训诫,责令改正。 “玉铉,你觉得这等私盐横行,对朝廷和地方官府会带来那些危害?”官应震对陈奇瑜很看重,目光温润。 “掌院,学生以为首先其会对朝廷税收带来破坏,盐税乃是朝廷重要财赋收入,若是放任此举,必会减少税收,……” 陈奇瑜沉稳自若的道:“第二便是可能会让这等私盐贩子势力坐大,这般私盐贩子多是本地豪强,一旦势力膨胀,便会对地方治理带来挑战,李唐末期,黄巢起事,就是这等私盐贩子纠结而成,……” 官应震微微颔首,能说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东园的山西三杰,的确有些见解。 ”紫英,你觉得这私盐横行还会带来哪些危害?”官应震转首问道。 他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和学堂里学子们有些不一样的家伙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掌院,玉铉兄的看法很中肯,但学生久在边疆,却知道九边之地粮食主要是靠旧法输送而来,但近年来这等商贾输送粮食的热情不在,很大程度源于两个因素,一是朝廷盐引发放失措,导致盐引价值下降,商贾裹足,另一个就是私盐的横行,使得盐商们利益受损,不愿再为这等输送,这会给九边之地的军粮输送带来极大影响,甚至危及到九边之地的戍守,鞑靼人仍然势大,而女真人更是心怀叵测,九边一旦空虚,其兵锋便可直抵京师,呼伦塞之战和前明的正统帝悲剧便可能重演。” 冯紫英的这番话几乎一下子就让他和在座其他学生的不同乃至差距显现出来了。 陈奇瑜算是其中翘楚人物了,但是视野都还只放在私盐贩卖本身带来的危害,但是冯紫英却已经看到了私盐危害给以输送粮食换盐引的这种九边运粮模式带来的冲击和破坏,甚至提到了九边一旦军粮不济可能带来的危机,可能直接危及到王朝的生存。 当然这和冯紫英的特殊身份有很大关系。 他是边将子弟,日常对边地军务有所了解,所以这等事情当然可以立即联系起来。 而青檀书院其他学子绝大多数都是贫寒子弟,顶多也就是寻常小乡绅子弟,他们连地方上的日常政务都了解不多,更不用说边地军务了,其视野角度自然无法像冯紫英那样开阔,这不是靠看几份邸报或者教授大略讲述一下朝中时政就能弥补得起来的,这就是冯紫英的优势所在。 几乎是同时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微微皱眉的同时又同时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些担心和触动。 青檀书院主要以贫寒士子为主,固然有其优势,那就是学习刻苦,心志坚定,具有强烈的上进心,可塑性强,但是同样也有一些缺陷,比如见识少,视野窄,大部分人心态胸襟总的来说要欠缺一些,或许这一类情况,需要在未来出仕之后可能才会得到改善。 相比之下,官宦士绅子弟,乃至这些勋贵子弟,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这些子弟中如果有那么一两个能够克服自身的缺陷,那么其前途就不可限量。 在齐永泰看来,冯紫英无疑就具备这样的潜质。 经义上的短板实际上算不上什么,而且按照周朝宗介绍,冯紫英经义底子还是有的,只是在学习和应对科考上有些不得法,假以时日,这些缺陷都可以得到弥补。 齐永泰是知道周朝宗的脾性的,他说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这意味着冯紫英最大的问题有周朝宗来帮助查缺补漏,反而就不是问题了。 官应震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得不说乔应甲选了一个好弟子。 不能说冯紫英就是乔应甲的弟子,但是冯紫英未来如果有造化,肯定会承乔应甲很大一个情。 此子的确很别人不一样,才十二岁的年龄为何阅历和城府都显得像是一个久在官场历练过的角色?纵然其父亲是多年大同总兵,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当然这等问题官应震也只是想一想就好,冯紫英年龄还是太小了一些,现在说那些还为时过早,但得承认,此子极有潜力。 既然此子现在属于东园,官应震当然不会错过。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四节 展示,风采 “紫英说得不错,不知道大家听明白没有?”官应震扫视了一眼在座的众多弟子学生,“考虑问题除了要考虑问题本身外,还应当把问题考虑更宽泛一些,包括这个情况可能牵扯到的一些事宜,……” “有一句话说得好,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私盐泛滥,除了损害朝廷财政,那么还有什么?有哪些是依托盐而生存的,他们会不会受到影响?玉铉说的也不错,但是还不够全面,不够深刻,紫英说得不错,看到了开中法受到私盐泛滥的破坏可能产生的危害,进而对整个九边防御体系的影响,……” 官应震顿了一顿,“不过开中法的影响不仅仅是私盐的问题,涉及到的问题很复杂,我们日后有机会再来专门探讨这个问题,……” 冯紫英心中轻笑。 开中法涉及到的问题当然很多,不仅仅是一言难尽那么简单,还涉及到太多太上皇当政时的问题,甚至就是太上皇自己的问题。 纵然齐永泰和官应震都算得上是文臣清流中的中坚角色,但是他们并不是愣头青,也需要根据情况来考虑问题,贸然的捅开一些篓子,对大家恐怕未必是好事。 …… “临清是户部钞关所在,另外这里也是水次仓重地,北运京师的漕粮很大程度要在这里进行转运,加上这里是运河毕竟咽喉要隘,鲁中大量的物资尽皆在这里交易转运,临清商业从前明便已经繁盛起来,临清贡砖畅销运河沿岸,……” 冯紫英咂来咂嘴,这种活儿还真的有些费神。 要尽可能的把整个事件前因后果说清楚,还得要把事件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些铺垫条件也要阐明,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关键是要用这个年代人的思维来让他们明白。 “……,小弟给各位简单介绍一下临清这一线主要依赖这水道生活的这些个小民百姓,或者说我觉得用一个词儿来形容比较贴切,群体,嗯,这牵扯到多个群体,比如临清贡砖要北上南下,砖窑主,窑工,这算两个群体,……” “……装船的码头力夫,大家不要小看这个群体,他们很多都是身无长物的粗汉,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家小拖累,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群体是最不怕出事儿的,这也是白莲教重点在其中发展拉拢信徒的一个群体,……” “……,可以说税监的到来,直接触动了几乎整个以临清城为中心的所有群体的利益,而真正从中获利的,就只有税监和依附于他从中苛索敲诈的一小撮无赖恶绅,这样一来,如同撒下了一大片火星子,或许很多火星子慢慢灭了,但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两颗火星子慢慢在蕴藏燃烧,一旦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就可能猛然燃起大火,……” 冯紫英讲得很细,这是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专门给他做了要求。 因为东园的学子们几乎都没有过多少社会经历,尤其是和除开他们自身阶层之外的阶层打交道的经历,这使得他们对其他阶层群体的生存与利益难以了解,需要冯紫英用一种过来人和旁观者的口吻来进行描述。 这也有助于这些同学们能真正了解和理解为什么这样一场民变会在这样一个帝国北方腹地的精华所在爆发。 在很多人看来,这类事件爆发在陕西甘肃这些贫瘠之地,或者爆发在苏州、扬州这等机织业或者制盐业比较发达的城市,都说得过去,但是在山东,在临清这样的地方,就值得好好探究了。 “税监如此可恶,朝廷从中所得,远不及这等人从中渔利,为何依然要行如此恶策?”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起身道:“朝廷养士,御史言官难道都是软骨头怕死之人么?” 冯紫英不认识此人,只知道是甲舍中人。 “薛文周,字道映,陕西延安府人,脾气极硬,……”许其勋记忆力极好,悄悄在冯紫英身旁附耳道。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默然不语。 税监设立乃是皇上登基之后的一大举措,也是最饱受攻讦的一个施政之策,但是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是寻常官员,自然清楚这背后隐藏着多少无奈。 事实上拖欠九边军饷是从太上皇时候的元熙三十六年就开始了。 在元熙三十八年之后,几乎年年九边都在闹士兵哗变,其主因就是军饷欠饷。 元熙四十年榆林镇镇军哗变,甚至引发了叛乱,直接导致鞑靼铁骑险些破墙而入。 这等情况下,新皇登基,九边几乎每镇都像朝廷告急要求补齐军饷,但是户部空空如也的永隆皇帝那什么来补发军饷? 便是内库腾空也难以支撑起这样的开支,无奈之下永隆帝才出此下策。 “道映兄,可知税监所收银两供应何处?”见颇有些群情激愤的架势,而齐永泰和官应震却又没有发话,冯紫英心中微动,站起身来曼声道。 “哦?愿以教我。”清瘦青年目光锐利,语气冷厉。 “据我所知,各地所设税监矿监所得银两,全数供应九边,尤其是辽东镇和宣府镇、蓟镇,但仍然是杯水车薪,难以满足,这还没算大同、榆林、山西等其他几镇所欠军饷。” 冯紫英淡淡的道:“我不是说设税监之策就是良策,我也不赞同采取这等方式来筹集军饷,但我知道若是辽东镇、宣府镇、蓟镇、大同镇这四大镇一旦因军饷导致士兵哗变,其危险性可远胜于山东民变,鞑靼人和女真人一旦突破边墙,那才是彻头彻尾的灾难,远不是一干白莲教匪所能比的。” “同样,道映兄也是陕西人,一旦榆林几镇闹饷兵变,鞑靼人会不会沿着河套突破进入陕西呢?那会带来什么?” 薛文周被冯紫英的话给噎住了。 他虽然对军务不通,但是也深知那些鞑靼人如狼似虎,来去如风,一旦突破边墙,几乎是烧杀抢掠,一扫而空,所过之处一片白地。 对于本身就很贫瘠的陕西来说,那几乎就是又要造成无数流民难民,对陕西地方官府来说,往往就意味着有一场流民引发的叛乱风暴在蕴藏中了。 “当然,这绝不是采取用税监方式来收罗银两解决欠饷问题的理由,但我以为这所欠军饷当是阁老和户部的责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若是解决不了九边军饷所需,那户部便当担此主责!” 冯紫英最后一番话又让薛文周已经有些隐隐作色的神情稍微平复了下来,对方并没有否认设立税监是恶策,只是说在两害相权取其轻,但这是饮鸩止渴。 “冯同学,饮鸩止渴恐怕其带来的危害恐怕未必比欠饷糟糕多少。”说完之后,薛文周便坐下了,他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这等场合如果强词夺理,反而会被其他同学所看轻。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五节 皇权,艰难 前门之北千步廊西侧一间看似寻常的房中,略显幽暗的光线透过窗格散射进来,书案上的几份纸签很随意的置放在其上。 卢嵩再度拿起,看了看的最上面的一份没有标注的文档,面色复杂中也有几分说不出欣慰。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无数个让人不悦沮丧的消息中勉强让皇上心里舒服一点儿的东西,卢嵩也不知道这只是皇上无意间的一句话,还是真的很关注此人,或者是此人去的地方? 总而言之,小心无大错。 手指轻轻的敲击了一番,最终还是把其放下,“整理出来,呈送给陛下。” 阴郁的脸色象征着永隆帝的心情从登基以来就从未真正舒坦过。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个大位宝座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得下来的。 原来觉得父皇在位是多么的轻松惬意,想下江南便下江南,想围猎便去围猎,想去避暑便去避暑,甚至可以一两个月把朝政托付给几位首辅次辅而不过问,何等的潇洒自在? 可是怎么到了自己手上,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 他绝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德才不足,只不过自己的确赶上了不太好的时机。 实际上他也深知,很多问题都是父皇遗留下来的,但是自己既然要坐这个大位,岂能连这点儿担当都没有? 无数人到现在都还盯着自己屁股下这个宝座,永隆帝从来没有放松过这方面的警惕。 一口气看了几十份奏章,越看越是烦躁,越看越是憋闷,忍不住一气之下将奏章扫落在御案下,旁边的近侍尽皆屏住声息。 永隆帝扫了一眼站在门外和对面每个角落里的近侍和身旁的伴当,这里边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忠于自己的,有多少是父皇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下意识的不想去想这个堵心的问题,他从未想过一下子把这些人换掉,如果父皇真的要求把这些老人全部换掉,只怕就只会有一个结果了,想到这里张慎就不寒而栗。 永隆帝很清楚,只有牢牢的坐稳这个位置,不给其他觊觎这个位置的人一点机会,自己才能慢慢从父皇手中扳回劣势,而在此之前,一切都需要忍耐。 问题是,老天还会给自己这么多时间么? 忍耐不等于无所作为,什么都不做,萧规曹随,未必就是最佳的方略,阴邃的目光再度投向殿外。 一个伴当悄无声息的过来重新拾起,一一整理好放回御案,另外一个则轻轻的把另一叠规制明显不同的小纸签推到案前。 他斜靠在椅靠上,随手拿起一份皮面有特殊印记的折叠纸签。 卢嵩还是可靠的,也许带来的消息一样让人心塞,但是张慎知道自己不能不看,连这点儿现实都不敢面对,那这个位置就最好别坐了,早点儿拱手让人求个安稳。 翻阅了几份之后,永隆帝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呈送上来的消息并不让人愉快,但是他却能接受,这本来就在预料之中。 “咦?”他的目光轻盈的跳动了一下,拉开折叠在下的内容。 龙禁尉呈报密报密折皆是如此,题头一目了然,然后下边才是详细内容,若是自己感兴趣才会拉开一看,否则只需要一个题头就足以了解大概了。 看完内容,永隆帝放下,将背靠在御椅椅背上。 有点儿意思,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居然还有点儿忠君之心,更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过对永隆帝来说,这不重要,关键是青檀书院这两位山长掌院对此观点的态度。 这个说辞若是放在江南那几家书院,只怕早就被批得狗血淋头了,那帮无良文人只知道嘴上逞锋,却拿不出半点对策来,永隆帝对江南士子的厌恶程度丝毫不亚于对那些觊觎自己皇位的那些人。 当然,这种厌恶只能永远藏在心中,上位者从来不能以自身感情好恶来行事,这是父皇历来告诫自己的。 齐永泰和官应震永隆帝自然是了解的,这两位都是在父皇秉政期间迅速成长起来的士人,但是却并不得父皇特别看重,也和那几位阁老龃龉不断,自然最后的结局就是罢官走人。 不过这并没影响到这两人在士林中的名声,甚至这二位的名气都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永隆帝关注的是这两人的态度。 不置可否,这就是一个态度。 一个很微妙的态度。 永隆帝当然知道设立税监矿监一事在整个朝里朝外引发了多大的轩然大波,可以说御史言官的弹章早就堆满了御案,但他看都不愿意看。 裁撤简单,如何解决缺口? 户部不是无能,而是留下窟窿太大,这一点永隆帝还是很清楚的,按照户部的说法是只能慢慢填补。 可是九边所缺饷银能是慢慢解决的么?没准儿哪天大军哗变,鞑靼人或者女真人犯边而入,只怕推到火炉上的就又是自己了。 可为之奈何? 捐输是柄双刃剑,甚至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饮鸩止渴,永隆帝当然清楚,但不走这条路,那就无路可走了。 脸色不断变幻不定,只有永隆帝身边的近侍才能看到皇上表情的纠结痛苦。 好一阵后,永隆帝才慢慢缓过劲来,才发现手中捏着的纸签已经变了形。 目光定定的落在纸签上,冯铿两个字似乎还在跳动,刺激着永隆帝的心思。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纸签,委实太年轻了一些,不过齐永泰和官应震的态度似乎更耐人寻味了,也许可以再观察观察。 ******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这一堂课上的小小风波居然早就被有心人传了出去,甚至上达天听。 连续几日的这种夜间阐述辩论,也让他越来越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不同。 士子们那种“与士大夫共天下”情绪和心态似乎完全是沿袭了前宋,在北方士子中是如此,估计在江南士子中恐怕这种心态情绪会更浓,问题是本朝很大程度又是沿袭了前明的规制,很多地方矛盾就不可避免了。 这是一个非明更非宋的复杂大周。 士林文臣们对于皇权的态度也是复杂的,既尊重但又要竭力限制,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句话深刻烙入他们的思维中,在冯紫英看来,这似乎就是一种皇权是所有权,但是管治权却应该是士大夫们的心态,可问题是这可能么? 从前明开始这种博弈角力就从未停止,而到了大周则更不会停止。 皇权作为所有权始终掌握着主动,打压削弱相权是每一任皇帝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削弱打压过甚又会带来反噬,这一点每一位皇帝内心又都很清楚,所以保持一个相对弱势听话的内阁六部是大周每位皇帝最大的愿望。 可文臣们十年苦读一朝鱼跃化龙,岂会轻易放弃自己毕生的追求? 你有异论相搅,我有合纵连横,你有分化瓦解,我则有内外相制。 这种风气也不可避免的带到了书院中,好在在统一的观点下,这种风气并不算浓,但冯紫英相信只怕这些学子们一旦考中出仕,只怕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书院中所见所闻的影响,这个阶段往往是最重要的。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六节 鹊起 七八日的教学课程可谓异彩纷呈。 冯紫英列出的每一条都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从私盐泛滥的几大危害,到漕运新旧粮转换中存在的种种弊端,从白莲教秘密传教的蔓延,到地方官府应对这类民变的迟钝可能存在机制危机,从工商税收的不规范化到龙禁尉、刑部乃至兵部职方司职能交错带来的侦查机制的事实性缺位,从运河沿岸窑工数量的继续膨胀带来的流民实质化到地方士绅对朝廷政策隐形抵制的日益明显化,…… 这种种问题和弊端,冯紫英信口道来,让包括齐永泰、官应震在内的一干教授教谕等人都是震撼莫名。 倒不是说这种见解有多么高深,关键在于如此年纪却能有如此精密细致的观察能力,甚至还能从中推理出一两条亟待解决的问题,这就不能不说此子某些方面的能力实在超乎寻常。 十天不到,冯紫英已经觉察到了乙舍的同学们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陈奇瑜、傅宗龙等人是心情比较复杂的,甚至也包括山西三杰中的另外两位郑崇俭和孙传庭,但是复杂中也多了几份敬佩,而许其勋、宋师襄、方有度就只有敬服了。 就连甲舍的几位头面人物也一样对冯紫英的这种观察判断能力极为赞许,比如贺逢圣和范景文,这两人一南一北,号称甲舍的麒麟儿,那也是敢于西园前辈们争锋的角色。 “东鲜,如何?”齐永泰微笑着负手而行。 “汝俊兄选了一个好人才啊,只是未曾想到此子竟然是武勋子弟,委实难以让人置信。”官应震也是捋须点头,“此子若是经义功底再深几分,我觉得下一科春闱入围也不是不可能。” “唔,此子的确在经义底子上略逊一筹,后年秋闱倒是问题不大,但是在下科春闱上,便是要阐释策论,对经义文字功底也须得十分严格,就当下情形来说,还不够,不过南山倒是和我说,此子学习异常刻苦,且能自行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委实是一个人才,……” 齐永泰的话让官应震大为震惊,周朝宗可不是什么善茬儿,纵然在品行上略有不端,但断不至于在这等事情上妄言,若真是按照周朝宗这般说,冯铿此子简直就是天赋英才了。 “乘风兄,我一直以为这几年,这两科里我们书院聚集了南北英才,颇为自傲,我也颇有信心在后年秋闱和下科春闱大比中取得好成绩,韩敬自不必说,嘉宾的得意门生,练国事、宋统殷、许獬、曹文衡、方震孺、叶廷桂、蔡懋德皆非凡俗之辈,这几人下科春闱大比,愚弟都是有信心的,便是东园甲舍的贺逢圣、范景文,愚弟也觉得把握很大,还有乙舍这边的陈奇瑜和郑崇俭二人也是英才过人,若是机缘得当,亦有机会考中,……” 官应震越说脸上表情越丰富,目光里也满是自傲。 他所罗列的学生不少都是他亲自挑选而来,每年各省推荐来的学子不少,但是青檀书院素来是宁缺毋滥,所以在乔应甲推荐冯铿来的时候,他起初是坚决反对的,但是后来齐永泰还是说服了他。 齐永泰的理由就是青檀书院过于封闭,已经引起了一些士绅和官宦人家的不满,认为过于向贫寒学子倾斜,而非量才录用,这种带有太过浓厚感情色彩的生员选择不利于青檀书院的进一步壮大。 这个理由打动了官应震,当初青檀书院几乎只收北地士子,南方学子在青檀书院中寥寥无几,也是他来青檀书院之后才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大力吸纳南方士子来书院就读,所以才有了现在南方士子在青檀书院中占到了小半壁江山的格局。 但不容否认的是青檀书院仍然局限于对普通士子的吸纳上,反倒是对官宦和名门望族子弟吸纳较为谨慎,而这一次吸纳武勋子弟进入,无疑就是向外界的一个昭示,那就是青檀书院是真正的有教无类,凡是优秀学子,都有机会进入书院学习。 现在乔应甲推荐来这个冯紫英大放异彩,无疑让齐永泰十分得意,不过官应震倒是不太在意。 一来此子的确表现非凡,二来此子的经义功底差了一些,纵然在秋闱中能过关,但是春闱标准那要高得多,竞争也要激烈得多,他并不看好此子,相比之下像陈奇瑜、郑崇俭、孙传庭和傅宗龙,甚至许其勋、王应熊、方有度都要比冯铿把握更大。 当然,下一科春闱冯铿希望的确不大,但是如果冯铿能够继续坚持苦读补足经义上的差距,官应震觉得六年后的春闱冯铿还是大有希望的。 齐永泰能理解官应震的自豪和兴奋,他也承认官应震的到来的确给整个书院带来了不小的变化,而且官应震与南方士林的关系也要远胜于自己。 他的到来的确加强了青檀书院与南方士林的联系,也使得青檀书院开始在南方士林中增添了影响力,使得一批优秀的南方学子开始进入青檀书院。 “东鲜,我们青檀书院在进步,但是其他书院也没闲着啊。”齐永泰微笑,“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自不必说,连那叠翠书院现在都在大力吸纳北直隶和辽东士子,至于江南的书院更是不甘示弱,听说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都喊出了要与我们竞争,向河南陕西那边的学子敞开大门,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他们原来可是连广东广西那边的学子都看不上的。” “乘风兄,那您的意思……”官应震也听出了齐永泰话里有话。 “东鲜,我们不应当拘泥于地域和群体,有教无类要真正实现,武勋子弟也好,卫镇子弟也好,我们都应当一视同仁,伯牙你不是欣赏么?”齐永泰站定,“紫英虽然是勋贵子弟,但我觉得他并无那些勋贵子弟的浮夸奢靡习气,相反甚至比寻常士绅子弟更刻苦踏实,是个可造之材,愚兄希望你能好好培养一下此子,……” 官应震微微一震,他听出了齐永泰话语离开的托付之意,目光抬起:“乘风兄,你可是真要走了?” 齐永泰也不在意,摇摇头:“现在尚未定,但是朝中情势不安,疲怠之风越发盛行,各地生民日艰,愚兄有一种预感,这日后几年怕是大周最艰难的几年,若是阁老六部不能振作,只怕是要出大乱子啊。” “乘风兄可否明言?”官应震在某些方面还是不如齐永泰面,这一点他自己也要承认。 “东鲜,前几日里那一场教学作业不就是最好的预言么?”齐永泰苦笑,“九边军饷便是税监不撤,仍然无解;白莲教、闻香教、无为教这等妖言惑众的乱民在北直隶和山东四处蔓延,更有倭人掺和其中,其阴谋之意让愚兄都感觉到杀机暗藏;私盐泛滥犹如前唐末世之黄巢,还有朝中……” 齐永泰没再说下去,但这一点官应震却是明白的。 涉及到天家之事,还是讳言一些好。 “世事日艰,我等更要砥砺前行,有些个人得失,便顾不得了。”齐永泰看了官应震一眼,“希望东鲜亦能秉承我等办学宗旨,替朝廷多培养出一些能替君分忧为朝廷做事的忠臣直臣能臣,……” “乘风兄,定不负所托。”知道齐永泰应该是已经有了离开之意,官应震也是正色回应道。 从书院山长直接起复不是不可以,但是很容易让青檀书院被打上某种印记,一般说来为了避嫌,哪怕是形式上的避嫌,齐永泰都会先行离任书院,然后在野几个月之后才会复起。 如无意外,齐永泰可能会在新年前后离任。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七节 惊风密雨 “齐永泰进京了?”斜靠在龙床上的老年男子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身旁的近侍见他意欲起身,赶紧上来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朕还没老到要让人扶的地步!” “是,回皇爷,这几年齐永泰几乎绝足京城,虽然青檀书院距离城里只有一二十里地,但是他却从未进过京,所以老臣才会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情况。”在殿旁垂手低眉的老者语气有些低沉,背也有些略驼,但眉宇间的精悍之色却丝毫未减。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良久,坐起身来的黄袍老者才淡淡的来了一句,“才两年时间不到呢,很多人就静极思动了啊。” 精悍老者没有搭腔,这等话头也轮不到他来搭。 “龙江先生可曾知晓?”黄袍老者突然问道。 “恐怕还不知道,齐永泰是当日夜里进城的,并未住旅舍,而是住在了亓诗教的老宅中。”龙江先生是当下首辅沈一贯,已经担任首辅六年,新皇继任之后继续留任首辅。 黄袍老者冷冷一笑,“齐永泰什么时候又和亓诗教走到一块儿了?叶向高呢?方从哲呢?” 精悍老者没有接话头。 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黄袍老者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来皇帝心思飘忽不定,让很多人都心里有了想法啊。” “皇爷,皇上还是很勤勉的,每日里批阅奏折,都要到子时才睡下,……”精悍老者忍不住道。 “呵呵,当皇帝都不勤勉,何如不当?”黄袍老者轻声冷笑,“他这个人照理说是很有主意的,但就怕原来身边没什么人,现在当了皇帝了,很多人就一拥而上,就看不出清楚情况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成虎,哎,……” “萧大亨和王子腾呢?”黄袍老者突然问道。 “萧尚书这段时间身体不佳,一直在家休养,王侍郎倒是一直在,不过京营那边事务繁忙,他主要还是在京营那边,……”精悍老者迟疑了一下。 “萧大亨身体不好?那朕怎么听说他在刑部那边依然大手大脚,还亲自过问几桩案件?”黄袍老者阴冷的目光睃过来,让精悍老者身子都忍不住一缩。 “怕是不想去掺和兵部这趟浑水吧?”黄袍老者语气变得阴柔幽冷。 “刑部那边左侍郎迟迟未补,右侍郎和大理寺那边正在负责年前积案,已经进入关键阶段,离不了人,所以萧大人也是……” 被黄袍老者一下子打断话头,“谷余,莫非你也要帮这些人在朕面前打掩护,糊弄朕了不成?这帮文官,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何曾有多少忠君爱国之心?别看他们昔日在朕面前一副披肝沥胆的架势,真正到了骨节眼儿上,一样是骑墙观风,……” 被唤作谷余的老年男子也有些黯然。 他当然清楚老者话语一针见血,可是这却是自大周,不,应该是自唐宋以来的惯例格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些士大夫文官们先天就觉得他们高人一等,这天下并非是皇家一族的,而是应当和士大夫们共治,若是不与他们共治,侵夺了他们的权利,那便是违背天道,便会天人感应受到上苍惩罚,世间一切灾害和异兆尽皆是你皇帝一个人的罪过造成的。 见老年男子默然无语,黄袍老者摇了摇头,他也知道现在的情形如此,何尝不是自己造成,只是时移世易,自己现在却又感受到这里边的棘手来了。 “那齐永泰入京,可是受人之邀?”黄袍老者目光收回,“可曾见过除亓诗教之外其他人?” “据臣了解,齐永泰还见过方从哲和叶向高。”顿了一顿,似乎是有些犹豫,最终精悍老者还是低垂着头回答道。 “哦?齐永泰见了他们二人?”黄袍老者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了,这二人都是阁老,而且叶向高还是次辅,但方从哲的名声也不小,曾经担任过吏部左侍郎和礼部尚书,未来沈一贯一旦卸任首辅的话,这二人可能是接任首辅的最热门人选,但现在沈一贯未必愿意致仕。 “此事可与皇帝有关?”黄袍老者脸色终于冷了下来,也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起步来。 “未曾发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上顾城不敢妄言。 作为龙禁尉指挥使,这大半年来看似卧床不起,但实际上龙禁尉实权他却并未放手,卢嵩不是等闲之辈,但自己在龙禁尉里几十年的沉淀还不是他能轻易取代的。 他也有些搞不清楚太上皇现在的心思了。 当初太上皇要把皇位交给现在的皇上,当日的忠孝王,他就曾经很含蓄的提醒过太上皇要慎重。 这是动摇国本之举,稍有不慎变会引来弥天大祸,便是皇帝要行此举,一样会承担极大风险,尤其是因为一些不能对外人言的原因,更是难以说服文官体系。 只是太子,也就是现在的义忠亲王当年伤透了太上皇的心,让太上皇暴怒之余虽然没有直接幽禁太子,但是再无复有可能登基的可能。 最终虽然太上皇凭借着自己御极四十年的威望成功将这一危机化解,让忠孝王变成了今日之皇上,但却也让文官们对太上皇极为不满,进而影响到了后期诸多施政举措的举步维艰。 忠孝王既然登基为皇帝,一切便已经过去,而且忠孝王在诸王中能获得太上皇青睐,自然也是有些本事,一旦登基,便成定局,这一点当时自己也确信无疑,却未曾想到现在太上皇居然又有些反悔之意,却不想一想,这等事情岂有反悔的余地?弄不好就又是一场弥天祸乱。 只不过他也同样清楚太上皇的性格,侍奉了几十年,他若是存了某种年头,就真的很难让其改变愿望,只是现在这等情况下,太上皇纵然有某些想法,但现在也很难有多少机会了,只能徒增烦恼。 “齐永泰此人性格坚执,认定的事情便难以回头,当年……”黄袍老者也有些后悔,想当初若非在废太子事情上与齐永泰这一拨人起了争执,齐永泰几人也不会最终辞任,只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不知道此人现在的心思如何。 顾城不语,这等事情非他能置喙,而且事情水过三秋,已成定局,再来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那太……老大可曾……”黄袍老者突然转过头来。 “回禀皇爷,义忠亲王足不出户,并无异常,不过……”顾城迟疑了一下,才道:“但东安郡王和西宁郡王前日分别去了义忠亲王府上,为义忠亲王祝寿。” “哦?”黄袍老者脸色微变,沉吟不语,“那水溶呢?” “倒未曾去。”顾城深吸了一口气,“前几日,北静王去了铁网山游猎,五日方归,镇国公、理国公恰逢此时北巡南返,……” 黄袍老者无动于衷,顾城这才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嗫嚅道:“……,义忠亲王世子亦北出……” 黄袍老者凌厉的目光落在顾城脸上,良久不动,顾城目光闪烁。 “王子腾呢?” “王侍郎巡视宣大未回。”顾城赶紧道。 “那这一切,老四可曾知晓?”黄袍老者阴恻恻的道。 “皇上怕是早已知晓,卢嵩此人行事极稳,不过皇上那边并无任何表示,而且寿王亦前往义忠王府上拜寿,……”顾城又再度欲言又止。 寿王乃是当今皇帝长子。 黄袍老者忍不住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仰起头来,看着大殿穹顶,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脸色复杂,“老四并无所动?呵呵,老四这是在做给朕看啊,好一个兄友弟恭啊。” 大殿内寂静无声,幽邃中黑魆魆的阴森暗影宛如一头巨兽伴随着摇曳的烛火,似乎要择人而噬。 “谷余,你说朕该怎么办?”黄袍老者语气里充满了萧索。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八节 祸福 兵部洼横街王府。 王家是在王子腾出任京营节度使之后才搬迁到这里的。 这里原来是前明一位不甚出名的侯爵所在府邸,但毁于战乱,在大周建都京师之后重建,这一圈的府邸已经不仅仅是寻常勋贵居所了,而更多的则是文官也选择了在这里寓居或者直接购置下作为宅邸。 向东沿着碾子胡同便可直抵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所在,而兵部现在也是占了原来的后军都督府一部分,与通政司、太常寺比邻而居,对于王子腾来说,比起原来所住的安富坊那边要近便许多。 向北可以沿着石碑胡同直接上西长安街,向南可以走化石桥和响闸桥那边到琉璃厂,向西则可以一直沿着绒线胡同走到三法司那边,可谓真正一块风水宝地。 这处府邸是皇上,现在是太上皇赏赐的,占地不小,关键在于这份荣耀却是其他人难以拥有的,王子腾一度感激涕零,只不过现在却让他有些隐隐不安了。 “老爷,贾家政老爷来了。”亲随进来小声道。 被打断了思考的王子腾有些不悦,但是想到贾政是自己叫来的,只能强忍住怒气,点点头,“请他到客厅,我马上过来。” 贾政一身青灰色府绸常服,见到王子腾,赶紧起身,“二兄。” 今日休沐,却被这位内兄招来,贾政也有些纳闷儿。 寻常除了大节,这位内兄很少主动和这边家里联系,一般都是自家夫人回娘家的时候才会见一面这位,然后说几句话,更多时候都是自家夫人通过其嫂子那里了解一些情况。 不一样了,这位内兄现在是京营节度使兼兵部右侍郎,炙手可热,先前自己来的时候,这府外排着的大轿马车起码有十几辆,那马夫轿夫数十人一直排在了横街口子上去了,好不热闹。 寒暄几句之后,王子腾示意贾政坐下,这才慢悠悠的道:“大姑娘被太妃看上了,到仁寿宫去了。” “啊?”贾政一愣之后,站起身来,急忙问道:“太妃看上了,到仁寿宫?” “唔,就是前几日的事情。”王子腾脸色平静,“太妃觉得大姑娘端庄大气,秀外慧中,颇为喜爱,所以选去仁寿宫做事。” 贾政眼巴巴的看着这位内兄。 虽说他在这些方面有些迟钝,但是也知道自家大姑娘从宫中寻常女史到太妃所在仁寿宫中做事,绝对是一个了不得的变化,或者说从外人来看,绝对是一个飞跃。 但是贾政看到内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这又让他忐忑不安。 能称得上太妃的只有一位,皇帝母亲早逝,而孝仁皇后二十年前便已经逝去,太上皇便再没有立后,这位太妃几乎就是一直跟随太上皇最亲近的妃子,现在晋位太妃之后,俨然有太后的架势。 王子腾也有些头疼,甚至他都难以判断自己妹妹妹夫这个嫡长女从宫中女史到仁寿宫做事是福是祸。 这位外甥女十二岁进宫为女史,如今已经五载,在宫中谨言慎行,颇受好评,若是太上皇还在位,那去仁寿宫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但是现在太上皇不在位了,当今皇上心思难定,这去仁寿宫就有些不好说了。 不过当今皇上十二岁便丧母,便是这位太妃抚养长大,太上皇传位皇上未尝没有太妃的功劳,只是皇上继位之后,很多事情便不能以常理计,想着这乱成一团的关系,王子腾就觉得心累。 “此事当下来看,不算是坏事,只是这宫里的事情,我等外臣也很难看清,且看大姑娘造化吧。”王子腾揉了揉太阳穴,想了好一阵之后才道。 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妹婿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同意让自家嫡长女进宫了。 进宫容易出宫难,便是寻常女史想要出宫那也得要等到机会,而出宫之后要寻个好人家也千难万难,可若是留在宫中,那登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情哪有那么多?无数人枯守深宫几十载,连皇上面都难得一见,这等事情难道还少了么? 你看看这皇宫大内嫔妃中有几个是真正士绅望族出身?大周沿袭了明制,皇后素来只在贫寒小户女子中选择,这是为了防止外戚做大,真正的望族名门也不愿意送自家女儿入宫,尤其是嫡女更是罕见。 听得内兄如此一说,贾政心里也是复杂难言。 见自己妹婿脸色不太好看,王子腾也摇摇头,岔开话题:“存周也无需过于忧心,我说了起码不算是坏事,或许大姑娘有她自己的造化呢?” 贾政默默的点点头。 “嗯,大姑娘今年十七了吧?”王子腾想起了什么似的,“宝玉多大了?” “明年四月就满十岁了。”贾政赶紧回答道。 “唔,十岁了?还在家中读书?”王子腾沉吟着道,这是自家妹妹现在唯一嫡子,也算是荣国公府这边唯一的希望,至于贾赦那一脉,王子腾并未放在心上。 “嗯,家中请有塾师授书。”贾政心中一紧,今日这位内兄怎地如此怪异,问起这些话题来,以往可从未问过自家家事。 似乎是觉察到了妹婿的疑惑,王子腾扶额笑了笑,“前几日里,部里左侍郎张大人问起我那冯家大郎年龄,啧啧称奇,说十二岁就能如此本事,现在又去了青檀书院读书,言外之意也很是期许,另外不知道张侍郎从哪里得知说你家宝玉衔玉而生,问在哪里读书,我说在家,左侍郎有些不解的模样,……” “啊?”贾政自然知道内兄所说的张侍郎是谁,现在临时执掌兵部事务的左侍郎张景秋,居然也知道冯家大郎去了青檀书院读书,顺带问起了自己这个孽子,想到这里贾政便是又羞又气又急。 见贾政脸色不太好看,王子腾多少也是知道自己妹妹对这个嫡子过于宠溺,以至于已经十岁的人了,居然还在家中厮混,叹了一口气:“存周,你回去也还是考虑一下,若是宝玉满了十岁,恐怕也是要考虑寻个合适去处,再不济也要考个秀才,以免日后被人戳脊梁骨。” “二兄说得是。”贾政赶紧言是。 “那冯紫英去了青檀书院不过一月,据说便颇得齐永泰和官应震的看重,我也未曾想到冯家这祖祖辈辈都是马上讨生活的武夫,居然能生出一个读书种子来,听说没准儿还真能考出一个举人来。既如此,宝玉也未尝不能一试,纵使不如,但若能学其兄长读出个秀才来,那也能让贾家不至于受人轻视。” 王子腾也是从张景秋那里听闻冯紫英的情况的。 他和张景秋不是一路人,但张景秋是文官出身,天生就要压自己一头,虽然太上皇并不太喜欢此人,但是这却是皇上推出来的人选,便是太上皇也要忍让一二。 文官这帮人始终是大周第一大权势群体,他们有士人作为后盾,便是皇帝都要容忍几分,或许唯一能够击垮他们就是他们自己,王子腾心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王子腾的话让贾政也是既紧张又有些汗颜。 冯家的确算不上什么,四王八公十二侯的武勋里边,他们根本就排不上号,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如果不是冯唐当了几年大同总兵,一个杂号的神武将军,还没有放在一门两国公的贾家眼里。 这还没有说姻亲王家当家人王子腾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兼京营节度使了,连冯唐还不是得屁颠屁颠的去撞王子腾的木钟? 但现在冯紫英却一下子成了许多人眼中的香饽饽,有胆魄,运气好,而且关键还能读书,这就太招人恨了。 贾政叹了一口气,对比之下,人家就自然而然的要把目光望向自家那个当年衔玉而生被誉为可能会有大富贵造化的儿子了。 大富贵造化从何而来?贾家都一门两国公了,袭降之下,怎么大富贵造化?除了读书,还能哪条路? “二兄说得是,回去之后愚弟定要好好教育宝玉一番。”贾政咬牙切齿道。 “唔,能读书出来,那自然就是另外一番造化。”王子腾无可无不可的道,说实话,他对贾宝玉读书并无太大信心,但却不能给妹婿提醒一下,“嗯,你们家三姑娘比宝玉小些吧?” “啊?”贾政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探春?小一岁,……” “嗯,尚未定亲吧?”王子腾抚摸着下颌,“比那冯紫英小三岁,倒也合适,……” “这个……”贾政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接受,“是不是太小了一些?” “说到这里吧,也不算小了,明年也就虚岁十岁,再等几年,不也就可以了?”王子腾摇摇头。 “二兄,那也可以再等两年,……”贾政还是有些迟疑,觉得那冯紫英不过是一时间赶上了,运气好而已,能不能读出书来,他并不看好,自己也读过那么多年书,深知这读书科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等两年?等两年若是那冯紫英考中了举人怎么办?存周觉得他还会接受这份亲事么?”王子腾哂笑:“若是我妹妹嫡出还差不多,算了,存周你先考虑考虑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十九节 哪里都有江湖 冯紫英还不清楚这一切,他现在的所有心思都已经被周朝宗每天给他布置得满满实实的各种试题考卷给塞满了。 经义入门简单,但是要达到精深的境界却不易,尤其是对冯紫英这种家世缺乏文脉底蕴的,就更需要付出了。 看着眼前这厚实的一叠叠程墨、闱墨、房稿、行书,冯紫英便知道从下一步开始,可能周朝宗要有针对性的开始为自己准备经义考试了。 可以说从前明以来的这种八股文考试是最无意义的了,这在大周建立之初,是否沿袭前明科举取士的这种考试体系也引起了很大争议。 科举取士没有问题,这是天下读书人都支持的,但是不是仍然按照八股考试的这种模式,就争议很大。 最终大周还是大体沿袭前明模式,只不过将较为复杂的考试换成了不一样的三场,第一场考四书,第二场考五经,第三场考策论。 第一第二场都一样要按照八股模式来撰文,但是第三场则没有那么多约束,更多的是考察士子们对时局的认知了解和分析判断。 元熙帝时期,科举改革,先是春闱大比第一场第二场合二为一,虽然试卷仍然是两卷,但是却合成了一场,而策论的重要性和分量明显上升。 尤其是随着朝政之争日益激烈,策论更成为朝中大臣们和地方官吏们品读朝政风向的一个重要指向标,也使得更多人重视策论考试。 到元熙二十九年,秋闱也开始效仿改革,并在三十五年正式形成定制,从此以后,秋闱和春闱均改为经义二合一和策论单独考试,并且策论成为十分重要的场次。 不过由于策论考试更具有主观性,也很容易引起巨大争议,有些试卷被罢黜落选,但是在有的考官或者朝中大臣们看来却是优秀,这也带来很多麻。 所以秋闱大比中经义二合一的考试仍然占有较重比重,但在春闱大比中,策论的重要性已经隐隐有超越经义的迹象。 “紫英,快来。” 冯紫英刚来的及伸了一个懒腰,就听到了窗外传来的喊声。 走到窗前,看见阳光下学生们三五成群的在议论着什么,郑崇俭正在那边喊着什么。 “大章兄,何事?” 冯紫英对号称山西三杰的这三位十分感兴趣,陈奇瑜就不用说了,关键在于这三杰之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孙传庭! 当初他听到孙传庭的名字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在残存明史记忆中所存不多的知名人物之一,甚至比左良玉印象更深。 现在居然和自己是同学?!一论年龄,只比自己大月份,而且从外表看来,自己似乎还要比他大不少。 连带着能够和孙传庭比肩的陈奇瑜和郑崇俭,冯紫英自然就不敢小觑了。 谁知道这两位在前世明史中是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快来,梦章兄和克繇兄想要和你商量一下。”郑崇俭已经走到了窗前,看见冯紫英手中握着的书卷,忍俊不禁:“还在苦钻周教谕给你布置的作业?” 大家都知道冯紫英的经义底子薄,这一个多月来,冯紫英在经义学习上逐渐暴露出其短板。 虽然冯紫英也在努力追赶,而且还有周朝宗的专门辅导,但是这却不是一朝一夕能补上来的。 冯紫英在政论研讨上表现出来的特殊天赋也让很多人都羡慕嫉妒恨,所以经义上的短板反而让大家心态平衡了许多,也更容易接受他。 “没办法,我现在连睡觉里梦到的都是周教谕给我布置的这些试卷作业。”冯紫英摆摆手,“梦章兄和克繇兄找我干什么?” 范景文,字梦章,河间人,贺逢圣,字克繇,江夏人,一北一南,乃是甲舍的领军人物。 他们都是十七八的年龄,经历过一轮乡试,对后年乡试已经有相当把握,甚至要准备冲击下科春闱会试了。 冯紫英在这段时间因为山东之行作为教学作业也是出足了风头,甚至在整个叙述阐释文稿送到西园那边之后,连西园那边的前辈们都为之震惊。 虽然这是整个东园甲乙两舍的智慧结晶,但是冯紫英在其中的作用却是不可替代的,所以也连带着冯紫英也在其中声名大噪。 一个新来的乙舍学生,武勋子弟出身,却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成为青檀书院的风云人物,纵然是机缘使然,但肯定还是会让很多人不舒服的。 乙舍这边还要好说一些,毕竟大家在一个课堂里每日学习生活,但是像甲舍那边肯定就有些特别的感觉了。 “不太清楚,不过恐怕不是好事儿。”郑崇俭也满脸苦笑,作为甲舍,也是整个东园中的佼佼者,范景文和贺逢圣基本上可以作为代表,这是连官应震都认可了的。 ‘“哦?我可没得罪他们啊。”冯紫英也是一脸无奈。 在乙舍这边他已经成功的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无论是山西三杰,还是像傅宗龙、方有度这样的同宿舍南方士子,都已经认可了自己。 但是甲舍那边却没那么容易。 一来年龄上就有四五岁的差距,而又不在一个宿舍中就学,所以这种生疏感也更容易增添彼此的敌意,尤其是在看到自己如此出风头,还博得了西园那边的青眼相加,就更不是滋味了。 “走吧,既然相招,始终避不过去,还得要见面才知道啊。”郑崇俭的性子和锋芒毕露的陈奇瑜不一样,是个沉稳有度的性格,考虑事情也十分周全。 山西三杰,冯紫英对那孙传庭极感兴趣,因为史书中都说他是唯一有希望挽大明于水火的超级牛角色,对陈奇瑜和郑崇俭却毫无印象。 只不过现在的孙传庭还只是一个青葱少年,虽说也露出了一些头角,但是还远无法于陈奇瑜、郑崇俭这两位已经称得上是乙舍领袖的角色相比,虽然忝为三杰之一,但是他一直否认,不肯承认自己能与陈奇瑜和郑崇俭相提并论。 “去便去。”冯紫英收拾了一下书本,泰然道:“大章兄春假可要回乡?” 冯紫英是过完十二岁生日之后进入书院的,这一晃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也没有回家一趟,每旬的旬假都被周朝宗抓住苦练,让他也苦不堪言,眼见着天气日冷,纷纷扬扬的雪都开始下了下来,他也觉得需要回家去看看了。 不过像这般外地士子,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了,尤其是南方士子,这来回一趟都得要一两月,根本就不可能回去,便是春假也都只能在书院里,倒是这北地士子们,还可借着春假回去。 周承明制,但又作了变化,前明春假是初一到初五,然后再是初十一到二十一,元熙帝时,将假期延长,也就是把初六到初十这几日连起来,也就是说正式休假可以从初一到二十一,整整二十一天。 “不回去,天寒地冻的,来去路上就得要十来天,还得要请假。”郑崇俭摇摇头,有些羡慕的道:“倒是你好,这一抬腿就回家了,这假期里,同学们可得要好好叨扰一下你。” “那当然没问题。”冯紫英欣然应道:“小弟平素在家里也没有多少朋友,只要同学们看得起,小弟当然欢迎到我家做客,若是愿意趁着春假走一走,这京师城内城外,倒也有些去处。” 书院里顺天府籍学生不少,但是论家境好的,恐怕就没有几家了,冯紫英这类勋贵人家在书院里本身就是特例,学生们苦读一年,好不容易获得一个轻松排解的机会,自然希望能够有一个好去处。 这冯紫英的慷慨大气,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心折的。 郑崇俭不像陈奇瑜和傅宗龙几人那样对冯紫英既存着交好又还有几分警惕的心思,他觉得冯紫英人品不错,虽然是勋贵出身,确无骄矜之气,对人也坦诚,人家也没法选择出身,作为同学,能做到这样,郑崇俭觉得很不错了。 这一点上他和孙传庭也都谈起过,两人的观点较为一致。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节 群英荟萃 郑崇俭和冯紫英二人穿过前院,绕道过舍。 甲舍和乙舍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个宽敞的浅坡,坡上有一块巨大的白石。 这块白石上部圆润光洁,下部厚重硕大,很具观赏性。 围绕着青石四周零零散散的栽种着青檀、柳树、榆树、槐树和柘树。 其中一株青檀尤为粗大健硕,鹤立鸡群,惹人注目。 这便是当年左都御史夏言夏公亲手种下的青檀树,青檀书院由此得名。 青檀书院的学子们在休息的时候都喜欢围绕着这一区域散步聊天,要么绕石而行,要么倚石而论,或者就是扶树而感。 白石青檀,相映成趣。 此时围绕着白石青檀已经有两三拨人站在那里了,郑崇俭和冯紫英出现在浅坡下边时,立即引起了众多人的瞩目。 这段时间冯紫英也知道自己风头太劲不是好事,所以在那堂教学课之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极少出现在那些个喜欢争论的场合,比如这里。 风头劲需要有实力来作椅靠,在书院,实力绝非椅靠你门楣或者和山长、掌院关系的亲疏,而是要靠自身的本事。 对时政的理解领悟固然是一方面,但对于这些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的青嫩学子们来说,绝大多数人虽然都能意识到这其中的重要性,但是毕竟限于年龄和经历,理解程度上都还显得要单薄一些。 所以他们更多的争论和显摆的实力体现在了另外两方面,经义和诗词歌赋。 经义的争论更多的是在学堂里,而在这里策论和诗词歌赋才是炫耀和攀比的最佳舞台。 看到几个身材个头明显高出一头的家伙负手而立,冯紫英有些疑惑,他也下意识的看了郑崇俭一眼,“大章兄,怎么回事儿,不是甲舍的人啊?好像是西园来人啊。” 青檀书院内部泾渭分明,西园只有寥寥二十人,极少来东园这边。 在他们的心目中,唯一的目标就是会试殿试,如果能位列三鼎甲,那就是最大的荣誉。 至于说乡试对他们来说都是过去时了,无暇顾及了。 所以对一帮还在为秋闱乡试过关而努力拼搏的学弟们,他们是没太多心思关注,顶多也就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俯视。 郑崇俭也有些疑惑。 先前陈奇瑜告诉他让他把冯紫英叫过来,只说是甲舍那边想要和冯紫英探讨一番,话语里还有些不太高兴,大概是认为甲舍那边过分看重冯紫英而小瞧了他们,郑崇俭还安慰了他几句。 郑崇俭内心觉得陈奇瑜自打冯紫英来了之后心态就有些微妙的变化,原来一直以乙舍领袖自居的他似乎感觉到了冯紫英的挑战,也幸亏冯紫英在经义上的缺陷短板,否则只怕陈奇瑜还要更难受。 冯紫英从未和西园那边的前辈们打过交道,只大略知道西园虽然只有区区二十人不到,十九人,但是其中藏龙卧虎,很有几个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十分欣赏看好的学子,但他却不认识,也没有机会对过面。 进书院之后,他就把自己局限于两点一线,宿舍——学堂,也就是早上提前起床习练一下拳脚到外边去一趟,其他时间都基本上都用在读书上去了。 这日子很枯燥艰苦,但是为了日后的美好生活,他很清楚必须得这样。 前世高考,高中三年他也是这么熬过来了,不比这个轻松多少。 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苦读,另一方面他也暂时不想在自己具备考过秋闱大比的实力之前,和这些个西园的前辈们产生多少纠葛。 弄不好掺和到这东西园之争中去,只会徒招麻烦。 但看今天这情形,似乎是历史的车轮又要滚滚碾压过来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被碾压成狗,还是能一鸣惊人? 好像哪一样结果都不太让人愉快。 “紫英,快来见过几位师兄。”陈奇瑜显然是想要确立自己的地位,当先走一步招呼道。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目光注视着冯紫英,显然并没有把陈奇瑜的举动放在眼里。 甲乙两舍毕竟都紧邻,虽然各自分开教学,但是休息时候大家都还是聚在一起,而且因为地域口音的缘故,很多甲乙两舍的同乡都更喜欢在一起交谈,所以两舍的学子并不陌生。 “见过梦章兄,克繇兄,各位师兄。”冯紫英对范景文和贺逢圣都不算太熟悉,但也算认识,也知道二人分别代表了甲舍中的北地士子和南方士子。 “紫英来了。”范景文对冯紫英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事实上在甲舍中很多人虽然也认可冯紫英能力不俗,但是也没有人认为他能一科而中。 包括范景文和贺逢圣在内,都觉得如果冯紫英能够在后年的秋闱乡试中通过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这种可能性都比较小,至于说下一科春闱,就连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自己都没有太大把握,自然不会觉得冯紫英有这个实力。 对这种虽然表现优异,但是却还不至于威胁到自身地位的人,范景文和贺逢圣自然不会像陈奇瑜那样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更多的还是把冯紫英当成了一个可以指点提携的小师弟。 尤其是在面对来自西园来人的时候,这种同仇敌忾就更有必要了。 “这一位就是冯紫英师弟了?”站在范景文和贺逢圣对面的一名青年男子目光灵动,气岸嶙峋,在冯紫英身上逡巡了几圈,悠然笑道:“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天纵英才,难怪山长和掌院对你赞不绝口,也不枉乔公亲荐。” 冯紫英赶紧一礼,“见过西园各位师兄。” 范景文踏前一步,一只手把住冯紫英胳膊,一只手抬手虚礼,“紫英,这一位是西园许獬许师兄,还有这位……” 许獬?冯紫英听说过此人。 号称福建学子中的第一号人物,便是金陵崇文书院和白马书院都有意让其入学,但是此子却是不远千里来到青檀书院,乃是南方士子中的领袖人物。 “见过行周师兄。”冯紫英规规矩矩的行礼,许獬是官应震最欣赏的弟子之一,据说许獬能来青檀书院也得于官应震的邀请。 “哦?你知道我?”见冯紫英叫出自己的字,许獬也有些惊讶。 “行周师兄文采风流,德行名满闽地,便是江南士子亦是仰慕已久,小弟并非闭目塞聪,如何不知?”冯紫英灿然道。 饶是许獬早已经听惯了这等夸赞言语,但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一大截的小师弟,而且又被山长和掌院二人都誉为英才过人的人物如此赞誉,还是有些喜欢的。 “紫英师弟过誉了,这一位是我们西园的练国事练师兄,你可以叫他……” 许獬话未说完,冯紫英微微颔首:“君豫师兄之名小弟亦是早就久仰了,君豫师兄文武双全,乔公曾与小弟提起,……” 练国事也颇感讶然,一直到冯紫英提到乔应甲,他方才明白原来是乔应甲说起过他。 春闱之后乔应甲曾来过书院,也对一些弟子有所提携,练国事便是其中之一,深得乔应甲的看重,所以才会在冯紫英面前提起过。 练国事深得乔应甲看重,甚至专门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那里提到过,自然也对乔应甲有几分感恩之情,加之冯紫英如此乖觉有礼,全无那些个想象中武勋纨绔的娇骄傲慢姿态,顿时就赢得了练国事的好感。 “紫英师弟英武之姿,山东之行令人激赏,愚兄不过是虚长几岁,寸功未立,如何当得起乔公之赞?”练国事连连摇头,一只手扶住冯紫英,微笑着道:“本来只是趁着今日休息过来看一看东园的各位师弟,听闻东园的师弟们有意在紫英你牵头的那篇著述基础之上也要撰写一篇应对方略,不知道是否有此事?” 整个场面气氛一下子就僵滞起来,甚至练原本阳光明媚的天气似乎都阴冷了几分。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一节 针锋相对 冯紫英也暗自叫苦。 这练师兄可真的是一个狠人啊,话语语气温和可亲,甚至还把自己胳膊拉住,一副淳厚和煦的模样,没想到这话语却是犀利如刀,直截了当就挑开此事儿,这简直就是打上门来了啊。 前半截的著述早已经完成并形成了一个很详细的论述,也获得了山长的认可,这边转到了西园的师兄们那边。 这也是应有之意。 西园的师兄们要面对的是春闱大比,而春闱大比的核心考试就是时政策论。 时政策论出题的内容方向基本上就是在大周当下的朝政中的种种时务。 既可能是治水防盗,亦有可能是御边屯边,也有可能是盐铁专卖,还有可能是土地兼并,总而言之,凡是国朝的时政事务,无论是成绩还是弊病,无论是过往还是下一步的可能,尽皆是出题范围。 而以永隆二年春闱出题指向来看,恐怕是时政中弊端问题作为出题范围可能性更大。 所以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在积极的有针对性的做出调整。 冯紫英的山东之行所见所闻发现的问题弊病才会让二人如此感兴趣,不仅仅是对山东朝政的担心,也还存着这样一份心思,让自家学子能够在下一科春闱中占据先机,就是希望作为一个系统性的尝试来让西园学子们试一试水。 范景文和贺逢圣的表情都严肃起来,面对着练国事的突然“寻衅“,他们既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也有心理准备。 既然早就向掌院申请了要做这个本来是由西园师兄们来主导的应对方略,那么不可避免的就要引起西园师兄们的不满,虽说可以各做各的,但是既然你要做,那就要有面对挑战的思想准备。 “确有此事。”冯紫英没有等范景文和贺逢圣屏气开声,便坦然应道。 “哦?”见是冯紫英主动应答,练国事目光微动,嘴角轻挑,“看来诸位师弟们也是胸有成竹了,也好,山长和掌院一直在说准备这一科秋闱的师弟们尽皆卓尔不凡,不少甚至都可以参加下一科的春闱了,不知道可否借此机会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见识一番呢?” 冯紫英脸上的表情越发温润和煦,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掠过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在获得了二人目光示意之后,这才一抱拳拱手一礼:“师兄吩咐,敢不遵命?” “呵呵呵呵!”练国事满意的点点头。 此子胆魄不俗,但又绝非那种鲁莽孟浪之辈,范景文和贺逢圣他当然知道不俗,冯紫英却能如此融洽的与其形成互动感应,迅即应承下来,半点下风都不落。 “好,那么我们就期待你们的表现了,嗯,紫英,你觉得以何种方式更妥帖呢?” 既然避无可避,又获得了范景文和贺逢圣的授权,冯紫英也不再躲避,迎着练国事和许獬的目光,毫不畏惧的道:“既然西园的师兄们这么看好我们东园的师弟,梦章兄,克繇兄,不如这样,咱们各自用用十天或者半个月时间准备,届时我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进行切磋,怎么样?” “哦?全新的方式?”范景文、贺逢圣与练国事、许獬等人都是兴趣大增。 对冯紫英经常蹦出的新鲜语言,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有些习惯了,拿冯紫英的解释,这是他长期在军中生活养成的一些俗语。 但是这也让孙传庭很是困惑,他也是镇卫边军出身的子弟,为何却从未听闻过这类词儿? 只不过面对冯紫英的强势,孙传庭平时也没有多计较,只是独自纳闷儿而已。 “紫英,你这个所说的全新的方式是啥意思,能和愚兄说说么?”练国事和许獬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有些郑重其事起来。 自己一帮人打上门来,人家现在应战了,若是这一战若是出丑丢脸输了,那可真的就让西园的师兄们在东园师弟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同样不知道冯紫英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当时处于那种情况下,若是怂了,只怕东园日后再要和西园师兄们对话,就难以获得相对平等的地位了,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支持冯紫英。 冯紫英稳了稳心神,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这才不慌不忙的道:“西园师兄想必也看到了我们东园师弟们关于我山东之行的所见所闻以及我们推演出来的各种问题和弊病,可能限于我们自身水平,还有很多没说到,但是我想我们东园同学还是把大体上的许多情形介绍清楚了,……” 练国事和许獬当然不是那种小鸡肚肠之人,都坦然点头:“实话实说,那篇论述写得不错,阐释分析都很细致入微,东园师弟们的表现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都感到后生可畏了。” “山长和掌院的意图我们都明白,那就是要针对朝政时弊,找出合适的对策,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够让朝中诸公一睹,也算是我们青檀书院忠君爱国替君分忧尽一份心了,……” 冯紫英的一番话不但让在座的一干学子们都纷纷点头,也让悄悄从另一端走近的官应震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我们奉上的方略之策自然要精益求精,优中选优,西园师兄们肯定有你们的骄傲和自信,可是我们东园同学们也有我们的尊严,那么谁拿出的对策方略是最优秀的最佳的,小弟在想可以采取一种更有挑战性更具对抗性的方式来来证明自己,……” 练国事和许獬面面相觑,这东园的师弟们真的打算要全面挑战师兄们了么? 还更有挑战性和更具对抗性,这词儿虽然有些新鲜,但是从冯紫英嘴里冒出来,他们也大体能理解,无外乎就是会更火爆更直接的意思。 练国事无视其他人的目光,直视冯紫英,缓缓点头:“紫英,说来听听,我想西园的师兄们没有理由惧怕东园的师弟们,无论是什么手段策略。” 霸气四溢,没有任何犹豫和迟滞,练国事此时的果决沉稳表现无遗,难怪当得起乔应甲和齐永泰二人的看重信任。 范景文面带淡然微笑,背负双手,微微踏前一步,似乎是在给冯紫英压阵,接上话:“紫英,说说,能够有机会向西园师兄们请益,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把我们东园学子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师兄们。” 说得漂亮。 冯紫英心中暗叹,虽然说都是这个时代的古人,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些人都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人才,随便哪个放在某个府州,都一样是熠熠生辉的角色。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二节 新式辩论大赛! “各位兄长,小弟的想法是这样,就当下我们所著述罗列出来的种种,小弟想恐怕各家都对这些看法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如何形成这样的弊端,该如何从哪些方面来予以解决和改善,肯定都有自己的看法意见,甚至一件事情,一项意见,可能得出的结果恰恰相反,……” 冯紫英侃侃而谈,牢牢把控着局面。 “……,比如盐法所用开中法,我们都知道对戌边极其重要,但是其弊端一样很明显,是必须要坚持开中法,还是可以改良,抑或是另起炉灶,用更妥当的方策来解决?” “……,既然每一个问题可能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而且也不容否认哪怕是一些很好方略也都存在一些不足和缺陷,那么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恐怕很多时候都是见仁见智,这等情况下,小弟觉得可以通过一种面对面的辩论方式来进行对抗,……” 这其实就是现代的辩论大赛的一种翻版,拿到这个时代来罢了。 这个时代一样也有辩论,甚至不少人辩才也不弱,只不过像这种先抽出一个问题来,然后再由双方临时抽选一边的方式来辩论对抗,就很新鲜了,对很多人来说,既然自己认定了某一方向是正确的,自然就要从这个角度来辩服对方,可是如果抽到反方,恐怕他就要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所以要搞这种辩论对抗,就要让他们明白这个规则。 果然,当冯紫英把这个规则设想提出来之后,立即就引起了激烈争论。 “紫英,你这个想法还真是有趣,既然我们都认可这个观点,为什么还要从反面来进行辩论?”许獬大感有趣,笑着问道:“像开中法,我们都知道这是保障戍守九边军粮一项重要举措,失去了开中法,后果不堪设想,你要让我们来说开中法不好,甚至可以废除,可以取代,这怎么来辩?” “行周师兄,我们都知道开中法好,但是开中法为何却在短短几十年间就败坏下来了?“冯紫英好整以暇的微笑着反问:“您觉得皇上和阁老们觉察不到这一点么?看不到这里边的危害么?不会吧,但为什么依然缓慢但是无可挽回的在崩坏,小弟觉得肯定有其原因,那么作为反方,就要找出这里边原因,想尽一切办法阐述让仲裁相信,开中法的弊大于利,……,如果做到这一点,那么自然就算获胜了,哪怕做不到,但你说的理由足够充分,我相信仲裁也会认可,……” 许獬皱眉,这小师弟看来是早有准备,这番说辞不能说天衣无缝,但是肯定也是筹划已久。 “紫英,你觉得这篇著述里所列举的问题都能从正反两方面找出各种理由来阐明存在的问题?”许獬深吸了一口气。 “行周师兄,您素来以思辨严密著称,我想朝廷每一个制度规则的确立都有其充分理由,那么也就意味着每一个问题的出现也就意味着肯定某些方面出了问题了,既然是分析辩论,那一方主要阐明这个制度规则确立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而另一方则阐明其出现问题的原委和危害,进而证明其弊端已经大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情形了,谁胜谁负,就看谁能说服仲裁了,……” 周围的学子们都是窃窃私语交谈,这个提议无疑是极具挑战性和对抗性的,当面锣对面鼓,很容易激发起大家的热情。 你说的得益之处有利方面,他说可以攻击你的短板缺陷,同样他也需要阐述他的理由为何在理如何施行,同样你也要找出对方方略中的漏洞来予以反击。 一句话,就是矛盾之术,用自己的矛去戳破对方的盾,同时要用自己的盾防守好自己的不利之处,起码你要有辩解的能力和准备。 你既可以选择自身优势强化到极致,也可以考虑如何来弥补自身的短板,而在此之前,你就需要把一个问题的两方面都想透彻,正反优劣都要考虑周全。 因为你不确定你自己会抽到正方还是反方,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带来更大的挑战性。 这本来是在现代社会辩论赛中一个极其简单的方式,放在这个时空中却显得格外新奇了。 最为关键的是这是时政策论之辩。 这也意味着未来如果这种辩论赛一直推行下去,那么可能涉及到的可能都会与时政策论相关,而这恰恰是秋闱春闱大比中的考题范围。 特别是这种涉及到全国性的时政策论,更是春闱的考题重点范围,也难怪让西园这边的学子们如此重视。 哪怕是对于西园学子来说,他们对时政的了解也是片面单薄的,如果能够通过一些渠道获得更多的朝政时务,然后集思广益,形成一个系统性的探讨议论机制,这无疑能极大的提升整个青檀书院应对秋春两闱大比的能力水准。 站在白石后面的官应震身形微动。 他显然要比这些学生们想得更多更长远一些。 学生们可能只考虑到眼前一时,只考虑到自身,而作为掌院,作为未来可能接替为山长,他要考虑整个书院的未来发展。 冯紫英的这个提议无疑是为青檀书院开启了一扇不同寻常的窗户,可以让学子们看到窗外远处更多的东西,并且能够抢先一步的认知了解,这就意味着先机和优势。 这几乎可以为青檀书院的未来奠定一份不可动摇的优势。 冯紫英的介绍很细致也很得法,让学子们很简单的就明白了这样一场辩论大赛牵扯到一些什么,关系到什么。 整个簇拥在周围的学生们都有些躁动起来,相互探讨询问着这种对抗式辩论的方略对策。 一些以口齿伶俐为傲者固然想到了自身的优势,同样一些认为自家心思慎密者同样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强项,如何形成一个完美的答辩团队,同样也要考虑一个群体的齐心协力。 许獬抿着薄唇皱起眉头,然后目光转向练国事,练国事也在默默的思索,好一阵后才和许獬目光汇合,微微点头。 范景文和贺逢圣也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首肯,代表东园也接下了这个挑战。 虽然他们也觉得这里边恐怕需要好好斟酌,但是处在这个骨节眼儿上,却无法退缩,只能硬挺着。 一场东西园大战,就这么当着双方的学子面前确定了下来,也激起了学子们无尽的兴奋之情。 想一想都觉得激动,东园肯定会派出最优秀的学子,而西园那边为了避免被师弟们拉下马来,肯定也不会打让手,一样会派出最强悍的阵容来对阵。 这将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龙争虎斗,裁判会由山长、掌院以及另外其他几位教授组成,而观众就是东西园学子们自己。 推荐美女作家纣冑《回到明朝做昏君》,写明末的,喜欢这类的可以去看看。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三节 问天下英雄 敲定了事宜,练国事、许獬等人面色也都缓和了下来,同样范景文和贺逢圣等人也都笑意盈面。 都是青檀学子,同学之谊不可破,未来考中入仕,这份情谊会更凸显可贵。 至于说这种良性竞争却是学院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像练国事、许獬他们固然明白,范景文和贺逢圣一样明悟。 “梦章,克繇,掌院一直说东园人才济济,我们西园一些同学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龙虎英姿,名不虚传啊。”练国事环顾四周,嘴角笑容越发亲和,再无先前开门见山咄咄逼人的气势,“后年秋闱自不必说,想必下科春闱,东园亦能不负山长和掌院所望。” “君豫师兄过誉了,西园师兄才是我们学习榜样,我们只是希望能有机会向西园师兄请益。”范景文不卑不亢,目光流淌,“不过紫英师弟倒也的确当得起君豫师兄的这份称赞。” 见范景文当仁不让,练国事到没有什么,但是许獬却微微皱眉。 这一趟来东园,本来就是他撺掇来的,就是觉得东园这帮师弟们这段时间有些过于活跃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甚至有点儿想要挑战西园这边的架势,这让人很不爽。 就像这一趟教学活动一样,以山东民变作为背景资料来进行一次比较全面的春闱考试模拟考试,也是西园这边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山长齐永泰也一力支持。 本来这是一件大好事,西园这边也觉得把前半截的阐释著述交给东园来已经非常信任东园了,否则直接把冯紫英叫来,然后通过冯紫英的口述,西园这边可以更轻松的把整个活动纳入西园来操办,完全和东园无关。 现在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没想到他们还要得寸进尺,甚至希冀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挑战西园的权威,这就让西园这边就难以忍受了。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很看好这一批学员,对东园这批年轻优秀学子十分期待,这多少还是让西园学子有些吃味,所以这才找到这样一个机会准备来好好给东园学子上一课。 只是没想到东园这边态度如此强硬的回应,练国事是个宽厚仁人,但许獬却不想这样没声没息的就回去了。 他要寻机来证明一下东园和西园之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东园要想挑战西园,也是注定无法成功的。 “梦章说得好啊,紫英表现毋庸置疑,山东之行,足以让我们当师兄的都为之汗颜。”许獬粗布长袍,但是却丝毫无损于他的英姿气势,昂扬一站,自然而然就成了场中中心。 “只是东园师弟们,你们都要努力了,希望你们半月后的这场盛会不要都仰仗一人,那可就太让我们西园的师兄们失望了。” 冯紫英暗自叫苦,内心却把这许獬咒骂无数次,这特么不是把自己推到火炉上烤么? 但是表面上还得要装出风光霁月,毕竟人家如此推崇赞誉自己,哪怕是自己受之有愧,你也不能否认人家的好意。 只不过冯紫英也觉得这许獬就纯粹是来找事儿的,单独把自己一个新人推得这么高,让范景文、贺逢圣,甚至还有本来就对自己有些敌意和不服气的陈奇瑜怎么想? 范景文和贺逢圣都微微色变,这话几乎就是直接再说东园一帮人都是些表面牛气冲天,可一遇到大事儿正事儿就软脚的角色了。 那陈奇瑜更是觉得气闷,平素颇为自诩,但是今日遇到练国事和许獬这些西园前辈,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格局上都感觉有些缩手缩脚的味道。 “必不负许师兄重望。”范景文和贺逢圣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拱手一礼。 “好,愚兄就等梦章和克繇这句话了。”许獬狂放大笑,转头望向微微蹙眉的练国事,“君豫兄,不嫌我多事吧?师兄弟之间嘛,给他们鼓鼓劲儿,到时候对抗辩赛如果没有挑战性,岂不是失了几分意境?您看,梦章和克繇的斗志是不是都被激发起来了?” 练国事苦笑摇头。 这个许行周,号称闽地第一才子,倜傥风流不说,而且号称诗剑箫三绝,不但诗赋精妙,而且剑箫亦是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手剑术据说曾经只手屠杀过数名进犯的倭寇,在福建名噪一时,现在又有官掌院的青眼相加,难免就有点儿恃才放旷了。 不过他这番说辞倒也没错,看看范景文和贺逢圣拱手一礼之后握紧的拳头,双目中绽放出来的昂扬斗志,这样的一场辩论争斗才更有意思。 许獬见练国事没有反对,更是畅然一笑,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背对众人,面对白石,阳光普照,黄草覆地,诗兴大发,漫声吟哦道:“不来顺天,大言天下无敌手!” 嚯嚯,这是在上诗词对仗挑战了! 整个场面顿时沸腾起来了。 这等学子成日里在书院里苦读,又没什么娱乐项目,本身就觉得枯燥无比,稍微有点儿意思的事情都会迅速在学子群体里边形成流行和响应。 经义枯燥,自然无甚乐子,时政策论倒是一个好的比试斗法的好去向,但是对于东园的学子们来说,又略显高深了一些,他们更多地还需要在教授助教以及山长掌院的讲解引导下慢慢了解熟悉,可以说在这方面他们还差得远,难以真正拿出像样的话题来。 唯独在这诗赋上,却是人人自小就开始学习,有天赋者固然七步成诗,无天赋者,亦可通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的笨办法来吟唱几首。 平素里学子们都会在闲暇时吟诗作对一番,偶尔也会因为斗气而比试一番,也算是一大乐趣,没想到今日关乎东西两园颜面。 冯紫英下意识的就想缩到后边儿去。 这一个月过去了,东园这边基本上都知道自己经义粗浅,诗赋更是不通,这等对仗吟诗,更是他的弱项。 范景文和贺逢圣乃至陈奇瑜、郑崇俭等人都是皱紧眉头,这话太狂! 他们早就预料到这一次西园师兄们前来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总要留下一点儿东西。 果不其然,来了,而且就是这个号称诗剑风流的许獬来“寻衅”。 但是人家当得起啊。 许獬乃是官应震亲自相邀而来,就是觉得此子有会试三鼎甲格局。 本来人家在福建那边就已经名动一方,便是不来青檀书院,一样有绝对把握在下科春闱中高中,只是今年这棵他正巧赶上在生病,未能参考,所以也让江南士林十分遗憾。 他在江南游历时也是以文会友,兼有剑箫技艺助兴,在扬州瘦西湖,在杭州西湖,在金陵玄武湖,都曾经留下过颇多佳话,也引来不少官宦士绅的小姐们青眼相加。 他这份狂放风流的气势也让江南那边士子们十分倾慕,与北地这边厚重内敛又有不同。 所以西园那边除了那个只瞄准下科状元的韩敬外,练国事的沉稳大度和许獬的豪放潇洒便各自代表了北南两地的风格。 和许獬相比,哪怕是练国事在名气上都要稍逊一筹,更不用说范景文、贺逢圣这些刚刚来得及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字辈了。 或许要真论名气,只有在崇正书院读书的杨嗣昌可堪与许獬一比。 挟势而来,站在那白石前摇扇昂头,果真是一副狂士模样,只让范景文、贺逢圣等人都是为之皱眉。 而且这里边还有一条,许獬是南方士子,他这么一抬头放话,直说是到顺天,意思就是游历完大江南北,大河内外,没遇到过敌手,隐隐有挑战北地士子的架势。 同时他又代表的是西园学子,所以西园这边自不必说,便是东园这边,像贺逢圣、傅宗龙、许其勋这些诗文不弱的人也都觉得不好去扛下这一局,最好的应对便是东园中的北地著名士子来接上。 问题是许獬的气势摆在那里,谁能有他的名声,有他的格局? 范景文和陈奇瑜他们能有么? 如何对之? 如果不能给对方以最强硬最霸气的回击,那么今日这场面就算是被西园师兄们给彻底碾压了! 谁能担此重任?! ------------ 上架感言! 这是大考,对作者的大考,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作者来说,可能比高考更具挑战性。 老瑞是2003年开始写书的,估计老读者中不少都是从江山开始的,那个时候老瑞还年轻,很多兄弟那会儿估计也很年轻而狂热,昼夜在书友群里讨论情节走向,而现在估计兄弟们的孩子都读初高中了,最起码也能打酱油了,^_^。 再后来写了魔运苍茫,这本书小众,但喜欢的非常喜欢,花了老瑞不少心思,记忆犹新。 再后来就是老瑞的三部曲了,收获了很多书友,还有那本不太成功的烽皇,但同样也有不少死忠读者喜欢,这让老瑞感悟很多,也有很多兄弟朋友和我交流,老瑞也很感动。 一晃就是十七年过去了,对老瑞来说,每一本新书都是一个挑战,既有忐忑,也有信心,这一本老瑞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历史类和老瑞原来写的类型有很多重合型的读者,但也有不同。 老瑞以为其实鉴古知今,中国的历史从未断代,很多东西都有脉络可循,这一本书老瑞相信会赢得新老读者的喜欢。 晚明是一个异彩纷呈的时代,尤其是下接明末,种种祸端或者隐患皆埋于这个阶段,红楼看似别有洞天,但其实从中亦可看穿整个封建王朝的跌宕起伏史,我以为两者结合的半架空,既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束缚,同样也可以有更多的发挥空间来畅书。 前面二十多万字的内容循序而进,总有兄弟在埋怨更的太少,看得不过瘾,也提出了很多构想,接下来老瑞就会再度用老瑞最擅长的角度来描绘这幅画卷,不会让兄弟们失望,敬请期待! 说说更新,今晚十二点上架,估计因为系统缘故会略有延迟,但不会太久,十来分钟吧,老瑞会爆更一回,让大家看得舒心,十更三万字以上吧!以后每更也是三千字以上。 至于1号以后,老瑞会力争保持每日三更九千字以上,这是老瑞的极限了,说实话没啥存稿,都得靠一个字一个字的码,所以也请兄弟们正版订阅,月票支持,给老瑞一个最好的写作鼓励! 拉拉杂杂就说这些吧,老瑞这个年龄也过了煽情的时代,想起当年上架时什么三百六十度雪地裸体空翻求月票订阅的劲头,老瑞忽然间有种穿越的感觉了,^_^,求各类支持,兄弟们,老瑞雄起,你们订阅和月票扎起!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四十节 作妖作大了 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半个时辰几乎是一晃而过,估摸着探春那边快要出来的时候,小丫头也只能恋恋不舍的和冯紫英道别了,“说好,春假的时候可得要说话算话,我可要一直等着,……” “行,大佛寺,白云观,赶着正月里最热闹的时候,不过得好好策划策划,……”冯紫英有些头疼,看样子这一次接一次,都得要把下一回的事儿给说好,这还有个休止么? 只是面对小丫头那幽怨恳求的目光,他还真的无法拒绝。 “大不了到时候我再把探丫头拉着一块儿就行了。” 见冯大哥终于“屈服”,小丫头也是欣喜不已,她倒是想得简单,让探春来给她打掩护。 “再不行,我就把二姐姐也拉来,反正她在家一个人闲着没事儿,闷在家里就知道绣花,……” 小丫头倒是想得简单,那贾迎春是个老实软弱性子,就算是拉出来当挡箭牌,知道了一些什么,也不会回去翻弄嘴皮子。 不像探春这丫头,舌尖牙利,虽说口风也稳,但估摸着自己还得要好好讨好一番对方。 这等“把柄”落到对方手里边,始终让小丫头心里不舒服。 只是这第一遭就已经被人家拿住了,也就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总归这丫头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 不过这话倒是把冯紫英吓一大跳。 贾赦和贾琏都有点儿要把贾迎春许给自己的意思,虽说自己态度坚决的不答应,但是这年头婚姻大事自己还真的做不了主。 哪怕自己反复给父母打预防针,但是父亲那边都还好说,唯独母亲那里恐怕是真的不容易说服。 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的拖着,拖到自己秋闱考中,估摸着那个时候母亲就得要斟酌一二了。 “行了,到时候再说吧,其他都没啥,就是要注意别伤风受凉,头疼脑热的赶紧养着。” 冯紫英把目光投向旁边一直未曾做声的小姑娘,“紫鹃,你家小姐可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在老太君身边多年,是个稳重人,你家小姐脾性儿就这样,嘴利心热,你包容着点儿,……” 紫鹃没想到这位冯家大爷会突然话话题转向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一福,“冯大爷,侍候小姐是紫鹃的福气,也是紫鹃的本分,可当不起冯大爷您这般说,……” “好了,紫鹃,你的心性儿我也是在你们府里打听过的,当得起贴心热忱,就算是当着琏二哥和宝兄弟,我也敢说这话,你们那府里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下人里边很有些心术不正的,其他我管不着,但你家小姐一个人隔着家几千里,形单影只在这里,若是还要受什么人的委屈,我可是不依的。” 紫鹃错愕,而一旁的小丫头心中却是一热,那眼圈都忍不住要红了起来。 紫鹃是真的有些震惊错愕了,这话是你冯大爷能说的敢说的? 你一个外人,纵然是救过小姐一命,那也还是一外人,小姐上边儿还有老太太和舅舅舅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这可是贾府,荣国公府欸,你们冯家怕也没有这么大能耐,你说这话未免也太过狂妄放肆了吧? 但一转念想到先前冯紫英舌战群儒的气势,紫鹃心里又有些打鼓。 这读书人的事情她一个小丫头还真的有些弄不明白,但从贾府里边大老爷二老爷甚至老太太都经常提到读书两个字就知道这个词儿不简单。 读出书来的人那就是不同。 府里早年殁了的珠大爷现在提起来都还人人叹息,太太都还得要抹泪,虽说宝二爷现在得宠,但是谁都知道他是没法和珠大爷比的,那也是因为珠大爷殁了二老爷这边只有宝玉一个了,珠大爷真要在,只怕宝二爷就未必有这么吃香了。 眼见得这冯大爷去了那青檀书院读书,府里边都在说能去青檀书院读书都是真正的读书种子,不说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起码也是文昌星君保佑过的,没准儿两年后这冯大爷考中了举人,那就大不一样了。 当然这些念头也只是在紫鹃心里一掠而过,冯紫英这番话怎么听都还是有些僭越的,她当丫鬟的自然不敢当着对方面反驳,也只能含糊应着。 “冯大爷,小姐是主子,府里边可没谁敢对小姐不恭,那老太太和太太就不能饶了他,……” “是么?但愿如此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说。 紫鹃这丫头书里边说是够忠心护主的,但不知道面对贾宝玉的“骚扰”时,她还能不能保持这份忠诚,这就有待于考验了。 不过这事儿还不急,也还有时间。 探春一行人终于出来了,兴许是在庙里抽了好签,这丫头好像没有了先前离开时那么满脸不愿了。 见面寒暄了几句,黛玉也觉察到了探春心情不错,拉住探春手却问一旁的侍书:“侍书,探丫头去庙里抽签拜佛,抽了啥签,我看看……” “呀,不行……”没等探春话出口,小丫头已经一把拉过侍书,在对方袖笼里摸出一个木制香签来,“咦,这是什么花,好漂亮欸,……” 探春满脸通红,便要去抢,只不过哪里来得及,小丫头一边看一边笑着道:“有没有签解?” 侍书也忙不迭的去拉着丫头的手,“林姑娘,这可不行,不能对外人说的,……” 冯紫英见几个丫头在那里疯闹,也忍不住摇摇头。 毕竟是十岁不到的小丫头,童心未泯,只是这番心境不知道在贾府这等污浊泥潭中还能维系多久? 只是听得那黛玉说到是花,又是签解,他心中一动,漫声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啊?!”黛玉、探春和侍书几乎是同时一震,那探春和侍书眼中更是露出震惊莫名的神色,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变得格外的奇异。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逼恐怕是装大了。 这是唐代诗人高蟾的一首诗,人和诗都算不上不太出名,诗的意思原本是羡慕那些有门路的官宦子弟读书科考会占便宜,又有点儿自艾自怜自己,给自己自我打气的意思。 前世中冯紫英在读《红楼梦》时就注意到了探春的这张姻缘签解,觉得好像有点儿牵强附会。 因为如果说杏花指探春,那芙蓉就该是指黛玉,嗯,甚至还包括晴雯,这主角就该是黛玉(晴雯)才对,怎么就成了探春的姻缘签了?哪怕那签上只有日边红杏倚云栽一句,一样也有点儿牵强。 所以当时他就有点儿印象,但今日这么一吟诵出口来,未曾想到还真的给蒙准了。 冯紫英并不知道自己这随口道来的一首诗给探春和侍书内心带来的震撼。 当时抽签时也是抱着漫不经心的心态,还是侍书说要不就抽个姻缘签。 这女孩子抽签,不可能抽学业或者仕途啥的,除了平安好像就是姻缘了。 探春想了一想也就允了,反正这周围也没有别人,自己抽个签算是凑兴,所以也就抽了一签。 未曾想到随性之举,轮到签解时却引来了解签和尚的满脸奉承。 那和尚生的肥头大耳,满脸白胖富贵模样,一连串的说这是上上签,只说这签解中隐含贵气,未来姻缘必定贵不可言,但也说到这分姻缘虽好,但是从始至终却多有波折,好在最终结果却是极好的。 这本是和尚们故弄玄虚之举,但是却把两个小丫头给忽悠得有点儿相信了,特别是说到婚姻波折多是因为母方干强枝弱云云,更是让原本还将信将疑的探春有些信了。 自家屋里知道自家事,嫡母和生母之间的强弱使得她在府里边也是倍感艰辛,这份滋味恐怕是连最要好的林姐姐也难以体会得到的,也只有自己屋里的两个丫头才能明白苦楚。 没想到这一出来,话尚未有一句,就凭着林姐姐一句“这花好漂亮”,这位冯大爷便能吟诵出刚好是签上签解的引子诗句,这也未免太神奇了,用什么来解释似乎都难以让人接受,除了…… 无论这几个丫头内心怎么想,冯紫英也没多少心思再去和她们多解释了。 只是看到小丫头和探春乃至于那丫鬟侍书都是三步一回头模样,冯紫英觉得这一次自己作妖恐怕是真的作大了。 不但探春那里怕是播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就是小丫头那里只怕也都在琢磨自己怎么就能凭着一个词儿就这么“精准”的吟诵出这首诗来了?这里边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代的人就喜欢这种半遮半掩什么都可以解的封建迷信,而且还特别信,怎么办? 冯紫英担心只怕到了春假的时候,在丫头内心发酵了这么久的这个问题,自己若是不给丫头一个满意的回答,是难得过关的。 要知道高蟾放在前唐也并不出名,这首诗就更说不上个什么了,你凭什么就能猜准?难道你有读心术?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四节 舍我其谁!(第一更求月票!) 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感触,他只是琢磨着许獬这句诗也好,上联也好,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天下无敌手”这个词组好像更多的是在擂台上见闻,比如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许獬却用了“大言”两个字来自谦,但是若是在场的人都应对不出来,那可真的就不是大言了,而是夸口了。 见范景文和陈奇瑜等人都是满脸凝重,苦苦思索,一些东园学子们则自然而然的把目光投向了已经想要退出中心区域的冯紫英,那等期盼的目光,简直想要把人烤灼融化。 冯紫英心中暗叹,自己花了一个月才让大家相信自己不通诗文的印象,难道就此打破? 他是真不想搅合到诗词歌赋中去,那玩意儿装起来倒是爽,但是一直装就不是一直爽了,那就得成步步荆棘,随时都可能面临挑战了。 可是今儿个自己这要不上,自己金身光环就要暗淡不少,这也不符合自己想要一力塑造的领袖人设啊。 关键是自己恰恰记得这句对仗,只需要稍稍改一下,好像就能糊弄过去,至于能不能对方满意,他也不知道。 同学们的目光开始主动的寻找着目标,那份烘托起来的气息开始下意识汇聚到想要往后缩的冯紫英身上。 唯真名士,方大英雄。 此时此刻,无从选择,唯有挺身而出了。 微微踏前一步,冯紫英深吸一口气,拱手一礼,面带从容的微笑向着已经转过身来的许獬,然后又把目光在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甚至于陈奇瑜、郑崇俭、孙传庭等人身上一一停留,收获了无数复杂的神色和目光,这才畅声道:“邂逅青檀,方信世间有英雄!” 原本躁动的整个场面为之一窒,然后相顾哗然。 如同河流奔行而下,冲撞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陡然炸裂开来,绽放出无数耀眼夺目的浪花,让人心胸豁然开朗,畅意无比。 “好!” “对得好!” “绝对!” “畅快,直抒胸臆!” “能入青檀书院,方为世间英雄!” 一番咀嚼之后,山坡上下响起阵阵呼喊叫好声和掌声。 学子们满脸兴奋,相互探讨着,那份跃跃欲试和骄傲自豪,溢于言表。 果真是对得好! 顺天对青檀,隐隐把青檀推崇为顺天第一书院的气势。 而且顺天的寓意也不同,京师所在之地,代表着天意,也就代表着整个大周。 而英雄一词更是直接标榜只有在青檀书院读过书的人,未来才能称得上世间英雄。 这份对书院学子的期许之情,同样也让很多人回味悠长。 许獬和练国事等西园来人也是一怔之后,细细品味了这一句对仗之后,脸上都露出释然的神色。 也只有像冯紫英这等在大同九边、在山东临清见识过真正的战阵的人,方才能对出这样一番气势雄浑却又充满了江湖豪情气息的一句,让人顿时有一种荡胸生层云的快意。 许獬神情有些复杂。 准确的说,他出的上一句其实算不上多么精妙,因为本身就是来寻衅的一句话,有些仓促,唯有气势够足而已。 却未曾想到这番气势倒是把缺乏这层感受的范景文等一干人给压制住了,没有这种感受的寻常贫寒学子,纵然有些才情诗意,但也很难对出同样风格气息的句子来。 但没想到,却又被冯紫英这个意料之外的角色给破解了。 甚至可以说,自己的上联还成了为冯紫英捧哏的上佳垫脚石,这让他也有些不是滋味。 没想到这家伙是武勋之后,混国子监的,来书院才几天,竟能有这般进境了? 还是本身这家伙就有点儿扮猪吃虎,深藏不露? 但许獬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纵横江南,大风大浪见的多了,冯紫英这句对仗同样也算不是词句精美,唯有的还是气势,而且很有点儿强中自有强中手的自傲和惺惺相惜的互勉。 回味悠长。 “紫英,厉害!”些许遗憾之色在脸上一闪即逝,许獬笑着上前摇了摇头,极有范儿的伸手在冯紫英肩头上拍了拍,“不愧是东园翘楚!愚兄期待半个月后的这场对抗比试,希望紫英能不负众望啊。” 许獬潇洒从容的风度让人叹为观止,诗剑风流名不虚传,冯紫英内心也是很仰慕。 这厮不但形象俊美,一袭粗布白衣俊朗飘逸,那股子恣意洒脱劲儿,一般人还真的学不来。 不过这家伙话真的有些招人厌,一句东园翘楚估计就要让很多人今晚睡不着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东园翘楚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得起的么? 即便是在东园甲舍,范景文、贺逢圣都还面临着吴甡、吴阿衡这二吴的竞争,陈奇瑜和傅宗龙也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虽然属于乙舍,但是一样早就存着要考下科进士的心思,明显是不满足于只在乙舍里称尊。 现在许獬骤然讲东园翘楚这个名头放在了冯紫英头上,虽然他们也承认冯紫英的确很优秀,但是这仅仅是某一方面而已,并不能代表冯紫英就能让他们心悦诚服了。 “行周师兄言过了,半个月后的比试究竟何人上场,还要看梦章师兄和克繇师兄他们如何来定呢。”冯紫英不上这个套,微笑道:”我早就说过,山东之行我只是恰逢其会,至于说其他,我有自知之明,一切都要听凭各位师兄的安排,若是觉得小弟上场不会拖累其他师兄,小弟自然责无旁贷,若是有更合适人选,小弟还是倾向于其他师兄来发挥一番。” 许獬轻笑,不太在意。 他能感受到冯紫英的一些心思,不过在他看来,其实冯紫英没有必要这么谨小慎微,在书院里就当纵意展示自我才是。 既然有实力,那就该大胆的展示自己,山东之行已经显示了他的用武胆魄,而之前关于这道政论大题的前期筹备也证明了他在这方面的超强观察力和分析能力,而刚才的一句对仗也足以说明此子在诗赋方面一样具有天赋。 这等水准,难道在东园里边还能有谁可以挑战? 许獬也看得出来,冯紫英也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那么给他机会,他便能绽放自己。 但同时此子似乎又很注重和东园同学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上倒是和练国事很相似,不过对许獬来说,他却不是很认同。 过于去维护那些所谓的同学同僚关系,只会让自己落入窠臼和庸俗,这会使一个真正的士人失去自己的风骨。 练国事倒是对冯紫英的谦冲有度十分赞许,必要时候站出来没错,但是如果一味独领风骚,那就未必是好事了。 “紫英,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就半个月后一会。”练国事颇有风范的颔首点头,然后再与范景文、贺逢圣示意:“梦章,克繇,那就期待东园师弟们有一个好的表现了。” 目送西园师兄们离去之后,整个山坡上立即就是人声鼎沸。 半个月后就会有一场东西园的龙虎斗盛会,而这将是证明自我的一个最佳良机,每一个人的良机! 而且每个人都清楚这样一场盛会对未来的秋闱春闱大比的价值和意义,免不了都想要展露一下自身的才干。 范景文的若有所想,贺逢圣的皱眉苦思,陈奇瑜的斗志昂扬,傅宗龙的跃跃欲试,甚至连郑崇俭、宋师襄和方有度等人都是一脸兴奋的期盼之色,冯紫英估摸着光是谁出阵都会是一桩让人烦恼头疼的事儿。 冯紫英不想掺和到确定出阵人选名单上去,但是他也清楚,自己恐怕是躲不了。 谁上谁不上,那肯定是得罪人的事儿,但是如果你谁都不想得罪,其实你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或者说也就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意见了。 “紫英,玉铉,非熊,鹿友,咱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吧。”范景文眼见得周围的学子们窃窃私语的交谈起来,苦笑着摇摇头,和贺逢圣商量了几句,然后招呼了几人,率先离去。 傅宗龙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而另外一名欲言又止的少年却忍不住摇摇头。 冯紫英看在眼里,心中也轻叹。 这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别看范景文也才十八岁,但是却已经成熟到了可以驾驭这种局面的程度了。 范景文这样当机立断的几句话,既表明了自己要主导此事的态度,确立自身地位,另一方面又轻描淡写的把几个人头推了出来,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陈奇瑜是山西派代表,包括郑崇俭和孙传庭都无论是在年龄还是名气上都要逊色一头,自然没有话说。 非熊则是王应熊,是西南地区士子的翘楚者,性格强硬霸道,是在为数不多的西南士子中唯一能与傅宗龙相抗衡的。 鹿友是吴甡的表字,来自南直隶的他,代表着来自江南的士子。 加上贺逢圣代表的湖广士子,还有范景文代表的北直隶士子,再加上可以代表顺天府和山东士子的冯紫英,基本上就可以一网打尽,囊括所有了。 只不过像跃跃欲试的傅宗龙,还有还想和范景文争夺领导权的吴阿衡,就被范景文不动声色的排斥在外了。 冯紫英还没有来得及去和范景文他们商量,就被官应震叫走了。 “紫英,你这是在挑起东西园内斗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冯紫英有些忐忑,不过从对方语气来看,又不像不满意的样子。 “掌院,您觉得这是坏事么?”冯紫英坦然反问:“西园师兄是瞄准的下科春闱,如您所说春闱大比核心比试就是时政策论,而大周如此之大,牵扯到的时政范围如此之宽,劝农,水利,商贸,漕运,边务,盐、铁、茶、马,财赋,工矿,诸般政务,哪一块都能随便罗列出一二十项来,每一项都能从不同方面来出上几道题,要想春闱大比中取得好成绩,该怎么办?” “紫英你觉得该怎办?”官应震平素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不过此时只有冯紫英一个人,却显得很温和。 “其实掌院您心中早就有定计了,紫英此法不过是顺势而为,锦上添花罢了。” 冯紫英知道官应震是一个务实之人,也不绕圈子。 “从永隆二年的春闱就能看出今上的一些态度,弟子以为今上会更推崇实干之风,那么体现在政务上恐怕就需要切合当下实际,拿出更多能够解决当下问题之策,虽然时政涉及千头万绪,但是若是我们青檀书院从现在开始,不断的用这种方式来自我预考,锻炼提升能力,未来在春闱大比中,弟子相信西园师兄们肯定能占据更大的优势。” 官应震心中也是感触万千。 乔应甲真的是相中了一匹千里马啊,连官应震都动了要从乔应甲手里把此子抢过来的心思。 这也没啥,乔应甲在朝中为官,算不上他的业师,也就是一个推荐人而已,如果下一步齐永泰离开青檀书院,自己算是他的业师也不为过。 青檀书院要面临的竞争不仅仅是顺天府其他几大书院,同时也还面临着来自金陵的白马、崇文等书院以及江南一些书院的竞争。 江南文风鼎盛,人才辈出,这一点无论是朝里朝外南臣北臣都要承认,每年春闱大比都是南方书院占据绝对上风,顺天四大书院也只能算是勉力支撑。 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希望能够在自己任上改变这种局面,所以也想了许多办法,包括吸纳来自江南、湖广和西南的士子,邀请更多的士林领袖来讲学授课。 但是从永隆二年的春闱来看,虽然情况有所改观,但是仍然还无法和江南那些书院抗衡。 齐永泰和官应震也觉察到了朝中情形的一些变化,也在考虑如何更好的让书院学子们在时政策论这一块上得到锻炼提升,所以才会有冯紫英山东之行所见所闻来作为著述引论。 现在冯紫英却更进了一步,把整个著述作为一个引论加以发挥让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进来,而且以一种更激进更尖锐的方式来比试,这无疑会极大的刺激学子们的好胜心,激发他们的潜力,而形成这样一个机制,对书院未来发展可想而知。 山东民变作为引论,那么也意味着日后大周境内其他一些重大事件都可以通过一些渠道来收集情况资料,然后加以整理,也用这种方式来进行著述和比试,一旦形成定制,未来在春闱大比,甚至是秋闱大比中都能有极佳的效果。 “可是紫英,这种方式会不会让东西园同学之间发生冲突呢?”官应震继续问道,他要考校一下对方在这个问题上还有没有更深刻一些的见解。 “掌院,没有什么事情都是十全十美的,而且说实话,我不认为这种对抗比试会让同学之间关系变得紧张,相反,您也知道,我们是要以一个整体团队来出站对抗,这也就意味着在此之前,我们都需要针对各自的方略进行全面的整理思考,因为我们不确定我们自己会抽到正面还是反面,那就需要所有同学群策群力,都要贡献一份才智,西园的师兄们亦是如此,相信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通过这种方式,我觉得反而能加深同学间的情谊,……” “至于说东西园之间么?掌院,我们无法强求大家都亲密无间,但是这种对抗比试弟子相信可以让东西园同学之间都见识到各自的优势强项,不敢小觑天下人,这其实不是一种更好的惺惺相惜么?” 巧舌如簧啊,如果这家伙加入到东园组队中去,只怕还要增添几分战斗力。 “紫英,看样子你也是胸有成竹了,唔,也罢,山长去了京里尚未回来,待他回来之后我会和他商议,我本人倒是支持这种方式的比试锻炼,不过你如何来解决各自组成团队的问题?嗯,我的意思是如何在不伤及同学情谊的情形下来选出这样参加对抗比试的人员?” 官应震的还让冯紫英笑了起来,“掌院,这可不是弟子的责任,西园那边有韩敬韩师兄,还有练师兄和许师兄,东园这边梦章兄、克繇兄,还有玉铉兄和非熊兄以及鹿友兄他们自然也能拿出方略来,不过弟子以为办法也是现成的,既然要对抗大比,那就现在内部对抗大比啊,这样选出来的优胜者,大家都没有意见,各自组队,自愿组团,最后再来整合最优者,……” 官应震略一思索也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既不伤同学感情,也能公平公正,再好不过了。 他望向冯紫英的眼光又有一些变化。 这家伙真的是做一步想三步啊,称得上算无遗策了,更难得的是如此年龄,…… 这等人才也幸亏入了青檀书院,若是被那崇文书院或者通惠书院得去,只怕又要力压青檀书院一头了。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五节 领袖力(第二更!) 当冯紫英回到宿舍时,整个宿舍区都处于一片躁动的状态下。 学生们的宿舍和校舍是分开的,中间间隔着一片栽植不过几年的青檀林,虽然树龄不长,但是却已经形成了一片很好看的林带。 课余时,不少同学也都喜欢沿着这片林带绕行,探讨经义,争论时政。 晚上本该是策论学习时间,但是很显然下午在山坡边上的这一场风波引发的震动尚未消散,甚至还有继续发酵的迹象。 “怎么大家还没有去吃饭?”冯紫英见到了平素还能端得住的宋师襄,有些讶然的问道。 “还吃什么?你还有心思吃得下饭?”一边更加急躁的方有度早已经迎上前来,满脸兴奋的潮红色,“那边儿为了争上场的名额,都已经争得上火了,有些置气了。” 冯紫英“哦”了一声,没有搭话。 “紫英,你是什么想法,怎么没去商量?” 宋师襄知道这等好事儿是肯定轮不到自己的,相对比较淡然,但是方有度却有些激动。 虽让他也知道自己上不了场,但是这一次上场对阵的机会中,除了冯紫英这个机会估计是雷打不动不外,甲舍范景文、贺逢圣他们的意见是其余四个名额全数由甲舍包揽,乙舍没有机会,这有些太欺负人了。 “甲舍那边太欺负人了,居然一个名额机会都不给我们,如果不是你在这一次著述引论中地位太过特殊,我估计他们连你都一样要拒之门外。” 方有度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显然是失望到了极点才让他如此。 他在乙舍同学中算是口才比较好的了,除了陈奇瑜外,可能就要数他了,他一度奢望如果除了冯紫英外,甲舍乙舍平分四个名额,那么乙舍能获得两个机会,也许他可以争一争除了陈奇瑜之外的另外一个名额。 陈奇瑜是山西人,北人,那么按照均等做法,另外一个乙舍名额就应该给南方士子,乙舍中南方士子中口才最好的就是他方有度和另外一个来自重庆府的王应熊了。 原本方有度自信还是可以压王应熊一头,而且王应熊性格强横冷硬,在同学中人缘关系并不好,方有度一度觉得自己希望很大。 没想到范景文当众点将王应熊去参加商量,再加上现在直接拒绝了乙舍名额,哪怕日后争得能争到一个名额,那也只可能是陈奇瑜的机会,永远轮不到自己。 冯紫英也没想到方有度这家伙居然这么激动,一个辩论名额而已,至于如此么? 不过想想也是,这般机会,眼下看来可谓千载难逢,如果能够在这一役中出彩,只怕名声立马就能名动整个书院了,而非只在乙舍里边小有名气了。 “方叔兄,他们已经定下来了?”冯紫英不相信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他们就能把这事儿给定了,明知道自己被掌院叫走,肯定就是为此事,怎么可能就这般草率行事? “那倒没有,但是那范梦章和贺克繇都是这般态度,玉铉争不赢他们,所以我才跑回来等你。”方有度很是急迫,态度殷勤。 一旁的宋师襄也看得微微摇头。 这才多久,一个月时间,方有度对冯紫英的态度已然大变,除了今日冯紫英的表现的确无可挑剔外,方有度也是看到了冯紫英在山长和掌院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凡响,怕是就有了一些其他心思了。 冯紫英当然能感受到方有度对自己态度的日益变化。 同舍六人,陈奇瑜和傅宗龙仍然是态度复杂,但那主要是觉得自己威胁到了他们在乙舍中的领袖地位,许其勋是对自己态度最亲善的,一直就是与自己关系密切,倒是宋师襄和方有度二人略有不同。 宋师襄表面上仍然和当初自己初来时差不多,但是冯紫英还是能感受到对方在向自己靠近,只不过宋师襄比较克制隐晦。 而方有度却不太在乎这一点,就差直接投入自己怀抱了,这也让陈奇瑜和傅宗龙对方有度的观感大坏。 “不急,梦章兄和克繇兄也不是那种听不进不同意见的人,我去和他们谈一谈。” 冯紫英知道这是确立自己地位的最佳时机。 今日许獬的挑战简直就是最好的神助攻,为自己在东园学子们面前搭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也让自己在东园学子们面前获得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刷分机会。 一句霸气十足却又留有余地的对仗,顿时就引爆了整个东园学子们的口碑,赢足了他们的好感。 若是放到在后世,只怕就有无数美眉要投怀送抱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红楼美女们面前也这样装一回逼? 当然这也只是幻想一下罢了,自己这点儿诗文功底,也就是临场急智发挥一下还行,下一次没准儿就要原形毕露了。 注意到方有度眼巴巴的神色,冯紫英也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也太行诸于色了吧? “方叔兄,梦章兄他们可能也是一个初步意见,小弟觉得可能还是要有一个能够让整个东园同学都信服的办法来推出这个大比人选,方叔兄若是对自己口才有信心,小弟在想理应给方叔兄这样一个展示自己。” 冯紫英的话让方有度大喜过望,连宋师襄都颇为吃惊。 冯紫英就这么有信心说服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让步? 那帮家伙肯定是要维护甲舍那帮人的利益,连陈奇瑜都争不赢他们,这个时候要去说服他们,这难度可不是一般化的高。 而且就算是那边肯让步,陈奇瑜会把这个机会让给方有度? 郑崇俭、王应熊和傅宗龙这些人能答应? 宋师襄觉得冯紫英可能有点儿过度自信了。 冯紫英倒是很坦然,他承诺会给方有度一个展示机会,可没说就肯定能让方有度上阵和西园那边对决。 那是总决赛,那么东园这边也可以来一个分区赛嘛。 你方有度只要有能耐让大家觉得你本事足够上阵,那为什么不能去为东园争光? “什么,紫英,你说什么,预赛?”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一脸懵懂,没明白冯紫英的意思,旁边的吴甡、王应熊、陈奇瑜也是满脸好奇。 先前的讨论已经把几个人的火气给弄出来了,尤其是陈奇瑜对范景伟和贺逢圣极其不满意,倒是吴甡和王应熊还要稍微克制一些。 “梦章兄,小弟听闻诸位兄长意欲采取推选的方式来确定人选,小弟以为不妥。”冯紫英淡淡的道:“甲乙两舍皆为东园,应为一体,此时更应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实事求是的说,西园师兄们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胜过我们东园,不说韩师兄,练师兄、许师兄都是南北翘楚人物,不但秋闱已过,而且经历过历事一关,对时政亦有所熟悉,这等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优势,……” “正因为如此,我们方才需要选出最优秀的人选。”贺逢圣皱起眉头,“紫英,你也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这么久来花了一个多月仔细精研著述引论,这等优势也是西园不具备的,而且有你助阵,……” “克繇兄,你小看了西园诸位师兄的实力,韩师兄乃是宣城霍林先生的得意门生,对下科三鼎甲志在必得,练师兄和许师兄亦是文采超群,且有游历历事的经验,这些都是我们东园诸生不具备的。”冯紫英摇头。 “若是要想在和西园诸位师兄的对阵中不至于失分太多,小弟觉得还是要有一个最大限度选拔优秀的法子,哪怕是我们真的败了,也要败得无话可说,同样也要让我们东园同学心悦诚服。” “你所说的预赛是何意?”范景文已经猜到了冯紫英的意思,有些犹豫。 冯紫英简单介绍了一下方式,然后才总结道:”用这种方式来实现公平竞争,胜者光明正大,败者也口服心服,我相信无论是甲舍还是乙舍的同学,都会尊重和支持这个方式,而且用这种方式,也相当于提前进行了一两轮的练兵,让我们可以先感受一下这种方式的对阵,可谓一举两得。” 冯紫英的这个建议一出来,立即就赢得了吴甡、王应熊和陈奇瑜的大声叫好。 先前他们就因为名额问题和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闹的不太愉快,但是在两位东园领袖的威势下,除了陈奇瑜为了自身利益而不肯罢休外,吴甡是不太满意范景文和贺逢圣事事都有默契,将其排除在外,而王应熊则是觉得势单力孤,但两人都已经默认了这个结果。 现在冯紫英一来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无疑是为乙舍学子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这样他们回去之后也能对乙舍同学有一个交代。 “紫英说得好,梦章,克繇,我觉得此法甚好,胜败由大家来评判,一目了然,推选出来的上场者纵然最后失利,那也是大家选出来的,也没有人能说什么。”吴甡率先表示赞同。 王应熊也随声附和,而陈奇瑜更是兴奋莫名,连连表示须得用此法方能证明东园学子的团结一心,群策群力。 范景文倒是表情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紫英,如果这样,你也须得要和大家一起……” “当然,此事既要讲公平公开公正,小弟如何能例外?”冯紫英泰然自若。 吴甡、王应熊两人望向冯紫英的眼光又有一些变化,能如此坦然的放弃这样一个机会,换了是他们都未必能做到。 而陈奇瑜更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抿嘴不语。 “好,既是如此,那便如此定下来,可以由各自去邀约组队,然后再来进行几轮预赛,大家都对著述引论十分熟悉了,我看干脆预赛就三日后开始,就占用晚间时间,这边我去向山长和掌院禀明,……” 范景文也是果决之人,一旦定了下来,就立即拍了板。 ------------ 乙字卷 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六节 以德服人(第三更!) 当得知了这一情形之后,整个乙舍这边都有些欢腾起来。 谁也未曾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之前他们都获知的消息都是可能甲舍那边十分强势,要独占所有名额,这让乙舍这边很不忿。 不过乙舍学生大多是去年秋闱后才开始陆续入院新生,不比甲舍的大多都已经进院两年了,所以无论从哪方面他们都显弱势,唯有看陈奇瑜这几人平素爱出风头的所谓“领袖”能不能为他们争取了,但传回来的消息却让他们沮丧。 范景文和贺逢圣没有给他们任何话语权。 这个情况却在冯紫英出面之后得到了改变,而冯紫英更是以放弃自己的名额来换取了整个乙舍可以组队公平竞争来争取这样一个机会,这让乙舍数十名学员心中都有些触动。 之前这一个月来冯紫英的表现虽然可圈可点,但是勋贵子弟这层身份隔阂始终横亘在他们和冯紫英之间,让他们难以接受,但是这一次冯紫英放弃了他理所应当的机会来换取整个乙舍学员的机会,不能不让他们心折。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哪怕乙舍学子最终在这轮比赛中全数告负于甲舍那边,但毕竟争取到了这样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也让乙舍未来更有机会和甲舍那边平等相待,这就是一大进步。 “紫英,那你这一次有把握夺得一个机会么?”许其勋很是为冯紫英打抱不平。 这桩事情冯紫英做了这么大的功劳,而且今日对阵许獬的一战中成功回应,没有让东园这边受到羞辱,理应作为一个奖励名额给冯紫英,怎么这去一遭,乙舍这边学子们都是争得了机会,却是以牺牲冯紫英个人资格作为代价。 “虎臣兄,这种事情谁也没有把握,还要看临场发挥和组队情况。”冯紫英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 对于辩论他不陌生,前世中读大学时他就是参加过辩论队,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主动退出了辩论队。 在青檀书院,他的主要目标就是一个,举人——进士,次要目标也很简单,那就是尽可能的拓展人脉,壮大自身实力。 如果能够在这几年学院生涯中结识和笼络到一帮为己所用的人才,最好能够通过共同的观点理念乃至利益结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团队或者群体,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那怎么办?你还不先去选一选组队人选?”许其勋都替冯紫英着急,“方叔口才不错,他也很佩服你,应该是一个合适人选,玉铉其实也很强,如果你们三个组队,只需要再找上两人,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对许其勋的好意,冯紫英心里也很温暖。 来青檀书院,恐怕相对单纯的就是和许其勋的这段同学友谊了。 许其勋是那种很温和谦冲的性子,做事细致踏实,有条不紊,这是他的强项,但是性格上却软了一点。 在冯紫英看来这类人不适合到都察院,而很适合到六部,甚至连吏部这样风口浪尖的部门都不合适,但是像户部、工部却很适合。 相比之下宋师襄和方有度就是两类人,宋师襄性格坚韧,这一点和范景文有些相似,方有度口才好,做事有激情,但是心胸狭隘,爱记仇。 这两人宋师襄是可用大才,但是方有度却需要用对地方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 至于陈奇瑜和傅宗龙,陈奇瑜心高气傲,能力不俗,但是这一个多月接触之后,此人对仕途前程极为看重,若要用他,须得要诱之以名利,且还要能压制住他。 傅宗龙也是一个踏实性格,但做事粗犷急躁了一些,比起许其勋来,各有千秋。 “虎臣,这事儿我自有定计,你不必多担心,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了。”冯紫英拍了拍许其勋的肩头,“玉铉和方叔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去勉强人。” 齐永泰回到书院时已经是两日后了,他一进书院就感受到了一种与往常不一样的躁动气息,于是马上把官应震叫来问了情况。 “有点儿意思,嗯,东鲜,你处理得很好,这就是他们学生之间自己的事情,这样一堂课,书院要做的就是引导好他们,乐见其成,……” 齐永泰对于自己走两天就发生了这样大一件事情也是十分惊讶,但是在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却又格外高兴。 他和官应震一样,敏锐的觉察到了这样一种新型的学习方式,对于时政策论能力的提升会有多大的效果。 而且如冯紫英所言,这种组队合作的方式,将会有助于提升这种小团队的凝聚力,加深这些团队成员之间的感情友谊。 甚至可能还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形,那就是我们曾经一起参加过某一轮和谁的对抗大比,无论胜败,这都是一段难得的经历,而这种经历是同其他人没有的,进而产生认同感。 齐永泰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当下朝中的情形不容乐观,他深知日后自己若是重新复起之后想要做一番事业,那么就必须要得到一帮志同道合者,而青檀书院就是这样一个培养志同道合者的根基所在。 当初他之所以力排众议将官应震这个南方士林中的翘楚人物引入进来,也就是考虑到未来要在朝中真正作出事情来,就不能再单纯的以地域之见来区分,而应当以对时政的看法和做事的目标来区分。 官应震不算是最好的伙伴,但是他有能力,而且来自南方,这种姿态,有助于青檀书院,也有助于他齐永泰将来打开局面,为此他甚至可以和一样不是最合适人选的南直隶汤宾尹合作。 “一潭死水不是书院的风格,士林需要这样一帮具有激情和冲劲儿的后辈加入才能让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此次我回京和一些昔日同僚会晤之后,觉得咱们书院将来任重道远,江南的书院情况东鲜你比我了解,咄咄逼人啊,他们的学风可能不及我们严格认真,但是却更加活跃,特别是有金陵六部的支持,他们可以直接获得更多的消息,很多时候也更无所忌讳。” 这也是大周王朝沿袭前明带来的弊病,南京都成了一些清谈人士云集的所在,而书院也称为这些一度在朝中风云过的过气人物们做好的讲学所在。 在书院里他们可以得到足够的尊重,同时又能把自己内心的怨气发泄出来,但是却从未想过这种态度会给年轻学子们带来一些什么。 齐永泰不看好这种趋势。 新皇御极,现在还处于隐忍状态,这些人纷纷鼓噪,认为既然太上皇不再秉政,那么就该获得起复,而新皇迟迟未有动静,这帮人的矛头就又开始指向新皇了。 想到这里,齐永泰就觉得头疼,这其中还有不少都是自己昔日的同僚、同学和朋友,自己去信毫无用处,反而引来一番对自己的讥刺和批评。 想必官应震也是如此,只不过对方没有自己肩负的压力那么大罢了。 “对了,东鲜,裁判由你我和书院教授组成,上阵选手由东西园自行推出,那冯紫英呢?” 官应震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有考虑过冯紫英的去向,在他看来冯紫英理所应当的该是东园其中一员才对。 “紫英呢?把他叫来,我和谈谈。”齐永泰笑了起来,“他很关键啊,对山东之行所拿出来的著述引论,他的领悟理解最深,如果站在东园这边,是不是对西园太不公平?” “乘风兄,不至于吧?”官应震也笑了起来,“韩敬、练国事和许獬他们岂是易与之辈?他们各方面可要比东园这边强太多啊。” “未必啊,东鲜,他们很多想法都还停留在原来他们历事阶段,像许獬或许诗词歌赋和经义很强,但是在时政上恐怕比韩敬和练国事要逊色不少,这也是西园的弱点,……”齐永泰摇头,“而且这个规则制度的设立也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所以我还得要问问紫英,这个家伙总是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官应震也知道齐永泰这一趟回京肯定不是只是和一些昔日同僚聊一聊那么简单,肯定涉及到下一步齐永泰起复之后的事宜。 朝中大佬们对齐永泰观感不一,但都得要承认他是一个能做事的能臣。 但能做事,并不代表着做出来的事情都合乎所有人的心意,而齐永泰的性格又是一个坚韧不屈的,有些方面不会轻易妥协。 所以他能否复起,复起之后到什么位置,朝中大佬们都还没有说到一条路上,皇上那边的态度也还没有明确。 而且皇上的态度背后还有一个太上皇的态度,现在看起来似乎太上皇在慢慢放手,但是官应震和齐永泰却知道很多东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一眼就可以看透,微妙之处很多。 “明日休沐,他已经归家了。”官应震笑了起来,“乘风兄,看来这家伙的到来真的给我们青檀书院带来不小的改变啊。” ------------ 乙字卷 第二十七节 家长里短(第四更!) 冯紫英的确请了半日假归家了。 寻常士子请假基本上是不批的,而官应震本身也律人律己皆严,等闲想要请假也是无此可能,所以学子们习惯了之后也就没有人去请假了。 从青檀书院所在的六郎庄进城,冯紫英早早上路,两个时辰不到便已经踏入了自家所在的丰城胡同。 离家一个多月,冯紫英生活习惯并没有太大变坏,不过就是早上早起小半个时辰。 依然一套太祖长拳热身,在舞弄一番枪棒,这一度也引来不少士子的围观,不过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这锻炼习惯依然保留,冯紫英清楚,这恐怕也是自家在这个时空中能让自己身体壮实一些不至于随便被一场伤风感冒给带走唯一能做的。 千好万好,不如自己身体好,这是革命的本钱,不,这是自己未来美好一生的本钱。 周袭明制,便是京师城内的坊制亦大多未变,像冯紫英家所在的丰城胡同便属于咸宜坊。 丰城胡同这地方说不上多好,前面是粉子胡同,听名字就知道是啥,后边儿是兵马司胡同,西城兵马司就在这一处,再往北就是西院勾阑胡同,这名字又不那么好听。 所以冯紫英也向老爹抱怨过,好歹也是神武将军府,怎么就夹在了粉子和勾栏之间了?几个意思? 老爹一句话就把他怼回来了,人家西城兵马司,堂堂官衙都在这两条胡同之间堂而皇之的过活,你一个杂号将军宅邸,又有啥不能接受的? 皇上能赐给你就算不错了,前明这里也是丰城侯府呢。 再说了,粉子也好勾栏也好,都是前明时候的事儿了,现在名字虽在,但是人家也没有再干这一行了吧? 那宁荣街也不是啥好地方,紧挨着棕帽胡同和白虎庙街,还有那啥一二三条胡同,这是要打麻将么? 想想也就是心气顺了。 回家首先就得要去见爹娘,然后姨娘。 父亲不在,这让冯紫英又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怎么这赋闲这么久了,自己老爹近期反而应酬多起来了? 老娘倒是在,拉着又是一阵抹眼泪儿,陪着的还有姨娘,那股子劲儿,冯紫英觉得自己好像走一年也没这么着紧吧? 一个多月时间,对于大小段氏来说,的确是觉得隔了许久了。 似乎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怎么儿子又像是窜了一头,那股子沉稳的气势,比起一个多月之前又深刻了不少,一直到冯紫英告辞离开,段氏才问自己妹妹:“婉琴,你觉得紫英是不是变化有点儿大?” “姐姐也有这种感觉?”小段氏也有些感觉,一只手扶在炕上的靠枕上,“总感觉紫英从山东回来之后就变化很大,冯佑说紫英到临清后病了一场,烧了两天,迷迷糊糊的,说得我我心里都吊了起来,幸亏老天保佑,逢凶化吉,紫英否极泰来,就该走鸿运了,……” “……,前几日里我去积善庵去烧了几炷香,捐了点儿香油钱,就是要保佑咱们紫英,咱不求他中举人考进士,只求他身体康健,替咱们冯家早日续下香火,……” 小段氏是带着冯紫英长大的,段氏也知道自己儿子甚至比亲近自己更亲近自家妹妹,尤其是小时候几乎就是赖着妹妹屋里,惹了啥祸事儿也都是先往妹妹屋里跑。 “可这孩子看样子是下了决心要去读书啊。”段氏也叹息了一声,“紫英越来越有主见,我们的话他怕是不那么爱听了,老爷也说有些事情要听听紫英的意思,可照他说的,得等到他考中进士才说亲事儿,那得等到啥时候?二十岁都未必能行,这事儿可由不得他。” “姐姐可是说荣国公府上的事儿?”小段氏显然来了兴趣,“那荣国公贾大老爷的姑娘我在积善庵里恰巧遇见了,跟着她母亲去上香,看那模样倒也挺俊,身子骨好像也是个能生养的,那邢氏也和我说了几句话,看那样子没准儿他们还真的有这个意思。” “真的是个能生养的?”段氏沉吟了起来,庶女的确让她不太满意,但若是嫡女,以贾家和冯家之间现在的差距,只怕娶个新妇回来,未必就能安生了,若是庶女,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生事儿。 而且对于冯家来说,一切都不及早日续下香火重要,这也是段氏容不得在她眼中生得过于狐媚妖娆的云裳的重要原因,儿子若真的是年纪轻轻就被坏了根骨,那日后子嗣问题就真的麻烦了。 若非冯紫英强力反对,加上老爷的缓颊,她早就要把云裳打发出去了。 “嗯,我问了那庵里的高嬷嬷,她说那身子,骨丰肉厚,倒像是易生养的。”小段氏也知道自己姐姐最关心什么。 “若真是如此,这冯贾两家倒也不是不能结亲。”段氏迟疑了一下,“婉琴,你觉得如何?” “姐姐还是先问问老爷吧,我看老爷前些时日倒存着这份心思,但是这段时间里好像有些淡了。”小段氏想了一下:“若真是能行,早日定下来也不错,先定亲,等到两三年后便可考虑成亲了。” 冯紫英还不清楚自己母亲和姨娘的“魔爪”已经开始伸向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如果知道母亲和姨娘居然是看中了贾迎春的蜂腰肥臀能生养就要把自己“出卖”给对方,他恐怕真的要疯了。 连绛珠仙草的林妹妹他都没动心,母亲和姨娘居然就看中了二木头贾迎春? 呃,再说了,二木头贾迎春此时也就十一二岁吧?这个时候凭什么就说人家蜂腰肥臀能生养了? 看见眼圈红了肩头耸动的云裳,冯紫英发现自己心中居然有些刺痛。 这种感觉好像前世中他就没怎么有过吧,怎么到了这个时空子居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好了,傻丫头,我不就是才走一个多月么?”冯紫英忍不住刮了一下对方的鼻子,手上有些湿意,小丫头终于还是没忍住,泪珠滚落下来。 有些不好意思的用手绢擦拭着,云裳赶紧把脸撇在一边,“呀,眼里进沙子了。” 冯紫英觉得好笑,这个掩饰也太拙劣了吧? 不过自己的内心好像也有些热流涌动,这份感觉真的久违了。 “来,少爷帮你吹吹。”直截了当的扳过少女略显瘦削的肩头,另一只手的手指挑起少女尖尖的下颌,那澄澈透明的眼眸纯净得如同一泓秋水,粉嫩的樱唇绽放出一抹丹红,脸庞却羞涩的火烫起来,竟然让冯紫英有一种想要品尝的冲动。 自己被吓了一大跳,好像自己也才虚岁十三岁吧?居然有这种心理冲动了,这还得了? 若是让老娘知道了,只怕谁都挡不住把云裳撵出府吧? 这一瞬间的犹豫回味尚未过去,门口猛地闪现一道身影,“少爷,您回来了?可想死我们了!啊!” 骤然间看到少爷一只手扳着云裳的肩头,一只手挑着云裳的下颌,四目对视,瑞祥忍不住大喊糟糕,怎么会遇上少爷的这等事情? 想到这里瑞祥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 太太专门交代自己要盯着云裳,作为“立功赎罪”,可瑞祥很清楚少爷的脾气,而且看这样子,云裳迟早是要收房的,日后要成了姨娘,一边是太太,一边是少爷床上人半个主子,哪边他都得罪不起,弄不好就得要两边不是人。 来不及多想,瑞祥“啊嘢”一声,只是在门口一晃,立即又迅速蹿了出去,连半句话都没有留下。 云裳大急,这若是被瑞祥误会了,没准儿…… 看见云裳脸颊迅速火红起来,眼泪又要滚落下来,冯紫英赶紧松开手,假作生气:“这瑞祥越来越不懂规矩,看来我真的该向太太禀明打发他去庄子里,省得他一天东游西晃,没个正形!” 虽然不相信冯紫英会这么做,但是听到冯紫英口气严厉,云裳还是吓了大跳,立即替瑞祥辩解:“少爷,瑞祥挺规矩的,这一个多月基本上都没出门,就在院子里,没事儿还看看书呢。” “是么?那我回来怎么没见着他?”冯紫英依然不依不饶,“可见他是在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 “不是,少爷,真的不是,……”云裳真的急了,但却瞥见了冯紫英嘴角的笑容,立即反应过来,羞涩中夹杂着嗔怪的推搡了一下冯紫英:“少爷,你太坏了!故意惹云裳着急!日后云裳不相信您了。” 一句日后让冯紫英差点儿没被自己口水呛着,连忙摇摇头岔开话题:“云裳,我回来的时候瑞祥跑哪儿去了?” “佑伯和段四爷从大同回来了,瑞祥去佑伯那里了。”云裳解释道。 “哦?表兄和佑叔回来了?”冯紫英一喜。 表兄段喜贵是姨娘兄长之子,算是母亲堂侄,已经快三十岁,只比姨娘小几岁,这几年一直奔走在大同和京师之间,除了大同那边的一些坐商生意,也还帮冯家经营一些其他营生。 冯佑被打发到城外庄子里也不过是一个形式,算是安抚一下段氏的不忿心情,冯唐自然清楚当时处于那种情况下的选择,所以很快冯佑就又去了大同。 “嗯,段四爷前日和佑伯一块儿回来的。”云裳已经恢复了清明,脸色也变得生动起来,走到外屋替冯紫英把茶端了进来,“听说段四爷去了塞外,做了一笔大买卖,老爷都在亲自过问呢。” ------------ 乙字卷 第二十八节 知名不具(第五更!) 冯紫英一听就觉得脑门儿疼。 塞外,大买卖?可千万别出毛病,但以自己父亲性子,不至于超越底线才对。 去书院前,因为各种事情繁忙,他也没顾得了解自家在大同那边的营生,印象中也就是几家铺面,还有几个庄子,没听说还和塞外有啥生意往来啊。 自己老爹不至于这么不小心,还得要把这么大把柄让别人给逮住才对。 “唔,我读书这段时间,可曾有人来家里?” 云裳自然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这一个多月里来府上人不少,少爷问的是和他有瓜葛的事情。 “喏,这里有一份帖子,说是知名不具。”云裳早已经把帖子拿了过来。 字体娟秀,灵动风流。 “知名不具?”冯紫英好笑。 这丫头,现在居然还和自己玩起了神秘,不过这是好事儿。 他可以肯定,这字虽然写得挺好看,但绝非她平素的字体,自己也曾叮嘱过她,寄人篱下,万事小心,切莫被人拿住了把柄。 “嗯,瑞祥带回来的,连老爷和太太都不知道。”云裳脸上也有些纠结。 处在老爷太太和少爷之间,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是越是不受太太待见,她就越是只能依靠少爷。 也幸亏少爷是个有担待的人,否则自己早就被赶到后房去了,甚至被拉出去配人都未可知,想到这一点云裳就不寒而栗。 冯府就这么大,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 有靠着太太,见不得她好的,自然也还是有见到冯紫英在冯府里“羽翼渐丰”,准备烧烧冷灶的。 冯紫英对云裳的宠溺府里不少人都知道,敢为了一个丫头和太太对嘴,那简直就是犯天条了,但居然就这么过了。 云裳居然没被赶出去,太太啥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除了少爷的态度,还能有谁? 这一桩事儿之后,自然也就有人开始琢磨,万一云裳这狐媚子日后真的就成了少爷房中人呢? 所以这一个多月来,云裳虽然躲在小院里不敢出门,但还是能从一些人若明若暗的透露出一些话语里听到一些消息,特别是她最关心的老爷太太的态度。 “瑞祥拿回来的?”冯紫英大为惊奇。 “他说是个小丫头交给他的,只说临清故人,知名不具,要少爷回城之后勿忘承诺。”云裳把这段话记得很清楚,不过她在接到帖子之后就要求瑞祥关于这事儿的一切都忘了。 冯紫英忍不住挠头。 这一句承诺可真的成了紧箍咒了。 小丫头在贾府里边孤苦伶仃,似乎就把心灵寄托放在自己身上了。 若是不去无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若是要去,得有理由啊。 男女大防姑且不论,那丫头也还小,但是自己总不能仗着是对方的救命恩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看望啊。 这种事情多来几回,只怕就要让人起疑了。 自己不是贾宝玉,不可能随意出入贾府,要去就得要合适理由才对。 自己和贾宝玉也无甚瓜葛,那贾琏倒算是有了几分交情,但也不能主动表示要去登门拜访,没准儿人家还真以为自己想要娶他妹妹,那可就糟糕了。 “瑞祥这段时间经常出去?”冯紫英沉吟了一下。 以瑞祥的性子,能像云裳这样整日里困在院里,他是不相信的。 不过这小子倒也知趣,不敢妄为乱来,若是通过他带个信儿,干点儿这类事情,还是能行的。 先前母亲说明日要去寺里敬香,让自己陪着她去,自己被迫答应,若是让那丫头也去寺里,正好可以找机会见个面,说几句话,也算了她一个心愿。 “去叫瑞祥来。”想到这里,冯紫英便让云裳去叫瑞祥。 身边人还是少了点儿,看看贾宝玉身边的仆僮小厮有多少,不能比啊,这就是差距。 冯紫英摇摇头,他倒不是羡慕贾宝玉的这等待遇,而是在琢磨日后贾府真的衰落下去,不知道贾宝玉这样的纨绔子弟该怎么过活。 《红楼梦》书里讲的那些个什么当乞丐或者剃发为僧这等结局他是不信的,很显然那是曹公的一个虚化写作手法。 这年头,一家大家族要么就是慢慢没落下去,卖田卖地卖院子卖庄子,最终沦为像清末四九城边上那些个旗人一样的破落户,要么就是陡然摔倒,沦为瓜分尸骸的秃鹫们盘中餐。 若是贾家真的卷入了那等不可言的天家夺位的事儿里去,只怕后者可能性更大。 “爷,您要传信给贾府里边?”瑞祥其实知晓冯紫英要传信给谁,可他不敢点明,苦着脸道:“琏二爷那边,我和兴儿、昭儿还有隆儿都还算熟悉,和昭儿是最熟的,可府里边其他人就不熟了,何况这等事情,小的也不敢交给昭儿啊。” 这是一个问题,这年头通讯不方便,传个信儿弄不好就得要尽人皆知。 再说像贾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门禁森严,你外人要想往里边传信,而且还是为一个寄居在里边的闺阁小姐传信,那真可谓千难万难了。 “你不是和贾府里边打得火热么?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法子?没地在你爷面前拿捏?”冯紫英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但他也听说贾琏手底下几个人都和瑞祥很热络。 打的什么主意也大体知晓,无外乎就是探听冯家这边对自己婚姻的虚实,这事儿冯紫英在离家读书时也就和瑞祥交代过,不必峻拒,可以交好。 之所以如此,冯紫英也是想要通过借瑞祥之口向贾家那边传递消息,而贾家乃是四王八公一体,只要是有心人想要打探,自然就能获知这些消息。 瑞祥忐忑,迟疑。 “怎么,在我面前还给我打马虎眼儿?”冯紫英冷笑一声,“莫不是嫌皮厚命大了?” 扑通一声,瑞祥便扑倒在地磕头起来,“大爷,小的……” 冯紫英还真的惊讶起来,自己也就是瞧着这厮有点儿心虚,就这么一诈,怎么这厮就跪地磕头起来,莫不是还真的有点儿什么古怪猫腻? “说吧,谅你也干不出啥惊天动地的事儿来。”冯紫英此时倒真的有些好奇了,这瑞祥他还是了解的,性子活泛,但是胆子却不大,若是说他敢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来,他是不信的。 “爷,小的这几日里也常去贾府那边儿,一来二去也就熟了。”瑞祥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顾着磕头,“那日里,琏二爷爷喝了酒,让昭儿把小的叫了去,就问了爷的事儿,……” “琏二哥问你我的事儿?”冯紫英纳闷儿。 “琏二爷大概是喝多了,乱七八糟的问了一大堆,问爷你有无婚配,有没有合适的,小的哪敢乱回答啊,只说不知道,那是老爷太太的事儿,琏二哥问府里这些事儿是不是太太做主,我没敢回,找个由头溜了,……” 冯紫英心里也能猜出一个大概来,估摸着贾家还真的有点儿想要把贾迎春许给自己的意思。 那日里把自己拉到府里喝酒就已经有点儿这个意思了,现在琢磨着又是要打自己老娘的主意了。 可不说其他,按照书里所写贾迎春那性子,老实懦弱,日后能管得了偌大冯府?只怕是母亲倒是喜欢这种性子软弱的媳妇儿。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里还真有点儿怵了。 这年头还真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娘要真的背着自己定了这事儿,和贾家议了亲,还真的不好反悔。 可得要早点儿给老娘打打预防针,那二木头可是万万娶不得,当不起大妇的。 可就这事儿,也不至于让这厮跪地磕头不已吧? “唔,还有呢?”冯紫英靠在椅背上,斜睨着这厮。 “后来小的的出府门时,就有一个丫头把我给拦着,问琏二爷找小的什么事儿,小的自然不能说,争吵了几句,后来才知道那是贾家二姑娘的大丫鬟唤作司琪的,凶悍得紧,……” “继续说。”司琪?冯紫英没想到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的人物也出现了。 那日里进贾府,实在是眼花缭乱,礼节上也不允许他东张西望,所以除了黛玉和三春、王熙凤、李纨外,其他像丫鬟这一类的还真的没太注意。 “再后来又有一个小丫头来攀交情,……” 划重点,小丫鬟。 冯紫英琢磨,既然从瑞祥这厮嘴里说人家是大丫鬟,凶悍得紧,自然不太可能和司琪有啥瓜葛,多半是要落在这个小丫鬟身上。 “……,后来一日里,小的又在贾府角门上遇到这小丫头,……” 贾琏找瑞祥了解情况,冯紫英是授意过其人可以去的,实话实说的把自己想要读书考科举之事这个情况传递过去,所以去贾府那边倒没啥,只是未曾想到居然和那边小丫鬟给勾搭上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是又好笑又好气。 都说这挨着红楼,美女肯定不愁,没想到自己尚未“动手”,自己的仆僮却先下手了。 不过估摸着也就是有了一点儿交情罢了,量瑞祥这厮也不敢有啥越线之举,这厮比自己都还小月份呢,有那能耐么? “那小丫头叫啥?”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叫莲花儿。”瑞祥嗫嚅着,声音几乎不可闻。 “莲花儿?”冯紫英完全没印象。 迎春的大丫鬟司琪他是有些印象的,毕竟这丫头很剽悍,大闹厨房这一段很引人瞩目,还有疑似她和表弟潘又安的私情衍生物——春囊,引发了抄检大观园,也是一桩大事儿,看过《红楼梦》的人都应该有印象。 “是那贾二姑娘的小丫鬟。”瑞祥再度叩头,“小的和她也未曾有过什么,只是熟悉了一些,一来二去说些闲话罢了。” 这厮,冯紫英又好气又好笑,居然以为自己知晓了他和那小丫鬟之间的勾当,才会这般惊慌失措。 “哼,小小年纪,却又如此勾当,你莫不是真的想寻死?”冯紫英冷哼一声,“我娘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若是被太太知晓,小心你的皮!” 头磕在青砖上砰砰作响,瑞祥却不敢说话,眼见得瑞祥额头就乌青起来,冯紫英也是不忍,“行了,别再那里装磕头虫了,爷还有正事儿要你办呢。” 听得冯紫英松了嘴,那瑞祥才又磕了三个头,呐呐道:“大爷,小的并不敢做什么,就是怕塌了大爷的颜面,……” “得,你也甭在我这里演戏,我的颜面不值钱。”冯紫英赶紧打住,这厮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上大红,还得要随时敲打着,“那莲花儿和林姑娘那边可熟悉?” 瑞祥迟疑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回大爷,怕也说不上熟悉吧,不过也当有些来往才是,我问过,林姑娘不太爱出门,那贾二姑娘也是一个不太爱出门的,所以……” “那如何传信?”冯紫英沉吟着道:“那莲花儿和紫鹃熟悉么?” “莲花儿和紫鹃姑娘不太熟,但是那司琪倒是和紫鹃很熟。”瑞祥自然明白少爷心思,“不过那司琪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 “起来吧。”冯紫英站起身来,琢磨着此事儿,“若是你能想出一个主意来,我便绕了你这一遭。” 瑞祥苦着脸站起身来,“爷,这等事情小的哪里能想得出来什么办法?那林家小姐平日里就抱着您送她那只猫,话也不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啥事儿都是那紫鹃姑娘出来,这几日听说那猫也恹恹的,……” “哦?”冯紫英心中微动。 想了一想,站起身来,拿起笔来便在一张纸签上写了起来,一挥而就,然后交给瑞祥。 “你去见贾府里,把这张方子交给昭儿,就说这是那日见到林姑娘的猫病了,碰巧在大护国寺里讨来一个专门医治猫的方子,灵验无比,让他去交给紫鹃,原话转达到,……” 要去贾府见送方子,自然要有理由,这等丫鬟没有理由也是不可能见到外人的,那等随意出入的事儿不可能,但林黛玉的狮猫若是病了,自然就能有理由了,送上一张方子,也说得过去。 ------------ 乙字卷 第二十九节 大护国寺(第六更!) 你是说这事琏二哥那边送来的治猫的方子?”林黛玉颇为吃惊的拿着方子。 这方子好像就是寻常的一个猫食儿方子,也就和日常喂食猫的略有不同罢了。 “是琏二爷身边昭儿送来的,说是那冯府的一个下人送来的,说是大护国寺里讨来的。” 紫鹃也有些莫名其妙,小姐的猫这几日里食欲不振,但是冯府里怎么会突然送一个方子来? “你说是冯府里送过来的?”林黛玉眉尖倏蹙倏展,身子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那昭儿没说其他?” “没说,就说这方子据说挺管用,那大护国寺里养的猫不少,和尚们都经常用这方子治猫。” 紫鹃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送一个治疗猫食欲不振的方子来? 林黛玉又蹙起眉头,坐直身体,“紫鹃,你去琏二哥那边打听打听,是不是冯大哥回来了?” “啊?”紫鹃慌了,难道小姐真的和那冯大郎有私情?“小姐,……” 林黛玉难得的瞪了紫鹃一眼,“别瞎想,我就是闷得慌,这阖府上下,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二姐姐成日里就呆在屋里做女红,探丫头倒是好,可……” 林黛玉没说下去,脸上却有些幽怨和遗憾。 探春是个很好的说话伙伴,只可惜这丫头三句话就要绕到她宝二哥身上去。 这让林黛玉很不喜,而且自己一到探春那里,贾宝玉总会在第一时间赶来,所以一来二去林黛玉也就不爱去了。 一小会儿功夫,紫鹃已经打探到了消息,是从那昭儿那里知晓的,冯大爷明日书院休沐,便回家了。 林黛玉心里便明了了,让紫鹃去禀明上房的琏二嫂子,她想明日里去大护国寺进香祈福,请二嫂子派车。 大护国寺全名大隆善护国寺,为前元丞相脱脱故宅,前明屡屡重建,赐该名,不过久而久之,京师里的百姓习惯就叫做大护国寺了。 大护国寺位于皇城西北外的发祥坊西南角的崇国寺街上,占地颇广,除了大护国寺香火旺盛外,那幅员辽阔别具特色葡萄林也是京师士绅百姓最爱的去处。 冯紫英骑着马跟随在家里马车旁,老娘和姨娘自然是乘车,本来他也可以乘车,但想着在书院里久未骑马,便索性自个儿骑马来了。 在大同练出的马术对付这等城里骑马绰绰有余,家里边几匹健马全靠冯佐冯佑他们没事儿拉出来到郊外遛遛,否则真要废了。 ”母亲,姨娘,到了。”老远就看到了护国寺的门坊,前面乃是一个巨大广场,已经有不少车马在外边了。 这等香火旺盛之地,历来都是京师里百姓的好去处,便是文人士子也喜欢来这里。 小段氏扶着姐姐下车,早有明珠明嬛两个贴身丫头替大小段氏戴上帷帽,放下梯凳,身后还有万喜和几个小子跟随在身后。 冯紫英本身是很不喜欢这种做派的,就是来大护国寺上个香祈个福,自己家现在也算是不上什么豪门望族的遮奢人物,在京城里可以说比自己家强的人如过江之鲫,这般做派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这等事情他是插不上话的,勋贵也好,文官也好,这等家眷出行都是很讲究的,基本的规矩礼仪都要到,否则就是堕门风,尤其是这等有诰命在身的主母,更需要讲这些规矩。 不得不说这等寺庙香火旺盛是有其道理的,虽然神武将军在京中也只能算是一个杂号将军,但是好歹冯唐也是在大同当过多年总兵的人物,油水颇丰,冯紫英估摸着这么些年来估计老爹老娘往这大护国寺里送的香火钱也不少。 所以刚到门上,早有知客僧迎了出来,那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连褶子都消散了许多。 冯紫英对进香礼佛祈福没有半点兴趣,若非有小丫头这桩事儿,他早已经琢磨着在母亲和姨娘要让自己相陪时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现在有了这桩事儿,他自然只能装出一副孝子模样,陪着母亲姨娘一起前来,到时让母亲和姨娘心情好了许多,连带着对瑞祥和云裳的态度都有些好转,这倒是冯紫英未曾想到的。 看来尊重都是相互的,千万别仗着自己是独子嫡子,母亲和姨娘固然不会和自己计较,但是要找瑞祥和云裳,尤其是云裳的茬儿,弄得自己不愉快,那真的是分分秒秒。 看见云裳喜滋滋的模样,冯紫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逗弄对方,“怎么,云裳,今儿个心情咋就这么好了?” “哪有?”以为被少爷看穿了心事,云裳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太太姨娘都已经进去了,迅即又辩解道:“少爷回来又长了一头,奴婢当然高兴啦。” “怕不是这个原因吧?”冯紫英笑着道:“昨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先前我见着太太姨娘,说云裳昨晚就在准备今日来寺里进香的事儿,弄得我不想来都不行了,……” 云裳又吓了一跳。 难怪太太姨娘今早对自己的颜色都要好许多了,段姨娘也就罢了,太太可是从来没对自己有过好脸色,只是这么一来,太太会不会觉得自己比她在少爷面前说话还管用?下来对自己会不会……? 见云裳那患得患失的神色,冯紫英也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也是没得救了,成日里就怎么琢磨讨好母亲去了,简直就是忘了根本了,自己才是她最大的依靠好不好? 一旁的瑞祥也是悄悄发笑,云裳在自己面前也是“作威作福”,可在太太面前就是老鼠见了猫,太太一句话都能让她想半宿。 “走罢,太太姨娘都进去了,要不云裳你也去陪着太太讨个好儿,我这边让瑞祥跟着我就行了,在寺里转转。”冯紫英打趣道。 “还是不了,太太那里有明珠明嬛两位姐姐跟着,姨娘那里也有明琅姐姐,我还是跟着少爷。”这个时候云裳还是很能站稳脚跟的,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把我忘了,只顾着太太那边了呢。”冯紫英这才抬脚进门,“那就走吧,我都快一年没来过这里了。” 对于这等寺庙,冯紫英也是来过几回了,不过以往来都是草草而过,今日却需要等到那小丫头,而且还要找个合适的地方见面,否则那丫头肯定还得要不依不饶。 最好的去处便是那葡萄园,方圆二三十亩,比起前明时候的七八亩又扩大了不少,那藤架挂蔓,绵延百步,委实是一处散步踏青的好去处。 也是本朝对葡萄酿酒颇为喜好,文武官员皆有此好者,所以这葡萄种植在山西和北直隶栽种者不少。 所得葡萄酿成酒液,既可送入那茶楼酒肆中贩卖,亦可盛入皮囊中专门供应京中达官贵人宅中享用。 大护国寺是五进院,大殿林立,左右厢房也是乌压压数百间,寺中僧人数百,这还未计那外地云游挂单者,常住寺中吃斋念佛的居士亦是不少。 “赵孟頫的笔锋果真不凡,只是欠缺一点儿气度,倒是那云林先生所书甚合小弟心意,……。”冯紫英刚来得及从一旁的院落出来,就听到几个年轻的声音正从对面的碑林里传过来。 “怕是早就对赵孟頫心存成见,所以尚未一观便有了定见吧?”另外一个清朗的声音笑着打趣,“若谷的心思明显了。” “难道文弱兄不也是心中早有定见?”先前那个声音也笑着回应,“身为前宋皇裔,却侍奉蒙元,何以见列代祖宗?纵使文采再盛,那又如何?” “若谷此言怕是很难获得认可啊,前元势大,赵孟頫并未出仕前宋,至于说赵宋皇裔,不值一提,灭国之下,何谈此等?其人出仕蒙元,若是能对百姓有益,亦算一番功德,云林先生不也是侍奉两朝?” “那却是不一样的,云林先生弃蒙元而入仕前明,可算是弃暗投明,如何能与赵孟頫相提并论?我等读书人,忝为崇正书院学生,这点儿坚持怕是也该有吧?……” 三个翩翩美少年出现在冯紫英面前,说笑着翩然而行,显然也是要往那边葡萄园去的。 居中一人大约在十七八岁作用,英眉圆脸,相貌堂堂,一袭白袍锦带,紫玉簪绾住乌发,形成一个很是随意潇洒的发冠,走到哪里都自然吸引到了无数目光。 他身旁的连个少年郎应该是两兄弟,相貌相若,一个约摸十五六岁,还有一个大概在十三四岁左右,木质的发簪绾发,四周略有发梢垂落,亦是俊眉朗目,气度雅致。 冯紫英忍不住心中赞叹一声,内心竟然有一份想要结识对方三人的冲动,如此英姿雅秀的少年郎君,真有点儿男女通杀的吸睛本事,相比之下,自己这个年龄本该比他们小几岁的似乎都多了几分深沉的暮气了。 崇正书院的学生?文弱还是文若?这个人表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三国时候荀彧好像表字就是文若,总不能反穿越到这个大周中来吧?冯紫英想不起来了。 云裳和瑞祥却没有冯紫英那么多心思,他们二人早已经跑到了前面去寻找合适的位置了。 ------------ 乙字卷 第三十节 来得好!(第七更!) 今日天气不错,虽然进入十月之后天气转冷,已然有几分要下雪的模样,今日天上云层却厚实,阳光难以穿透,但总的来说,也还晴朗。 这出游的人自然不少,好在京师百姓也大多知晓这等每月逢五多是书院休沐之日,自然有不少学子出游,所以寻常人也都不来赶这个时候。 当然若是有想要借此机会物色一个合适女婿的士绅人家,也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葡萄园历来都是众多游人休憩歇息所在,敬香祈福完毕,优哉游哉走一圈,然后寻个合适地方,亲朋好友坐以论道,岂不快哉? 葡萄园二三十亩地里分成了好几大块,寺里也在葡萄架下搭设了一些石凳,可供香客游人歇息。 而且还巧妙的利用这藤架曲曲折折的勾勒出许多大小不一的掩映之处,也成为最受欢迎的去处。 眼见得前面几人步伐甚快,而且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冯紫英也就收了要上去叨扰一番的想法。 沿着葡萄园走了一圈,估摸着也是快巳正了,这园子里遮阴蔽日,星星落落的光线洒落下来,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按照贾府那边的惯例,像这种到庙里敬香祈福的,都得要巳正两刻左右,所以还得要等一会儿。 “这是我们先到的,你们怎么不讲理?”云裳有些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格外的悦耳,紧接着就是瑞祥那虚张声势的声音:“是啊,你们还是读书人,怎么能这样?” “哟,我们怎么不讲理了?那我们来讲讲理,凭什么你们两人就能占着这么一大片儿地方,还不让别人过来?这大护国寺葡萄园成了你们家的了?便是皇上来敬香也不至于如此吧?你们是哪家的丫头小子?天子脚下,可容不得什么人随意污人清白,那我们可是不依的。” 话语中带着些许笑谑的味道,冯紫英心中稍微放下,看样子人家也只是逗弄瑞祥和云裳这两人,而且好像有些耳熟。 还未走拢,冯紫英就已经看见了那白袍锦带的青年和两个少年笑吟吟的站在葡萄架边儿上,而瑞祥和云裳却一人占着一根长条石凳,气鼓鼓的嚷嚷着。 “我们先来,说了这里有人,总的有个先来后到吧?”云裳仰着脖子涨红了脸道。 “先来后到的规矩当然要讲,但你不能说你一个人来了葡萄园,就说这整个葡萄园都归你了吧?那你怎么不喊清场,让大家都离开,就让你们两占着这儿呢?干脆这大护国寺都归你们了,行不行?”那年龄最小的少年郎嘴角挂着俏皮的微笑:“天下可没这道理。” 被这少年郎两句话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本来好不容易占着这比较偏僻的地方吗,没多少人来,琢磨着待会儿林姑娘来了,就能就这个地方见面说话。 少爷啥都没瞒她,只说这丫头要见面,云裳越发觉得这位林姑娘恐怕日后就是自家主母了,还不得先好好讨好一番。 之前她就专门找瑞祥打探过这位林姑娘性子,知道这位林姑娘好像不是那么好相处的,所以也是越发小心,就是想要给林姑娘留下一个好印象,没想到这第一桩事儿就办砸了。 要说的确不占理儿,这么大一处地方,方圆好几丈,两个石凳,每个石凳都能做三四个人绰绰有余,怎么就得要一人占一个,还得要撵别人走?天下没这个道理。 可这话又不能挑明说,否则就更不占理儿。 “你!”被那少年郎挤兑的眼圈都快要红了,云裳咬着嘴唇,气得略有凸起的小胸脯起伏不定。 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这云裳看来也是一个只能在家门口耍强的角色,把瑞祥欺负得服服帖帖,遇上外人就不行了。 不过人家一看都是几个有身份的人,估摸着云裳也是担心替自己招事儿,若是让老娘知道了,她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喂,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丫头,是不是有点儿胜之不武啊?这可是皇城根下,天下脚下啊,首善之地呢,还有没有王法?”这一嗓子扯出去,冯紫英就没打算轻易善了。 既来之则安之,遇上了,好歹也得折腾出一点儿事情来加深印象不是?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了事儿了吧? 冯紫英其实挺想和这几人认识一下的,只不过以这样一种方式登台见面,却非他所愿。 但是现在立场泾渭分明,却不容得他不出面。 打狗还要看主人,云裳和瑞祥好歹是自己的人,再不出面,真要被人家挤兑得狼狈不堪,那也是丢自己的脸。 “哟,终于有人露面了,还以为真的就这两人也敢夸口要在这天子脚下强词夺理的占山为王呢。”另外一个明显是最年轻少年郎兄长的少年也饶有兴致的看着冯紫英,“吃饭吃米,说话说理,谁欺负谁,可不能以人多或者男女和年龄来衡量。” 不是省油的灯,冯紫英却不在意,笑吟吟的注视着对方:“哟,原来是这样,敢情我这一个丫鬟一个仆僮,两个人加起来也就是二十岁出头,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居然能把三个文采风流名满京师的崇文书院翘楚人物给欺负了,那我觉得我自己可能真的可以在京师城里横着走路了。” 冯紫英笑得格外畅快。 三人却是微微变色,这厮居然认识自己三人?而且句句话都把自己三人套住。 那名青年还在若有所思,那两兄弟中间的兄长却已经拱手一礼,“看来兄台是认识我们几人了,若是有唐突之处,还请海涵,先前不过是一些玩笑之词,若是兄台有家眷要来,我等回避便是。” 冯紫英这张脸看上去怎么看都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了,这年头十四五岁成婚也很正常,若是携带家眷来一游,想要寻个隐蔽地方安顿,所以先行安排仆从来寻合适地点,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两兄弟当然不是如此通情达理的人,关键在于对方已经知晓自己一行人底细,而自己这边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而且知晓自己三人身份,还敢如此,就说明不简单了。 这等情况下,若是冲突起来,只怕己方要吃亏。 “哦?那就不是我的丫鬟仆僮欺负你们,是你们欺负他们了?”冯紫英得寸进尺,背负双手,一双星目落在三人身上,这崇文书院的学子,算起来和自己都是“对手”了,若非今日要和小丫头见面,他还真想要领教一番。 被冯紫英的话噎得一窒,那少年兄长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旁边的青年,不出所料,那白袍少年面色平静,也是拱手一礼。 “先前若有冒犯,还请原谅,不过若说是欺负了谁,未免夸大其词,遣人占地霸位,恐怕在这等京师民众来往流连之地并不合适,若真是有所需要,也当向旁人说明才对,你的丫鬟仆僮这般行为,也本该你这个当主人的来道歉才对。” 冯紫英乐了,这才是正常发挥嘛。 自己还在说崇正书院学子,以官宦士绅子弟居多,贫寒士子反而不多了,而且观这三人举手投足的气度,也不类自己在青檀书院里的同学们,淡定自信中还有几分谨慎。 若是青檀书院的同学们,那就是昂扬中带着些许咄咄逼人了。 “哟,看来这倒打一耙的本事不小啊。”冯紫英也回了一礼,但话语却半点不让,“我这丫鬟仆僮若是真的有什么过错,我这个主人自然责无旁贷,但他们被几个大学子言语围攻挤兑,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值当以忠君报国为己任的崇正学子这般追究不休?莫非这大护国寺的葡萄园就只有这一处地方,值得崇正学子非要在这里纠缠不休?” 这话就有点儿诬良为盗的感觉了,白袍青年见对方口口声声把崇正学子这个身份扣住,心里越发警惕。 想想也是这话若是传出去说几个崇正书院大名鼎鼎的才子却和某家丫鬟仆僮为了争一处歇息之地争执不下,甭管前因后果如何,这话题传出去,只怕立即就会成为京师城中的一大笑话。 那通惠书院和青檀书院乃至于叠翠书院只怕更要趁机大做文章了,这对书院的声誉绝对是一大破坏。 想到这里白袍青年知道再争下去绝对不合适,还不如赶紧撤退。 “兄台既然认定如此,我等也无话说,只是是非对错,我想公道自在人心,我观兄台也非那等蛮不讲理之人,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这是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了? 约架? 那可不行,相逢不如偶遇,探自己的底,那你不该先自报家门? 冯紫英已经认定对面这三人都应该是崇正书院的精英人物,这样找上门来,岂能如此放过? “我么?青檀书院山东临清冯铿冯紫英。”冯紫英浅笑着一拱手,拉开架势,想走,往哪里走?“还未请教三位尊姓大名。” ------------ 乙字卷 第三十一节 相逢不如偶遇(第八更!) 白袍青年原本是打算随便应付一句就抽身走人,未曾想到对方却如此郑重其事的报上大名,而且关键是这家伙居然是冯紫英那厮?! 这家伙的大名这段时间可是在京师学子里无人不知了。 不仅仅是因为其山东之行胆魄过人出谋划策协助李三才、乔应甲和陈敬轩大破白莲教匪叛乱,而且更在于此人竟然从国子监前往青檀书院读书,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此子竟然是武勋出身! 无论从哪一条来说,此人都不该去青檀书院读书。 这等人,最好去处就是呆在国子监混个官身,或者就是日后袭爵。 如果真有毅力志气要读出一番书来,那首选当时通惠书院,那是军籍子弟尤其是北地九边附籍卫镇出身的士子的最好去处。 再其次也该是崇正书院,这是京师官宦子弟和士绅望族大本营。 武勋虽然在文官心目中地位有些不堪,但是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到崇文书院读书也说得过去。 唯独到素以吸纳各省贫寒士子为己任的青檀书院就有点儿让人难以接受了。 只是此时却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对方报出名来,而且显然是在知晓自己三人是崇正书院学子的时候,那么再要想一走了之,恐怕就不行了。 日后传出去崇正书院怕了他青檀书院,自己三人就成了书院罪人了。 白袍青年和少年两兄弟脸上都掠过一抹不可思议日了狗的神色,怎么会在这里遇上这个家伙?可真的是倒了大霉了。 这厮以十二岁之龄山东之行一趟赢得朝廷上下好名声,现下正是焦点人物,关键是这厮又是武勋出身,说难听一点儿,就是一个纨绔,就算是自己三人怎么折辱了他,也难以收获多少名声,可若是不小心阴沟里翻了船,被这个家伙给咬一口,那可就真的是颜面尽失了。 而且这厮恰恰又是那乔应甲看重推荐之人,而自己父亲却又在都察院担任御史里,前几日里父亲还在说乔应甲极有可能要出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也就是说可能要出任自己父亲上司。 虽说这科道言官风骨硬,不在乎品轶,但如果是直接上司那又另当别论。 白袍青年很不想报名,那两位也一样,可是面对人家知晓了自家出身却不做声的悄然远遁,日后真要被这厮宣扬出来,那就是真真丑事了。 沉吟半晌,白袍青年和另外两位交换了一下无奈的眼神,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崇正书院,湖广武陵杨嗣昌。” “崇正书院,河南归德侯恂、侯恪。” 就在冯紫英和杨嗣昌与侯氏兄弟对上的时候,一辆马车已经悄然停下,两个苗条的身影在下来之后,忙不迭的扶着另外两个娇俏少女下车。 林黛玉眉尖微蹙,看着这个先自己一步下车的少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掉对方。 都快要出门了,不知道这丫头从哪里蹦出来,得知自己要来大护国寺敬香时,非得要缠着来,有心要拒绝,一来二人关系一直不错,二来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拒绝,最终不得不这个丫头一起来了。 一路上林黛玉都在琢磨这该如何把这丫头给支开。 冯大哥是肯定不会去敬香的,大殿佛堂都是人来人往,根本没有合适的地方,林黛玉也提前打听过了,真正宽敞而又合适的地方就只有葡萄园了。 葡萄园占地几十亩,而且分成了大小不一的许多快,一直是夏日里大家来乘凉的好去处,但现在已经立冬多日,这园子里肯定就没有多少人了,即便是有,那么大一处地方,自然能找到合适的见面机会。 “林姐姐,快一点儿,你怕是从来没来过吧?”少女左顾右盼,打量着护国寺的大门,“我可是来过两回了,不过他们都说这里香火不太灵验呢,兴许是拜的太多,菩萨也顾不过来了吧。” “小姐!”跟随着的丫头赶紧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衣袖,“可别在这里说这些,免得菩萨怪罪。” “行了,菩萨大人大量,哪里会计较这些?”少女轻笑,“林姐姐,走吧,若是时间晚了,那咱们便在这里叨扰一顿素斋,省得着急忙慌的回去,姐姐和夏婆子说一声,保管她不敢吱声。。” “你这丫头,惯会支嘴。”林黛玉埋怨道:“这府里人也是我能使唤的?你这个正经主子不去说,却整日里支使我这个外人得罪人,也不怕我日后被人给嫉恨撵出去?” “哟,谁不知道姐姐是最得老祖宗疼爱的?哪个瞎了眼迷了心的敢这般,那真的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了。”少女灵动的眼珠儿一转,“嗯,若是要稳妥呢,姐姐若是进了咱们贾家大门,成了一家人,那就再稳妥不过了。” 林黛玉一听这话,顿时脸色一正,“探丫头,日后少在人面前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我是林家人,可没那福气进你们贾家,现在也不过就是寄人篱下,暂且栖身罢了,没准儿呆两年,老祖宗见得厌了,我爹也就把我接回苏州去了。” 见林黛玉有些恼了,贾探春也不在意,笑嘻嘻拉着林黛玉的手道:“姐姐不喜欢听,日后我不说便是,只可惜我那个二哥……” 林黛玉冷冷的睃了探春一眼,探春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下去,林黛玉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走吧,整日里胡嚼舌头,总有一日你要出门,那时候我看你还要这么多嘴么?” 一句话说得探春也红了脸,推搡着林黛玉,“好姐姐,我都没说你了,怎地你却说起我来了?” 林黛玉有些意外,怎地这等平日里的信口话,却让这丫头害羞起来?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想着冯大哥已经在庙里,林黛玉便有些心驰神往。 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听说他去了青檀书院,那青檀书院据说是京师城里一等一的严苛之地,也不知道他吃得消吃不消那等规矩? 看看宝二哥就是在府里请个塾师教书都这般混赖着数日子,若是去那青檀书院,那还不得给憋死? 就在黛玉和探春在紫鹃和侍书搀扶下下车,另外跟在后面的夏婆子和两个仆妇也从后面车下来赶了上来,簇拥着二女准备入内。 此时另外一辆车马车和一顶小轿也刚好到了。 “爹,到了。”一个少年翻身就从车里钻了下来,有些兴奋的四下打量。 “唔。”一个中年男子从马车里下来,目光沉静,似乎有些感触,“也不知道这一趟要多久才能回京师了。” “爹,你不愿意去东昌府?”少年有些讶异的看了一眼父亲,据他所知,父亲是因为在刑部主事位置上做得极好,这才获得了吏部那边的欣赏,此次出缺补缺,吏部那边推荐他出任东昌府知府,那也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擢拔,许多人都羡慕得眼红。 “也不是,说了你也不懂。”中年男子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儿子,“君庸,为父去了山东,你在书院须得要谨言慎行,认真读书,我不求你下科便能春闱折桂,但后年的秋闱却要力争一回。” “父亲放心,儿子不敢放肆,而且阿母和阿姐也还在京中,……”少年肃然道。 “爹爹放心,君庸已经懂事,而且崇文书院学风甚正,颇多英才,……”小轿轿帘被丫鬟拉开,一个窈窕修长的身影下轿,帷帽垂网遮至肩头。 “嗯。”看了一眼女儿,中年男子想到女儿已经十五,原本还说要借着在京之时替女儿物色一桩合适的婚姻,但这一年多来自己在刑部忙得昏天黑地,加之夫人一直不太适应京师的天气,一直到下半年才算是慢慢安稳下来,未曾想到自己却又要赴山东任职了,所以只能把家小留在京中,免得折腾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男子又皱眉问道:“听说那杨文弱才气纵横,不输韩简与?” “爹爹也知道杨文弱?”少年一扬眉,颇为自豪的道:“文弱兄才高八斗,那韩简与虽说名满江南,我看也未必能胜过文弱兄,而且书院里除了文弱兄外,像侯氏兄弟一样出类拔萃,……” “可是那礼部侯郎中之子?”男子显然也听过侯氏兄弟的名声,微微点头。 “爹爹也听说过?正是。”少年很是兴奋,“此兄弟二人年龄不大,但是自幼读书,被书院掌院嘉誉有加,……” “那侯氏兄弟多大了?”中年男子来了兴趣。 “若谷比我大一岁,若朴比我小一岁。”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身旁的女子却已经明白了自己父亲的心思,脸颊滚烫,也幸亏有帷帽遮脸,“爹爹!” 中年男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这事儿可以下来慢慢打听,但却需要记在心上了。 自家女儿才慧过人,等闲男子很难入眼,若非如此,也不会蹉跎至今,虽说十五岁不算大,但是自己这一去山东怕是又要两三年难得回京,那拖下去就有些久了。 ------------ 乙字卷 第三十二节 沈氏(第九更!) 君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崇正书院虽然学风颇正,但免不了有些纨绔子弟,骄娇二气也少不了,我还是有些遗憾该把你送到青檀书院去吃吃苦。”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只是时过境迁,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爹,我看青檀书院也未必就有多好,连那武勋子弟都能去……”少年有些不服气。 “混账话!”中年男子浓眉一掀,“你懂什么?那冯家儿郎在山东所为岂是你这等无知少年明白的?” 见父亲怒了,少女赶紧缓颊,“君庸,休得胡言,山东平乱朝廷上下都赞不绝口,若非如此东昌府章府尊怎么会升迁回京,而父亲如何能去东昌府?” 见少年还有些不服气,中年男子也有些发愁。 他也知道自己儿子虽然聪颖过人,读书没问题,但是年龄摆在那里,而且也没有像其他官宦子弟那样过多接触时政朝务,这在当下就越来越是问题了。 想到这里中年男子觉得自己下一步恐怕也要好好多提点一下,看朝廷秋闱春闱大比的调整方向,未来时政策论分量还会越来越重,这是大方向大趋势。 儿子后年秋闱问题不大,但是春闱就不好说了,还得要帮他补一补,哪怕下科不行,也要争取下下一科考中进士,吴江沈家子弟可不能在自己儿子这一代身上堕了门风。 “君庸,杨文弱、侯氏兄弟他们这些人你可以好好结交一下,多向他们学习。”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崇正书院有方阁老点拨,固然不差,但是青檀书院在许多方面也一样不差,韩敬、练国事和许獬,哪一个都不差,都是下科春闱三甲的热门人选,甚至不比金陵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逊色,冯铿能入青檀书院,你以为就那么简单?汝俊兄可不是轻易推荐人的,此中必有深意。” “爹爹?”少女讶然的目光透过帷帽纱帘望过来。 乔应甲、林如海、沈珫三人都是同科,只不过林如海是三甲,而乔应甲则是二甲进士,至于沈珫则是三甲同进士了。 乔应甲是北人,但是却对南人并无多少偏见,所以沈珫与乔应甲同科也算是有些交情,反倒是林如海虽然和沈珫是苏州同乡,却和沈珫关系一般。 盖因林如海却虽是三甲出身,但却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径,固然受宠于皇上,但却和许多自诩有风骨的文臣拉开了距离。 巡盐御史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且一干多年,深得圣眷,只不过却赶上了新皇继位,这就有些尴尬了。 若说沈珫之前对林如海的境遇没有半点艳羡,那也是假话。 既然身入仕途,谁不想步步高升在更高的位置上干一番更大的事业? 忠君为民,为万世开太平,这本身就就是作为士林文臣的终极目标,只不过有些时候却由不得自家。 “汝俊兄对此子推崇备至,直言此子或许经义尚有不足,但将来或许有房乔商辂之能。”沈珫犹豫了一下,才对自己女儿和儿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沈珫也是在获知自己被晋升东昌府知府之后才去拜会乔应甲的。 乔应甲此时仍然担任巡漕御史,但是关于他下一步去向已经是满天飞了,有传言他要去工部担任右侍郎的,也有传言说他也要担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亦有传言其要去南京担任吏部左侍郎的。 因为乔应甲在这一趟山东平乱中与李三才联手大受好评,而沈珫此次恰恰就要去民乱中心区的东昌府担任知府,所以免不了就要谈及山东之事,在说到冯铿时,乔应甲就赞不绝口,给沈珫印象极深。 能让乔应甲这般夸赞的,岂是等闲之辈,只是年龄上让沈珫很是惊讶。 房乔商辂,这是什么样的评价?房玄龄乃是前唐宰相不必多提,而商辂亦是前明谨身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真正的阁老,这等评价出自口风严谨的乔应甲之口,简直让沈珫不敢置信。 沈珫这番话一出口同样也让女儿和儿子震惊,这个评价太夸张了,乔应甲纵然再是欣赏此子,也不该有此评语才对。 “君庸,宛君,此话听过便过。”沈珫沉吟了一下,“虽说汝俊兄有些言过其实,但也足以说明此子绝不简单,君庸日后若是有机会,亦可结识一番。” “父亲,这冯铿可是青檀书院学子。”沈自征忍不住道:“而且还是武勋子弟。” “那又如何?囿于门户之见,岂非自缚手足?你们崇正书院就这般心胸?还是你自己眼浅心窄?”沈珫忍不住道:“若真是如此,那这崇正书院的书不读也罢。” 见父亲有有些生气,少年不敢再说话,倒是少女宽慰父亲:“爹爹不用这般气恼,想那崇正书院名满顺天,岂会这般心胸狭窄?” “唔,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与志存高远者为友,自家方有上进的机会,便是政见有所不同,亦可以君子相处之道相待。”沈珫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家儿子,“我相信杨文弱、侯氏兄弟这些人也会赞同我的这个观点。” “爹爹,走吧,久闻这大护国寺的葡萄园名满京师,至今尚未一见,今日总算了此夙愿。”知道自己父亲对弟弟给予厚望,少女微笑着岔开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轻盈的移步,跟随在自己父亲身后,后边几个仆妇也都跟随在其后。 沈珫自然明晓自己这个聪慧过人的女儿意思,不再多说,点点头,举步前行。 沈自征向自己阿姐做了一个鬼脸,也松了一口气,每每在父亲面前吃瘪的时候,都是阿姐保护自己,这已经成了习惯。 两拨人几乎是前脚借着后脚踏入大护国寺,此时的大护国寺游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林黛玉与探春一道踏入大护国寺之后,就有些应接不暇了。 大护国寺敬香祈福的人很多,一般的市民更多地都是直奔大殿经堂而去,但是士子学子们则更多的喜欢去葡萄园一游。 好在葡萄园也够大,加之天气甚好,葡萄园旁边的草坡林廊亦是规划极佳,不愧是京师一等一的寺庙,也让许多游人流连忘返。 探春很快就觉察到了身旁少女的心不在焉。 敬香祈福,她嫌人多,诵经拜佛,她觉得没意思,那来这大护国寺有何意义? 这大护国寺也没有太多的景致,除了那葡萄园,只是这葡萄园对于她们俩来说,好像高冷了一些吧? 有些吃不准林姐姐的心思,但探春还是很高兴能溜出来一趟。 在府里边要想出来一趟,也没有那么容易,老祖宗对林姐姐的确看顾,要来敬香,马上就让二嫂子分派车辆,换了别人,就说自己,恐怕就只有被打回票了。 “林姐姐,要不我们去金刚殿看看?听说那里金刚菩萨威武狰狞,是全京师最好的塑像,不去?那天王殿那边也挺有意思,啊?……” 就这么优哉游哉的走着,那边小摊贩们见到两个带着丫鬟的小姐出来,早已经开始吆喝起来,围绕着六角碑亭的古柏苍苍,人声鼎沸。 “这石狻猊倒是雄壮,不知道为何歪着一旁?林姐姐,要不我们吃点儿呗,这艾窝窝可有名儿了,去年我来都吃过,还有豌豆黄,入口化渣,……” 听闻着身旁这丫头的聒噪,林黛玉也是心烦意乱。 冯大哥肯定到了,但是怎么把这丫头和后边儿的夏婆子她们给绕开还真是一件麻烦事儿。 就这么远远见一面肯定是不愿意的,起码也要说一会儿话,问问他在书院里的生活是怎样的。 想到这里林黛玉又有些羡慕,不管怎么样,至少可以有一大堆同学在一起,探讨经义,争论时政,那等生活科比在府里边整日枯守好过多了。 “你要吃便吃呗,别望着我,你每月月例前不是一直说出不了门没法花么?”黛玉瞅了这丫头一眼,板着脸道。 “林姐姐,我这点儿家当,有时候还要托人出府买点儿笔墨纸砚啥的,没剩几个,哪能和姐姐你比啊。”探春笑嘻嘻的挽着黛玉的胳膊,“就买点儿呗,我沾着你的光尝点儿。” “就你嘴馋,府里边那么多好吃的,还不够?”黛玉扭着身子,不想理这个牛皮糖,撇着嘴道。 “林姐姐,那不一样,府里边那些东西,每年翻来覆去都一样,后房里也不说换个花样,再说好吃,那每年都差不多,吃了这么多年,也腻味了啊。” 探春望着这一路路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点心吆喝着,散发出种种香气,早已经馋得无比。 黛玉看了看四周,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把这丫头给支开,而且就算是把这丫头支开了,那夏婆子便是琏二嫂子专门派来跟着的,就是怕自己和探丫头出啥事儿,铁定不会让自己脱开她的视线。 “紫鹃,你去买些点心,堵一堵这馋丫头的嘴,另外也给夏婆婆他们拿点儿,出来一趟走了这么一大圈儿,大家肯定也乏了。” “哟,多谢林姑娘恩赏,老婆子今日倒是赶上了,沾了林姑娘和三姑娘的光。” 夏婆子听得林黛玉一句夏婆婆,乐得嘴巴差点儿咧到后脑勺。 都说这林姑娘平日里孤傲清冷,说话牙尖嘴刁,骂人不带脏字,加之老祖宗恩宠,老家还有一个当大官的爹,所以府里仆人都有些怵这丫头。 也幸好紫鹃是老太太边儿上过去的,人倒是和善好处,所以有啥事儿都是先和紫娟说,让紫鹃这丫头去帮忙说和,今日一见,倒有些意外这林姑娘并非像想象中的那么难打交道啊。 紫鹃自然是知道今日姑娘这般大方好说话的因由,只是她也阻止不了自家姑娘的想法,只能陪着姑娘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这就是在大护国寺里边,人来人往,就算是“赶巧”碰上了谁,也很正常不是? 只是未必瞒得过精明慧黠的三姑娘。 ------------ 乙字卷 第三十三节 要搞事儿!(第十更!) 一行人就这么沿着大护国寺走着,黛玉也假模假样的拉着探春去拜了拜菩萨,然后就出来直奔葡萄园,这当口天气正好,城里边大门小户的男女老幼都喜欢赶着这个时候出来溜达。 当然能在这个时候出来逛庙里,肯定都是一些没有正经生计的闲人,要不就是赶上休沐的。 “咦?那边怎么了?围着一圈人?”眼尖的探春看到了前面一圈人,看那模样多是些年轻士子一般。 “姑娘们最好别过去了,这年头外边乱着呢,没准儿就是一些好勇斗狠的在那里鼓捣着,小心血溅到身上,……” 夏婆子一看那阵仗就有些怵了,深怕这万一是这京师城里泼皮无赖耍横斗勇,或者就是借着机会讹诈人,这贾家虽然不怕这些,但两位姑娘千金之体可是经不得这般惊吓。 “夏婆婆,哪有那么夸张,您看大家都伸长脖子看热闹呢,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事儿,咦,好像是些读书人呢。” 探春可是一个不愿意错过热闹的性子,早就有点儿按捺不住,拉着林黛玉就要往那边走,林黛玉虽然是个清净性子,但本来今日出来就是要找机会和冯大哥见面的,这见面地方只能是这葡萄园里,所以也不敢错过,万一就是冯大哥在那边儿呢? 比林黛玉和贾探春只差一步,沈珫一家人也都慢悠悠的走近了。 这里要说不算太当道,只是沿着这边儿走可以一直走到护国寺的围墙边儿上,若是不打算去敬香拜佛的,就可以走这边绕一圈,看看风景,所以实际上人不算太多,零零散散一二十人罢了,而且也多是些年轻士子。 杨嗣昌?! 冯紫英笑了起来,果然是这个家伙! 已经注意到了周围有些把好奇的目光望过来了,虽然人不多,但是一看都应该是一些年轻士子学生,冯紫英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昔日在国子监里一起读书的学生,只不过不太熟悉只是面善而已。 不过他不在意,甚至还觉得挺好。 先前听到侯氏兄弟称呼对方为文弱兄时,他就觉得有些耳熟。 文弱这个表字可不多见,但是他有点儿印象,应该是某个名人的表字,但是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但此时杨嗣昌一说,他便立即回过味来。 难怪这般英姿过人,真正的明末牛人啊,对付流寇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战略冯紫英还是知晓的。 “原来是文弱兄!”冯紫英朗声大笑着上前,“小弟在国子监中便已经听闻文弱兄的盛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杨嗣昌皱眉,这个家伙什么意思,把自己捧这么高?他不知道现下要论京中名气,谁能比得过这个家伙,连皇上和太上皇都点评过,如果这家伙要来崇正书院读书,只怕还能引发更大的震动。 杨嗣昌并不在意对方来或者不来崇正书院,论文才,他不惧任何人,这家伙不过是狗屎运好一点儿罢了,来了崇正书院也不过是光鲜一时,迟早原形毕露的命。 乔应甲把其推荐到青檀书院也不过是想要利用这厮的名气,邀买名声罢了,真以为自己是读书种子了?国子监里那帮人的德行,谁还能不知道? “过誉了,冯兄弟力挽狂澜,威震山东,便是这京师城里也是无人不晓,文弱这点儿薄名如何能与你相比?”杨嗣昌忍了一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只是鄙人一直很好奇,冯兄弟既然是武家出身,也算是家学渊源,国子监后若无合适去处,那九边之地更能有冯兄弟发挥的地方啊。” 听得杨嗣昌这么一说,冯紫英就知道这厮是很不满意或者说很不屑自己居然敢来读书,言外之意这书也是你这帮武勋子弟能读的么?你们这些人就根本没资格来读书啊。 心里越发鄙薄,冯紫英淡然处之,如同听不出弦外之音一般,脸色依然温润和煦:“多谢文弱兄好意,只是小弟自幼喜欢读书,蒙乔公看重,推荐小弟去青檀书院读书,这等好意,小弟又岂能辜负?小弟倒是觉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恐怕都是有益的,若是一味只会读书,那如同赵括一般的纸上谈兵,真正上阵了便茫然无措了,这两者其实可以相得益彰,不知道文弱兄以为如何?” 杨嗣昌没想到对方口才如此犀利,并不正面回应自己问题,反而从侧面来绕袭一击,而且言之有物,并非那种毫无理由的强词夺理。 不过这等口舌之辩,对杨嗣昌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便是自己身旁侯氏兄弟也个个不弱。 “那倒是鄙人多虑了,只是能得乔公亲自推荐,这份殊遇颇为不易,还希望冯兄弟好生把握,莫要辜负了乔公的一番好意。”杨嗣昌话语语气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流露出一抹笑意,“青檀书院在顺天府也算是薄有名气,也来之不易,还望冯兄弟多珍惜啊。” 这番“情真意切”,让冯紫英真有点儿难以忍耐了,若是一味好言相对,只怕这个家伙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腹中空空,软弱可欺呢。 “青檀书院小有名气,也是靠书院师生共同努力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了,众多学子在每科秋闱春闱上的成绩也有目共睹,倒也无需太担心。”冯紫英垂下头然后又扬起,澄澈的目光多了几分压迫感,“文弱兄对下科春闱也应该是志在必得,三鼎甲之争不知道有何看法?” 杨嗣昌很不想回应这个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崇正书院的头面人物,若是自己口风软了,弄不好就要被这厮拿回去大肆宣扬了,但若是口气太大,这两年之约一晃就到,一旦被人打脸,那就更糟糕了。 “看来冯兄弟对文弱这般看顾啊。”杨嗣昌负手而立,“春闱大比,乃是国之盛事,大周学子尽皆倾巢而出,谁敢轻言折桂?莫不是冯兄弟觉得你们青檀书院可以稳操胜券?” “稳操胜券自然无人敢这般夸口,小弟也代表不了青檀书院,简与兄,君豫兄,行周兄他们才能代表青檀书院。” 冯紫英笑得很开心,杨嗣昌是一个有些刚愎孤傲的性格,虽然这会儿年轻,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倒是可兹利用。 “简与兄、君豫兄和行周兄意欲代表咱们顺天府学子与金陵学子在下科春闱中一竞风流,文弱兄以为如何?” 这是在公开挑衅了,直接把崇正书院视为无物了,未等杨嗣昌发作,旁边那两位侯氏兄弟已经怒意溢面。 “冯兄弟此言差矣,论文才之繁,论名气之盛,青檀书院何德何能可以代表咱们顺天府的书院?”候恂忍不住反击:“文弱兄能否入主三鼎甲,我等姑且不言,但是和金陵那边的竞比,我想也当由我们崇正书院来扛起重担才对,只有我们崇正书院方有压倒金陵那边的实力!” “是么?崇正书院看来对对阵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是胸有成竹了?” 冯紫英轻笑,还没等杨嗣昌呢,这两个家伙便先入彀了,倒是省了一番心思,眉目间更是一片欣然。 “也罢,昨日里我听闻官掌院邀请了白马书院西溪先生和崇文书院的平涵先生来青檀书院,估计这几日就应当要到了,既如此我明日回去之后便向山长和掌院禀明,顺带告知两位先生,崇正书院向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下了战书,我们下科春闱顺天府对决应天府书院的大旗这个重任便要由崇正书院来扛起了。” “啊?!”侯恂、侯恪大惊失色。 这特么怎么装一下逼就踢到铁板上了? 杨嗣昌脸色也顿时阴沉下来。 他何尝不明白这是上了冯紫英的恶当了,侯恂这话一旦传出去,铁定要引起轩然大波。 尤其是缪昌期和朱国祯二人乃是江南著名士人,名满大江南北,缪昌期是白马书院掌院,而朱国祯更是崇文书院山长,这北来讲学的事情怎么崇正书院却从未获悉? 这春闱大比,历年都是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占据绝对优势,尤其是在一甲进士里边,基本上都是在这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学子里边产生。 只有下一科情况略有不同,青檀书院从几年前就开始大力吸纳南方士子,像韩敬和许獬便是其中佼佼者,所以这样才具备了挑战下科三甲的实力,但也只敢说具备挑战的实力。 论整体实力,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仍然稳居全国书院前二,而青檀书院也好,崇正书院也好,都要排到这两家书院后面去了。 现在若是把这个话放出去,一旦下科春闱大比崇正书院没能像夸口那样压倒金陵那边,那这个笑话可就大了,不但要被金陵那边耻笑,恐怕更要成为顺天府这边几家书院的笑柄,这对于自己和侯氏兄弟的声誉也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杨嗣昌面部表情变幻不定,但见到侯氏兄弟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要收回这话,颜面上搁不下去,可不收回的话,放任这个家伙回去之后四处散布,那可就真的要坏事儿了。 ------------ 十更三万三千字已更,呐喊一声,求保底月票! 老瑞拼了,这真的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都奔五的人了,还得要这么拼,我自己都为自己感到骄傲!真的没啥存稿,这几万字都是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兄弟们看在老瑞搏一把的份上,请支持你们保底月票! 没办法,现在竞争就这么激烈,老瑞的读者群体估计年龄也都偏大,但我们不能没有了热血激情。 让我们努力一把,送老瑞上月票新书榜! 拜求! 感谢兄弟们,无论胜败输赢,人生能得几回搏,总得要有勇气搏一把不是? ------------ 乙字卷 第三十四节 乱拳打死老师傅(为乾坤正气盟主加更!) “冯兄弟,顺天府和应天府那边的竞比也属君子之争,谁胜谁负也很正常,……”杨嗣昌不得不先缓缓颊,侯恂这等话语说得太过,若是让人传出去,必定会引发一场风波。 “那意思是崇文书院其实并没有信心,候兄只是说着玩玩儿?”冯紫英不给对方机会,哂笑道:“那还这么义愤填膺的模样干什么?装腔作势?” 一口老血差点儿从杨嗣昌嘴里喷出来,侯氏兄弟更是被挤兑得面红耳赤,可问题是这个海口还真不好夸啊。 饶是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以文采出众著称,但是这大周读书人何止千万?每一科参加竞逐的学子哪一个不是苦读十年希冀在这一朝鱼跃龙门?谁敢有此把握? 更何况大家都清楚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在实力上更强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你不承认不行啊,人家是靠这么多年秋闱春闱大比的成绩证明出来的,不是靠吹出来的。 “那青檀书院可是有此把握?”杨嗣昌阴着脸反问道。 “小弟觉得很有信心,不过要看简与兄、君豫兄和行周兄他们几位的发挥了。”冯紫英笑嘻嘻的道。 冯紫英可以随便夸口,在杨嗣昌这些人心目中自己也代表不了青檀书院,日后就是追究起来,人家也只会说你杨嗣昌故弄玄虚。 一个武勋子弟你也要去和他计较这春闱大比,岂不是自找没趣?先前你不还在说人家不该读书,该去九边从军么? 这就是身份不对等带来的反差,让你说话行事都得要慎重。 不过这反过来也可以成为杨嗣昌他们反击冯紫英的理由。 “呵呵,这么说冯兄弟也是在夸夸其谈,大言不惭了?你又不能代表你们青檀书院,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侯恂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大言不惭也好,夸夸其谈也好,但起码我敢说啊。”冯紫英毫不客气,“总比有些人色厉内荏的好。” “我们色厉内荏?”侯恂被气乐了,他们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对在国子监读书的这帮人底细还是很清楚的,冯紫英从国子监到青檀书院也不过一个月时间,难道说就能点石成金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杨嗣昌也觉得这冯紫英太猖狂了,以一敌三,还在这里疯狂挑衅,也不看看自己的根底儿。 “冯兄弟,读书还是需要踏踏实实积累,不是靠一时运气或者头脑发热去冒险就能成的。”杨嗣昌淡淡的道:“一个人一时走运,不代表着他能一直走运,愚兄觉得你还是更适合在国子监里呆着,去青檀书院,只怕会对青檀书院声誉有所影响啊。。”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个家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刚愎自用,估计就算是成年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怪日后会栽大筋斗。 “如果文弱兄觉得青檀书院也是一直走运走出来的话,小弟只能说那有些人眼光太浅薄短视了。”冯紫英轻笑着回怼:“文弱兄认为夏公创办的青檀书院几十年,齐山长和官掌院执掌下的青檀书院会因为哪一个人而破例?这样的书院能一直走下来巍然不动?乔公作为都察院巡按御史,会这般不爱惜自己羽毛随意推荐什么人?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那小弟只能说无知加愚蠢。” 冯紫英咄咄逼人的气势,加上强硬犀利的言语,让杨嗣昌也有些难以接受,而周围已经簇拥起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的站在一旁看热闹,而且不少一看就应该是京城周边的士子学生。 这京师城内外大大小小的书院何止几十所,顺天府四大书院不过是其中佼佼者,但从学生数量来说,加起来连零头都不算。 这等情况下,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清楚无法退缩了,哪怕是稍有闪失,都可能给崇正书院声誉带来不可想象的损害。 “呵呵,紫英兄弟,看来你很有点儿舍我其谁的架势啊,不知道紫英兄弟在国子监里究竟学了一些什么呢?”杨嗣昌脸色平静下来,“既然在国子监里读书读的好好地,又何必到青檀书院去呢?” 这个问题很阴险,不愧是杨文弱。 周边便有国子监的学生,若是自己说国子监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这本来是一个事实,但是若是敢这么说,那么日后就把国子监这帮人得罪死了,但若是不回应这个问题,自己为何要跑到青檀书院里去读书?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冯紫英脑子急速旋转,思考着对策。 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当下国子监已经沦为了过街老鼠,充斥着混日子熬资历等待授官之辈,真正有意读书的根本都不会到国子监,便是挂着贡监名头者,也大多在籍地就读,但这并不代表谁就可以轻易把这张纸戳破了。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若是自己来戳破,那便会成为整个国子监的公敌。 “文弱兄,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国子监,小弟的确是国子监生,而且是荫监,这没什么不好见人的。” 这个话题既然避开不了,自己是荫监入学也不是秘密,冯紫英反而坦然起来了,挑开了,反而就不成其为软肋了。 既然你杨嗣昌要这么“构陷”自己,那他冯紫英也不会客气,索性挑开,让你来承担这份炮火。 “本朝沿袭旧例为国奉献者后代有此优遇,小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家伯一人战死呼伦塞之战,甚至连香火都无人继承,另一人殁于九边任上,同样无人供奉牌位,便是家父也在边关戍守多年,身上与鞑靼人交锋留下的刀伤箭伤不下十处,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那都是和鞑靼人搏命中捡回来的一条命。” “蒙朝廷恩宠,让小弟入监,小弟也有意努力读书,只是小弟肯定没法像文弱兄和两位侯兄一样有父兄自小传授,不过小弟在国子监里也曾苦读,蒋祭酒也曾对小弟颇为认可,这一点文弱兄一问便知,小弟也不用为自家脸上涂脂抹粉。” 杨嗣昌没想到这冯紫英小小年纪口才居然如此之好,还以为这家伙就是靠一身蛮勇运气捡了个这样机会,但现在看来自己还真有点儿小瞧了对方。 这厮很阴险狡诈,巧妙的把自己树立成了国子监的对立面,而且也让自己无从解释。 和这样的人交恶并非明智之举,但现在势成骑虎,也只有挺着了。 “国子监可能未必有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那么专注于读书,但是小弟以为,国子监的意义更在于确立一个让世人明晓读书的价值意义所在,这是其他书院所不具备的,同样,国子监更能为朝廷培养一批熟知政务的官员,而非只会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夫子,小弟以为,这历事便是如同翰林院观政一般,这等培养教育也是其他书院所不能取代的,……” 这一番话也说得情通理顺,没有回避国子监在授课讲学上不及外边书院的这一现实情形,但是却又把国子监所代表的朝廷的特殊意义和其独有的历事职能推到了高处,起码杨嗣昌看到了四周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 巧舌如簧! 杨嗣昌知道自己陷入了被动。 他不可能和对方在国子监的问题上争论,那样只会让自己树敌更多,国子监再是不堪,那也是朝廷的最高学府,挂羊头卖狗肉也好,那也是朝廷的颜面,这厮倒是会做好人。 “紫英兄弟果然口才过人,只是徒逞口舌之利并不能证明什么。”候恂见杨嗣昌有些难以招架,不得不出面挺上。 这事儿本来就是因为他的大言而起,现在人越聚越多,演变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一场正面交锋,众目睽睽之下,谁都没办法退让。 “侯兄说得好,徒逞口舌之利当然不能说明什么,但山东平乱可不是小弟靠一张嘴就能平下来的。”冯紫英见对方已经有些乱了阵脚,更是意气风发,“数千乱民,还有白莲教匪,光靠一张嘴就能说得他们降顺,小弟也没那本事,我想纵然是苏秦、郦食其也无此能耐。” 这特么是主动送台阶给他发挥表现啊,侯恂气闷无比。 沈自征目瞪口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杨嗣昌和侯氏兄弟对阵一个人居然落在了下风的情形,这比三英战吕布还厉害啊。 原本打算上前助阵的,但是听到他们的话题,他又有些憷了。 这等话题若是不能压倒对方,进而被别人反制,那可真的就成了笑话了。 “爹,这就是那个武勋子弟?”少女好奇的目光透过纱帘落在正在三英战吕布的几个人身上。 “应该没错了。”沈珫同样很好奇。 乔应甲说此子才虚岁十三,但看起来似乎已经有十五六岁了,而且自那股子气度更像是彻底压制住了杨嗣昌和侯氏兄弟,要知道这三人都要比冯铿大几岁的。 自己即将赴任东昌府,而临清乃是东昌府属州,而冯家乃是临清三大望族之一,尤其是在山东民变被平息之后,冯家影响力更是猛增,不但在临清和东昌府,甚至在整个山东都颇具名声了。 自己去东昌府任职,日后免不了还要和冯家打交道,倒是需要好生观察一下此子。 ------------ 说说更新和加更,以及感触。 成绩不是很理想,之前有些过于乐观了,😭。 低估了换分类带来的影响,但大家都理解,不得不为。 老读者流失比较多,而历史类新读者估计还没有适应或者接受老瑞,唯有刻苦努力来证明自己了。 实际上我一直觉得现代官场和古代官场大同小异,中国几千年的传统从未断过,包括官场文化也算是传统文化一部分吧,也都可以鉴古知今,窥斑见豹,嗯,老瑞力图写好这一块。 晚明是中国历史最丰富多彩的一段,比起明末的战争和斗争,晚明的斗争博弈,少了几许疯狂,却多了几分阳谋气息,而红楼,我一直以为这是一部中国封建社会中最精彩的政治史,以小见大,点滴入微,可以说每个角色都能绽放出其不一样的光辉。 如果把晚明的社会历史风情背景(虚拟大周)与红楼的小背景结合起来,来诠释这段历史中的居庙堂则短兵相接,立地方则以下驭上,处江湖则遥相呼应,那么我想会是一段异彩纷呈的历史故事,既有晚明人物中热血悲情,也有红楼江湖的细腻妖娆,呃,老瑞力图做到这一点,请兄弟多支持! 每日三更基本数放在上午10点,如果要加更,则放在晚上8点。 就这样了,兄弟们请多订阅和月票支持,嗯,盟主会加更,500月票加一更,但老瑞只能慢慢来加更,的确体力精力有限了,没法爆更了。 最后一句,请正版订阅,月票支持,书评章评鼓励,有打赏那就更好。 ------------ 乙字卷 第三十五节 神操作,又打又拉 杨嗣昌知道在这样纠缠下去,只怕情势还要不堪。 这厮巧妙的把崇正书院与国子监对立起来,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国子监是礼部嫡系,你要攻讦国子监,那就是自绝于科考之路,读书人没有哪个敢这般,特别是尚未过科考关取得功名者。 “紫英兄弟,你现在也算是青檀书院一员了,这般挑衅,莫不是想要挑起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之间的不和么?”杨嗣昌不得不压低声音,提醒对方道。 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有过“和”的时候么?冯紫英哑然失笑。 从两家书院竞争势头开始,就再没有“和”一字可言。 大家都在争夺顺天府士林学子里边的影响力,争夺朝廷的关注度,争夺民间的口碑,比试秋春两闱大比的成绩,以吸引更多的优秀学子来书院就读。 当然就顺天府与应天府,就北直隶和南直隶,就北地和南方来说,两家书院也在争夺这个书院领袖位置以期与仍然占据着优势地位的南方书院一搏。 不过冯紫英也并没有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打算,没有这个必要。 自己还不过是一个刚入书院的学生,占了上风证明了自我就足够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杨嗣昌背后的杨鹤现在也在都察院担任御史,和乔应甲同殿为臣。 对杨嗣昌的适当敲打,既有助于乔应甲在都察院里地位稳固,同样也能证明乔应甲选人荐人的眼光,但如果过了,把杨嗣昌和他老爹杨鹤得罪死了,那就毫无意义了。 “文弱兄,你可以叫我紫英。”冯紫英笑得格外欢畅,一只手主动伸出去,与杨嗣昌一副把臂言欢的模样,目光却投向侯恂,“其实侯兄刚才有句话我非常赞成,那就是作为士人,光是徒逞口舌之利是远远不够的,但我觉得这句话应该送给南方的书院,比如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 哦?杨嗣昌见对方突然间态度大变,一下子揽住自己胳膊,格外亲热的模样,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接受,这厮莫不是有那方面的喜好?只是这等情况下,他又不好骤然将其手甩开。 好在冯紫英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用这样一个动作表示双方之间的争执是君子之争。 冯紫英见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有些不解的模样,进一步道:“我听闻乔公提到过杨公上半年巡按浙江,回京途中在清江浦与乔公有过一唔,就提到,浙江士人尤喜清谈,犹如魏晋,对朝廷和地方官府施政举措不满,鼓动士林民间攻讦不绝,但是让其提出对策方略,却又语焉不详,……” 把自己老爹抬出来,杨嗣昌再是憋闷不服,此刻也不得不躬身倾听,那侯氏兄弟也只能如此。 外边周围众人只看到几个人先前还争锋相对,攻讦不断,但是转瞬间四个人似乎有握手言欢。 那冯紫英更是居于主导地位,拉着杨嗣昌浅笑吟吟的模样,而现在杨嗣昌甚至躬身拱手,一副请教受教的模样,那侯氏兄弟也有样学样。 这特么也太令人震惊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被冯紫英的话给吸引住了。 杨鹤上半年代表都察院巡视浙江确有其事,也的确和乔应甲有过一唔,甚至也谈到了浙江士林风气的不良现象,但是有没有说得这么细,冯紫英就不知道了。 但不妨碍这个时候把这个话题拿出来对杨嗣昌的又拉又打,而且冯紫英可以肯定杨鹤与乔应甲在谈到南方士林风气时都会提及这一点,所以这也不算是虚言。 杨鹤是湖广人,虽然从地理大概念上来说属于南人,属于南方士林,但是湖广又和江南士林略有区别。 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这几个地方才是南方士林的核心区,像湖广、两广、云贵川,都属于非核心区。 “这种不良风气也渗透到了金陵这些书院中,这一点乔公和我们山长掌院都提及过。”冯紫英此时也只管张开嘴巴恣意胡诌,反正也没有人去映证,而且这种半真半假的话听起来也的确很合情理。 “所以我们书院虽然邀请了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书院讲学,但是小弟还是要打算就这个问题向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提出来,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这种风气与国无益,于民无益,对士林风气危害极大,希望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不要流于平庸,甘于媚俗!”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杨嗣昌虽然不相信冯紫英有这等气魄,缪昌期和朱国祯是何许人,岂是你这等毛头小子所能挑衅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冯紫英所言的确是当下南方士林中最大的弊病。 包括朝廷中一些出自南方的大臣官员也都对南方那种日益浮躁的习气十分不满,只不过囿于各种原因都不愿意来挑破罢了。 “那紫英,你打算如何向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建言呢?”杨嗣昌耐着性子道。 “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德高望重,小弟觉得还是需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冯紫英语气很谦冲,“这个情况其实我们青檀书院已经有一些考虑,也准备在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我们书院讲学时进行一些切磋对话,但小弟以为仅仅是青檀书院还不够,崇正书院难道不应当也在这方面表明一番态度么?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姑且不论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孰兄孰弟,但起码在对南方这些书院时,我们是不是应当同仇敌忾?” 杨嗣昌被冯紫英这一轮神操作弄得有些头昏脑涨。 这厮是要干什么? 先前和自己正锋相对,半步不让,弄得剑拔弩张,差点儿就要反目成仇了。 这会儿却一副兄友弟恭兄弟情长的模样,还特么要什么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你以为金陵书院那帮人真的是吃素的? 和他们辩理,你都知道人家是清谈高手,还能找不出理由来接招? 杨嗣昌哪里知道冯紫英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和他们仨撕破脸,他纯粹就是忍不下当时那口气要争一争。 而且他也同样清楚像杨嗣昌这等士子科举之路肯定会很顺畅,人家实力摆在那里,未来同朝为官的几率很大,又有老爹和乡党做后盾,哪怕是日后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没有必要弄成生死对头。 另外还有一层因素就是冯紫英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些文人士子眼中的印象不太好,光靠乔应甲的推荐和青檀书院学生的身份还远远不够,要进一步提升自己形象,稳固自己地位,那么就需要其他一些手段来,比如踩一踩这位风头正盛可以与书院里许獬相比的杨嗣昌。 哪怕就是这一轮算不上多么精彩的对决,冯紫英相信下午就能在京师城里流传开来。 看看这周围的学子们,除了国子监还有其他一些书院的,估计也就没有青檀书院的,像通惠书院、崇正书院以及叠翠书院等其他书院的学子都会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和杨嗣昌对决一回,其实就已经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名气和形象了,自己的名声就不再局限于青檀书院和国子监乃至武勋群体中。 能和杨嗣昌一较高下的人,自然值得其他书院的学子们关注。 特别是冯紫英极其狡猾的抬出了杨鹤的名头装神弄鬼的叙说一番,让杨嗣昌不得不又是躬身又是拱手,弄得周围看热闹的人还真的以为杨嗣昌对冯紫英的言语观点十分敬重认可呢。 “紫英,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呃,想怎么干?” 别说杨嗣昌,就是侯恂侯恪两兄弟也被冯紫英的这一番忽冷忽热忽高忽低的操作弄得有些搞不清楚方向了, “小弟以为,崇正书院也应当表明一个态度,既然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来我们顺天了,虽然是受我们青檀书院之邀而来,与我们青檀书院探讨切磋经义学术,但是崇正书院为什么不能加入进来呢?白马书院和崇文书院可堪代表南方书院,那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是否可以代表我们北地书院来一场真正的巅峰会呢?” 冯紫英不紧不慢的望着杨嗣昌。 他不相信杨嗣昌看不到这里边的好处。 缪昌期和朱国祯乃是南方士林大儒,而且两人也都曾经在南京六部任过职。 缪昌期担任过南京都察院御史,但迅疾罢官,后起复南京礼部员外郎,后又辞官不就,朱国祯不但担任过南京国子监祭酒,而且担任过左春坊学士,后任南京吏部右侍郎,辞官不就后才出任崇文书院掌院。 这两人在南方士林和南京官场都很有影响力,这一趟北上名义上是到顺天府青檀书院讲学授课,传道解惑,与齐永泰、官应震切磋,但实际上也有一些其他意图,但无论如何这两位南方士林的魁首人物北上顺天府就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这场学术交流讲学授课,其影响力无疑巨大,谁能参与进来,都意味着会对自己的影响力和声誉度有一个极大的提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切磋,对缪昌期、朱国祯来说是一种养望之术,但同样对齐永泰和官应震来说也一样如此,而且连带着对青檀书院的影响力也会有提升。 ------------ 乙字卷 第三十六节 以势压人,以利诱人 “你是说我们崇正书院也可以参与这一次对话切磋?”杨嗣昌颇为吃惊,而旁边的侯氏兄弟一样也颇为惊讶。 这应该是公然的示好了,当然冯紫英亦介学生自然没有这个邀请加入的权力,但是这样一个建议也足以说明人家的态度了。 “为什么不能呢?”冯紫英悠悠的道:“我刚才就说了,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南方书院在每年科考上占尽上风,但是小弟以为这并不能代表他们的真实水准就比我们北地书院高了,那种在春闱中获胜但是在入朝为官之后眼高手低者,甚至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者并不少见,朝廷并不需要这类人,所以小弟以为这恰恰是需要予以指出和纠正的,……”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真的要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先前对冯紫英的轻蔑和不屑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甭管这冯紫英有无这样一个资格,光凭他这样一番话,就足以让他在北地学子里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能看到对方眼神中的热切期待。 对方投之以琼瑶,己方却不能无动于衷,杨嗣昌已经心动,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需要立即回去向书院山长和掌院报告。 他也相信书院知晓这样一个机会之后,肯定不会无视,但如何来和青檀书院对接参与进来,那就不是他们这些学子能做到的了。 但无论如何,仅仅是这样一个建议就能为他们获得书院的重视和认可,进而争取到未来与南方士林大儒对话切磋的机会。 这样一场盛会,只要能参与,那就是一份难得的殊荣,而如果可以在对话切磋上发言,哪怕是获得两位士林大儒的随意两句点评,那就更能为自己增光添彩积累人气了。 “兹事体大,紫英,愚兄怕是难以回答你这个建议了,还得要回去向书院山长和掌院他们报告。”杨嗣昌最终还是没有能抵御住这份诱惑,几乎是字斟句酌的道:“不过愚兄觉得我们崇正书院对这样的经义切磋机会肯定不会拒绝,只是不知道青檀书院这边……” 上钩了,冯紫英轻笑,听到杨嗣昌自称愚兄时,冯紫英就觉得有门儿了。 这意味着杨嗣昌心动了,被勾起了兴趣。 虽然是临时起意,但是冯紫英对于齐永泰和官应震的一些态度和想法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两位都不算是心胸狭隘的人,而且青檀书院的宗旨也决定了不可能像通惠书院和崇正书院那样大规模的办学。 宁缺毋滥,少而精,这就是青檀书院的办学宗旨,要力争每一个从青檀书院中走出来的学子都能有所作为,不负家国。 应该说这这个想法是切合青檀书院实际的,对于崇正书院和通惠书院,那么就不算是青檀书院的敌人,更像是一种既要竞争又要合作的伙伴。 至于说回去之后如何向齐永泰和官应震报告交涉,冯紫英也自有考虑。 现在无论如何都是青檀书院占了先机,这等良机如何让影响力和收益最大化,相比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不会拒绝。 “文弱兄,齐山长和官掌院的心胸请应该清楚,而且官掌院也是湖广人,和你同乡。”冯紫英十分轻松,“小弟回去后也会向山长和掌院报告,这等盛事若是能集顺天府两大书院之力,以青檀加崇正对白马加崇文,四家书院菁华荟萃一堂,你说会不会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呢?” 作为文人,谁不想名留青史?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能想到的,几家书院的高层自然也能想到。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是人中龙凤,自然也能揣摩出这层意思来。 单单是青檀书院是不足以讲这场讲学切磋效果发挥到最佳,如果崇正书院加入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一旦这场盛会如期举行,进而达到了预期效果,真正的大周四大书院是不是就可以因此定名? 那作为其中的“始作俑者”,或者说“始作俑者”的一员,没准儿也会在书院院志里留下一笔。 某年某月某某参与筹办了某某士林大师与某某的登坛讲学传道盛世,巴拉巴拉,如何如何,浓墨重彩这一笔中有你的名字,足够你子孙后代都能受其恩泽了。 沉吟良久,杨嗣昌终于点头。 “紫英贤弟,既如此,那愚兄和若谷、若朴亦要回书院向山长和掌院他们报告,希望此次传道切磋能成为我们顺天府乃至北地士林的一场盛会,你我四人能参与其中,幸甚至哉。” 幸甚至哉,那还不得歌以咏志? 冯紫英吓了一大跳。 他可没有曹植七步成思的本事,这杨文弱可千万别兴致大发,非得要就就此事拉着自己当即赋诗一首,那可就把自己给憋住了。 好在杨嗣昌心思也没在这上边,估计也是早已经飞回了书院,琢磨着如何向崇正书院报告,自家如何参与其中去了。 “父亲,真的是文弱兄他们,好像他们在和那个冯紫英争论什么,……”少年郎忍不住鼓足勇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歹自己也是崇正书院一员,不论胜败也当与文弱他们站在一起,“父亲,我要过去和文弱他们在一起,……” 沈珫见自己儿子满脸通红的神色,有些好笑。 他当然看得出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他们与冯家儿郎的争论没占到什么上风,不过这等学子之间的争论其实并非坏事,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同时也能从不同角度来检视自己的不足,只要保持着君子之争的风度,大家心胸开阔一些,就是好事。 “嗯,去吧,不过不要冲动,我看他们也只是争论问题,别弄得视若仇雠一般,日后还要相见,……”沈珫微笑着点头。 “是啊,阿弟心胸当放宽广一些,杨文弱和侯氏兄弟既然都是你们书院佼佼者,而这位冯家哥儿能与他们争锋,想必也非同凡俗,多认识一个朋友也是好事。”少女也鼓励少年,目光却依然望着那边,“你看,他们现在不已经握手言欢了么?” 此时正是冯紫英拉着杨嗣昌大谈特谈其父巡按浙江情形时,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只能拱手倾听。 少年稍微一顿足停留,想要在看看情况究竟时,那边话题就已经进入了冯紫英掌控的轨道。 只看见冯紫英滔滔不绝,而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只能被动的跟随着冯紫英不断抛出的话题亦步亦趋,时而皱眉,时而展颜,时而密谈,时而畅怀,俨然一副知交好友的模样。 看得周围人都大为惊讶,连带着沈氏父子女一家人也大为惊讶。 等到少年走近冯紫英和杨嗣昌他们时,冯紫英与杨嗣昌他们基本上已经就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如何在此次南方士林大儒北上讲学切磋一事上合作达成了初步一致。 “文弱兄,此次咱们两大书院与白马、崇文书院的切磋活动,肯定还涉及到具体的沟通,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会只有他们两位来,相信也会带着他们的得意门生,嗯,可能也还有一些其他士林高贤来,这其中如何来安排日程活动,可能还要我们两家书院来沟通,小弟希望文弱兄和若谷、若朴兄能参与进来,届时我们青檀书院这边的简与兄、行周兄、君豫兄也可以和文弱兄你们一唔,……”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秒懂。 这是建议自家抓住这个机会来参与筹办此事了,大事肯定是书院山长、掌院等人来决定,但具体筹划策略,却需要一些得力人选来负责,这是确立自家在书院中领袖地位的绝佳机会。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文才不凡,在崇正书院中属于翘楚人物,但是并不代表就无人能压他们一头了。 偌大崇正书院中英才辈出,能与杨嗣昌抗衡的就有好几位,而侯氏兄弟这类后起之秀就更多了,你要在书院里树立起更佳印象,自然要在这些重大事务中展示自我。 “文弱兄,若谷兄、若朴!”杨嗣昌尚未来得及答话,一个少年已经疾步而来,满脸兴奋之色。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同学,几人在学校里关系都还算不错,但也谈不上多么亲密,只不过在外肯定也有一份亲切感。 冯紫英一看此子,心中也是暗叹,怎地今日所见崇正书院的学生,个个都是姿容俊美,飘逸潇洒,让人观之忘俗? 相比之下,青檀书院的学子们从总体上来说,气度就要逊色一筹。 这一点冯紫英不想承认,但内心也知道这事实。 崇正书院学子主要是以官宦子弟和士绅子弟为主,这些学生本身家境就好,而且居移气养移体,加上家庭本身的重视,自然在起步阶段就占据先手。 而青檀书院的贫寒学子更多地是靠自身努力来弥补这一差距,这也形成了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好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明白这一点,每每教导之中都给学子们灌输气度胸襟和格局眼界的重要性,倒也在这方面弥补了不少。 ------------ 乙字卷 第三十七节 一时瑜亮 “紫英,我来替你介绍一下,这是沈君庸,可能还是要比年长一些,君庸,这是青檀书院冯紫英,你应该早就久闻大名才对,……”杨嗣昌为二人介绍之后才又道:“君庸,令尊怕是要赴山东上任了吧?” 又是一番寒暄。 “文弱兄,家父就是想要趁着离京之前出来走走看看,日后回京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沈自征在冯紫英面前颇为矜持,但在杨嗣昌面前也不敢托大,“家父就在那边,小弟就是和家姐一道陪家父出来,……” “哦?”几人同时把目光转向沈自征过来的方向,只见一位气度不俗的便袍男子和一位婀娜娉婷的帷帽少女站在葡萄架下,看见几人目光望过来,都微微点头示意。 这京中之事对于青檀书院学子们或许有些闭塞,但对于杨嗣昌、侯氏兄弟这等父辈都在朝中任职之人来说却不是秘密。 沈自征父亲沈珫出任山东东昌府知府的消息已经传开。 虽说是从京官改任地方官,但却是大大的晋升了一步,成为正四品的要员,未来如果运作得好,几年后是出任省级大员还是重返京中,那都不一样了。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以及冯紫英都只能过去见礼。 沈珫见众人过来见礼,也没有拘泥。 虽然是携带家小来大护国寺一游,但是自己儿子是这帮人同学,而且像杨嗣昌、冯紫英和侯氏兄弟都属于书院中精英人物,未来进入大周官场的几率极大。 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虽然也还不错,但是在历练和政治嗅觉方面却还欠缺了一些,能够和这帮人多在一起学习切磋,收益也会不小,所以他也是很自然的和一干学子寒暄。 至于说自家女儿,照常理来说,和年轻男子在一起是不合适的,但有他这个长辈在场,而且是在大护国寺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倒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当然只是介绍了一下身份,自然不会提女儿闺名。 少女也很大方的福了一福见礼。 像杨嗣昌这等人早已经有了婚姻,自然不会去多看,便是侯恂也早就有了婚姻之约,即将成亲,都是规规矩矩的回了一礼。 只有侯恪和冯紫英尚未婚配,但这等情况下都是目不斜视,坦然应对。 “文弱,紫英,若谷,若朴,看你们先前争论得格外热闹,可是有什么好事儿?”沈珫也是进士出身,对于读书时代的这些年轻学子心态还是比较了解的,含笑问道。 “沈叔父,紫英和我们只是探讨书院的一些事宜,……”杨嗣昌略作犹豫还是坦然回答道:“青檀书院邀请了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北上讲学,紫英意欲邀请我们崇正书院也一并来主持这场活动,嗯,一次讲学和切磋,我们觉得很有意义,……” “哦?”沈珫讶然。 缪昌期和朱国祯这二人他当然清楚,江南士林大贤,文坛大家,北上讲学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对青檀书院来说无疑会在声誉上是一个提升。 冯紫英居然会邀请崇正书院参与,这可不是小事,这家伙能做青檀书院的主? 齐永泰和官应震这么信任他?这家伙不是才去青檀书院一个多月么? “沈叔父,此事山长和掌院也是筹划已久,不过小侄觉得江南两大书院来我们顺天府讲学切磋,对于我们顺天府学子来说也是一个难得机遇,而且先前小侄和文弱兄、若谷兄、若朴兄也认为当下江南士林虽然文风鼎盛,但是却也有一些华而不实的风气,所以我和文弱兄、若谷、若朴兄都觉得若是能藉此机会来一次对话切磋,亦能让我们北地士林之观点与江南士林有一个对比交流,……” 这个话题可真的有点儿大了,便是杨嗣昌恐怕都未必扛得起,这个家伙就能行? 见沈珫眼中的惊讶之色更甚,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个海口夸得有点儿大了,不过他也不在意,笑着解释道:“沈叔父恐怕觉得小侄有点儿夸夸其谈了,但实际上齐山长和官掌院原来就有这个意思,我们书院在学习讨论中也曾经就这个话题展开过多次讨论,嗯,小侄甚至还听闻山长提到过,霍林先生也可能来书院进行授课讲学,这样亦可与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一并切磋,……” “哦?”沈珫真的有点儿震惊了。 霍林先生就是汤宾尹,这也算得上是江南文坛巨子,虽然和自己不是一科,但人家是榜眼及第,翰林院编修出身,太上皇许多内外制书诏令皆出其手,极受好评,甚至还当过一任同考官,名声极大。 “是啊,沈叔父,正因为如此,我们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若是能促成崇正、青檀、白马、崇文四大书院汇聚一堂坐以论道,无疑是咱们北地乃至大周士林文坛一大盛事,所以紫英和文弱都想促成此事,……” 杨嗣昌热切的态度和冯紫英的淡然自信,让沈珫觉得这事儿没准儿还真能成,难怪乔应甲对此子评价如此之高。 看了看身旁还有些懵懂的儿子,沈珫心中也是微动,“这般事宜恐怕要筹划操作也需要一番心思,文弱,紫英,还有若谷若朴,诸多大家汇聚,须得要精心安排,不如让君庸也跟着你们学习筹划一番,也算是一份历练,……” 这等事情,只要能参与进去便是难得的机缘,光是能在汤宾尹、缪昌期和朱国祯等人面前混个脸熟,日后都能受益匪浅。 “哦?好啊,欢迎君庸兄加入,文弱兄先前还说缺乏可靠人手来帮忙,君庸兄能助文弱兄一臂之力,那再好不过了。”冯紫英没等杨嗣昌答应,便先替对方答应下来。 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只能点头应允。 说实话他们和沈自征的关系还没有密切到这般地步,甚至先前也没有考虑让沈自征也参与进来。 参与这等筹划无疑是在书院里边最好的一份锻炼历练机会,可以直接与山长和掌院接触,还能在几位来访的大儒面前露脸,还可以与邻校的精英共事,可以说有千载难逢,只是沈珫开了口,冯紫英又一口应允下来,杨嗣昌自然不可能再拒绝。 “沈叔父,紫英,这等事情我们需要尽早向书院山长和掌院报告,所以我们也就先行告辞了,君庸,你是跟我们一道,还是……”杨嗣昌此时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上边去了,几日之后这些士林文坛大贤就要到来,如何筹划讲学论道,都还需要仔细琢磨一下,另外两家书院怎么来合作,也需要有一个方略。 沈自征有些犹豫,但是沈珫却早已经看出来杨嗣昌其实对自己这个儿子并没有太热情,微笑着道:“君庸,你和文弱他们去吧,做正事儿要紧。” 杨嗣昌点点头,向沈珫行了一礼,又和冯紫英点点头,“沈叔父,紫英,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嗯,我们两家书院距离也不远,这边事儿有了眉目